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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霓裳羽衣曲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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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大唐天宝十三载的春天,风和景明,万物欣然。长安街依然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像一幅流动却寓义隽永的画,暄示着太平盛世变幻无尽的生动和繁华。大街上林立的店铺和各色的招牌却永远安之若素,它们是这流动中的静止,变幻中的永恒,它们是这个大国繁盛安定、自信磅礴的精妙注脚。

       一

      晨光熹微,鸟鸣婉转。玄宗睡眼惺忪地坐在宣政殿气象庄严的皇帝宝座上时,忍不住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哈欠。

      窗外春光如许,他却要中规中矩地坐在这里,面对一群了无生趣的男人,听奏折,议国事,忧天下。这些人虽然位及人臣,却似乎永远心事重重,有话要说。不管外面艳阳高照还是阴雨霏霏,他们总是眉目紧缩,脸上一副隆冬表情。不管时令变换春去秋来,他们字斟句酌的腔调,刻板拘谨的语气,甚至呈上奏折的动作,弯腰鞠躬的角度都永远精准无误,一成不变。

      这让他这个皇帝时而感到厌倦。比如此刻,他多想安静地眠在春光里,像一只懒洋洋的晒太阳的猫,不问今夕何夕,不管花开花落,而只是拥有一段不被打扰的闲散时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会无端感到疲倦的,玄宗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会在早上上朝的时候,在自己的衣服里偷偷藏一把玉笛,无聊的时候,就一边听奏折,一边用手按玉笛的笛孔寻找曲调,聊以打发时光。唐玄宗酷爱音乐,精通音律,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如果不当皇帝,他一定是一个风流潇洒深情款款又招女孩喜欢的文艺暖男。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把头扭向一侧,看杏白的阳光透过宣政殿厚重的木格雕花窗棂,一寸一寸温柔地缠绕上他的手背。那温热,那触感,那缠绵,时而让他想起枕边的女人粉腻酥融的肌肤,每每此时,他的唇角就会泛起一丝幽微而隐秘的笑意。

      大臣们经常会被皇帝古怪的表情弄得不知所措,面面相觑,然后摇头微微叹息,殿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退朝通常是在高力士的小声提醒下,玄宗才回过神仓促宣布的。当文武百官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宣政殿再一次空洞起来,玄宗会把自己陷在华美阔大的皇帝宝座里,看几缕阳光从窗外斜刺刺射进来,以虚幻的明亮切割着大殿幽暗的虚空。

      二

      2004年5月,在山西高平境内仙翁庙发现一幅保存完整的巨幅帝王画像,据专家考证,壁画绘于唐宋,内容为唐玄宗泰山封禅的场面。

      画中的唐玄宗在黄罗伞盖下,风度翩翩,仪容伟丽;侍女体态丰腴,姿容俊俏;文武官员神态端庄,簇拥相随。其场面逼真,栩栩如生,连那些衣服的皱褶,翻飞的裙摆都依然纤毫毕现。现在想来,人们用“吴带当风”来赞美吴道之的画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恢弘,磅礴,华美,妖娆,即使穿越千年时光,浓郁的盛世气象、盛唐风韵依然从那些冰凉的石壁上扑面而来,气场惊人。

      大唐,大唐,你是大地深处积蓄了亿万年的活火山吗?你在开元天宝年间汹涌喷薄,势不可挡,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即使到了今天,人们依然能从一幅画上,触摸到一个朝代无意散落的余烬的滚烫。

      绘封禅图,从隋代已经出现,到唐时已经成为画家笔下的重要题材,唐初阎立德绘的《封禅图》,开唐世此图之先。开元十三年唐玄宗封禅泰山,是当时的旷世大典,画工竞摹为粉本。吴道子、韦无忝、陈闳便有《金桥图》之作,程伯仪绘有《东封图》,吴道子又绘《东封图》于洛阳弘道观壁,开了封禅壁画的先河。

