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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讨喜钱的老郭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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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讨喜钱的老郭

    老郭是讨喜钱的人。过年或者参加红白喜事,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
    当时老郭五十岁左右,但比成天在庄稼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民还显老。老郭长得瘦小,皮肤黑糙,个子特矮,比普通人至少矮一个头,喜欢嚼舌头的村民讥笑他矮不溜秋的,还不够三垛牛屎高。老郭尖脸,脸上的皱纹密集,下巴短得近乎可以忽略,眼睛细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但我很少见他开心地大笑。听父辈们说,老郭的家距离我们村有好几里路。老郭是个早产儿,家里穷苦,小时候吃得差,营养没跟上,长大后像田里没长起来的稻谷似的瘦弱矮小。老郭干农活没力气,一般手艺学不成,力所能及手边的活如修伞、修鞋的,他又没耐心,更没人愿意嫁给他,最后家里人只得由着他干这个讨喜钱的行当。父母相继离世后,老郭一个人守着老旧土房子,四处奔波,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过年时,总能看见老郭到我父母家里来贴财神。他怀里夹着根光溜溜的竹竿(大概是驱赶恶狗用的),穿件宽大到腰的过时黑皮夹克,已经掉了色,露出斑斑点点的灰白底子,套了顶很少有人戴的破旧老头帽,跑到大门框前,贴好财神,说一套吉利客套话,然后低头拿钱走人,匆匆赶去下家。

    有一年正月初二,天气晴好,我和哥哥及家中来拜年的客人正坐在水泥晒谷场上晒太阳,嗑瓜子,闲聊间,老郭如约而至。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角的硬币,摆摆手叫他赶紧走。没想到老郭眉毛皱到一起,耸了耸肩,不高兴地低声说:“大过年的,你这不是在打发要饭花子吗?现在什么不涨价?”哥哥不耐烦地说:“要不要?嫌少撕掉(指财神像)快走!”我赶紧冲了上去,拉开哥哥,掏出仅有的三个一元钱的硬币,笑着递给老郭,老郭谦卑地不停点头,满脸讨好地笑着称谢走了。哥哥还在和客人抱怨:“现在的世道,贴财神的还嫌给钱少?”我苦笑着赶紧岔开话题,因为小时候也曾经和盲人伯父去邻村贴过财神,理解其中的艰辛和不容易。


     有一次,亲戚家老人去世,叫我去帮忙。老郭在上午也闻讯赶到,怀中夹了一道草纸,放了一挂短炮竹,到灵堂前给亡灵磕了三个头。亲戚家按照乡村规矩给他两包烟,一只寿盏,一条毛巾,十块钱。老郭把东西放进背带,钱小心地揣进贴身衣裳的口袋,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站在旁边看帮忙的人没事打着小牌。老郭估计很喜欢打牌,聚精会神地盯着牌看,对出错了牌,虽没指出,但一个劲地皱眉摇头惋惜。其中一位打牌的人被亲戚安排去县城买东西,老郭赶紧挤上桌子,主动洗好牌,撸了撸袖子,做出打牌的架势。其他三个人有的低头,有的露出轻蔑的神情,根本没人抓牌。老郭看了看众人的表情,费力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慢慢地摸,掏出了一沓近百块皱巴巴的零钱,讨好地说:“怕我输了没钱给吧?我有,你们看看!”其他三个人仍然没有要打牌的意思,气氛顿时很尴尬。旁边围观的人说:“老郭,你还是赶紧跑你的生意去吧,说不定又能赶场赶一家呢!”老郭环视周围的人,要么看热闹,要么用鄙视的眼神瞅着自己,只好缓缓地把钱重新揣进口袋,低着头,满脸失望地往外走。

     旁边有两个亲戚家的小孩在空地上打闹,这时挠着头有点好奇地看着老郭,老郭笑着从布袋里掏出几个大概是别人做喜事给的小糖,每人给了几颗,轻轻地在小孩头上怜爱地摸了一下,转身匆匆走了。其中一个小孩的母亲气冲冲地跑过来,一把甩掉小孩手中的糖,啪啪地在小孩屁股上打了好几巴掌,朝小孩吼道:“糟(脏)死了,这么好吃,是人是鬼给糖你也七(吃),天天港(讲)话当耳边风!”说完厌恶地看了一眼老郭的背影。其中一个农闲做砖瓦匠的打牌人,朝着老郭的背影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话:“就他也想打牌,也不撒泡尿照照!”周围一阵哄笑和七嘴八舌地附和。

     后来才知道老郭对喝酒、抽烟都不特别上心,有件事却像吸鸦片一样不能自拔。别人给的整包烟老郭都打折给了村口的小卖部换成现钱,衣服多少年舍不得买件新的,尽是别人看他可怜给的旧衣裳;房子漏雨也不请人翻修。老郭攒了几个钱,跑到县城边缘的出租房,全部送给了那些中年拉客女的口袋。回来再攒钱,周而复始。老郭的嫡系亲戚们苦口婆心地劝,买几件像样的衣裳穿穿,人精神一些,出门也体面一点;房子要修修吧,外面下大雨里面漏小雨还能住人吗?买点好吃的好喝的,到底是吃到肚子里!你那个做得算什么事?让我们都抬不起来头!攒几个钱养养老也好吧,倘若有个伤风咳嗽生病怎么搞呢?老郭脸涨得通红,眉毛聚拢在一起,吼道:“老子不偷不抢,也没问你们要一分钱!干什么还要受你们限制?老子死活是自己的事,害(生)病买瓶敌敌畏喝掉照了吧!整天在噶闲得淡操心,把自己的神烦好吧!”亲戚也只好摇摇头,临出门,有一个侄儿气得回头骂了句:“简直跟猪大肠一样,拉起来,放下去还是一堆!”老郭依然我行我素,没事在家里喝二两小酒微醺后,哼唱着走调的地方戏!只是下雨下雪,村人有时看见老郭靠在自家门口的破椅子上独自发呆,看看自己的破屋,又看看外面的雨雪,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一会儿双手掩面,一会儿摇头,神情落寞,眼睛红红的。


     我听父母说有次邻村办喜事,老郭照例去说了一通吉利的祝福话,主人也按惯例给了喜烟、喜糖、喜钱。没想到第二天,主人大清早就把老郭找来,一口咬定新媳妇家压箱底的一千块钱就是老郭顺手牵羊偷走了,逼着老郭交出来。老郭眼睛瞪得像青蛙,气愤地说:“那么多人,凭什么就怀疑我?你港港,我怎么晓得她钱放哪里?简直是开玩笑!”主人鄙视地说,他们昨夜已经仔细分析过了,就是老郭干的!老郭无奈地说:“我格(这)人虽然四处讨喜钱,跑江湖,但是你们访一访,我从不偷拿别人的一根针,更不要港钱!”主人的老婆用眼角瞥了一眼说:“哟,一个臭要饭的,还港的像做什么多大手艺一样!”并扬言要报警。老郭也火起来了,吼道:“报警!赶快报警!今格(天)必须给个清白,不然老子就不走了!”说完,一屁股歪靠在主人门口的矮凳子上,双手拢在袖子里。主人一发火,报了警,经过几天调查取证,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贼,原来是主人亲戚中有个接亲的宾客赌输急了偷拿的!警察问老郭有什么要求,老郭昂着头,仿佛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其他什么都不港了,放一挂长长的炮竹,他和他烧锅的(妻子)俩到我们村亲自登门赔礼道歉!我也是要脸的人,见人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主人理亏,只好照做,消息传开,也让周围村民了解老郭的秉性,对老郭多了一份敬重。

     我见过老郭最开心的事,是带女儿回家过年看见的。那天也是正月初二,风吹在脸上有点冷,但天气晴好。老郭村里组织玩鱼灯和“车山轿”。“车山轿”是“蚌壳精”戏弄渔夫的故事。 “蚌壳精”由一名长相标志、身材匀称的少妇扮演,她背着两张能开合的大“蚌壳”;老郭扮成渔夫,戴一顶破草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裳,腰上挂着个破鱼篓。少妇不时戏耍着老郭扮演的渔夫。老郭个子瘦小,穿上明显大一号的衣裳,本身就有些滑稽。老郭表演夸张,虽不如原先的扮演者火候拿捏到位,乍一看还有几分新鲜,围观的人也会给上一些掌声喝彩,老郭仿佛受到久违的鼓励,表演更加卖力。后来才知道,原先渔夫的扮演者,过年时闪了腰。老郭听说后自告奋勇地报了名,组织者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叫老郭排练了几天,老郭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认真。时间太紧,只好让他穿上原先扮演者的衣裳,临时顶替了上去。

     中午玩灯的人把灯和道具、乐器放在在我家隔壁晒谷场上,所有人都在晒谷场的大木桌上吃饭,我看见老郭不像平常那么拘谨和处处陪着小心,坐在桌上和其他人开心地闲聊、喝酒,同村玩灯的人都善意平等地和他喝酒,不知道同桌的人说了什么话,逗得老郭呵呵地大声笑着,无拘无束地笑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最近几年过年回家没有看见老郭。我和家人聊天才知道,原来老郭是个五保户,无儿无女,已到人生暮年,村里人和他商量安排去镇办养老院,也好有个归宿,省得他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奔波。老郭摆摆手谢绝了好意说,一辈子自由惯了,天天看热闹到处跑惯了,蹲在养老院不死也会憋生病憋疯的!村里人劝说几次无果,只好作罢。老郭继续着往日四处赶热闹的生活,有一天倒在了路上,等到有人发现,老郭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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