      “俨若翠华举,登封图乍开。”晚唐诗人马戴的诗赞美的正是封禅图精彩纷呈的画面。可惜的是,这些史籍所载诸图均已散佚。所以,做为当今唯一流传下来的一幅帝王封禅图,山西高平壁画无疑具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

       那么,就让我们循着高平壁画斑斓的色彩和翻飞的衣袂,再次回到开元十三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封禅大典吧。

       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后,国力日盛,天下太平,出现了史上罕见的“开元盛世”。 那时的国都长安已经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为宏大的城市,拥有逾百万常住人口,是整个世界的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各国的国君、使臣、客商、僧侣、学生、工匠、医生、胡姬纷至沓来,宽阔的长安街经常可以看到包着头巾,牵着驼队,带着货物的异域商人款款而行。他们走在大唐的领土,目不暇接地看着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无不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

       除了长安,以洛阳,成都、扬州为代表的大都市,其富庶和繁华丝毫不亚于国都,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就形象地描绘了当时富甲商贾乘舟赶赴扬州的热闹场面。杜甫的一首《忆昔》诗,更将开元时期的繁荣局面描写得淋漓尽致:
       ……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具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狼,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英国史学家赫•乔•韦尔斯在其名著《世界史纲》中写道:在唐初诸帝时代,中国的温文有礼、文化腾达和威力远被,同西方世界的腐败、混乱和分裂对照的是那样的鲜明。在唐朝,中国的极盛时代,中国呈现了繁荣、幸福和文艺活跃的景象远在任何同时代国家的前头。

      当世界的目光纷纷投向东方这个富庶神奇的国度,一场举世无双的旷古大典又一次震惊了所有人的眼球。

      自开元十二年始,大臣裴濯、张说等人先后三次上书请求玄宗封禅泰山。唐玄宗再三谦让之后,认为泰山封禅这件事在群臣心中已经达成共识,于是欣然首肯,定于开元十三年农历十月十一日,从东都洛阳出发,向泰山进发。

      何为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封禅就是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说白了就是向天地表功,向百姓宣示自己的政绩,顺便再神化一下自己的统治地位。一个帝王的丰功伟绩,经由山川大地的书写,云岚流霓的涤荡,天地万物的印证,和万民众生的口耳相传、顶礼膜拜,该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同时古人也认为泰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人间的最高帝王就应当到这座最高的山上去祭祀至高无上的上苍。所以泰山封禅,除却深厚的政治意义和重大的舆论影响之外,对于古代帝王来讲,也是一种文化心态和心理定位的呈现。

      唐玄宗东封泰山,盛况空前。单就仪仗队伍前的马队,就以每种颜色的马一千匹作为一个方队,交错排列,五彩斑阑,马队行进时如彩云舒卷,马队静止时若锦绣铺展,蔚然壮观。威仪凛凛的唐玄宗坐在锦绣华美的车辇之上,俯视着他辽阔的国土和沿途的子民,面容沉静,目光如炬。浩浩荡荡的随行人员除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儒生文士,更有慕名跟随的四夷酋长以及日本、大食等国的国君。车马麟麟,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毂声辘辘,似三月春雷响彻天际,阵仗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当唐玄宗站在泰山极顶俯瞰天下,芸芸众生,渺如蝼蚁,滚滚红尘,浮沉脚下,而天地山河,皆若毗邻,日月星辰,遥似可及,他心中如何不升起“如欲治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壮志豪情呢?

      纵观历史上封禅的几位皇帝,秦皇、汉武,祈求的是长生、成仙,高宗李治,祈求的是鸿基永固,武则天封禅则纯属带着强烈的个人目的,希望通过封禅活动中所获取的尊崇地位和神圣意义,来向社会传达一代女皇天命神话即将诞生的信息,是她取代唐朝的一次提前预演。 只有唐玄宗公开宣称:“朕今此行,皆为苍生祈福,更无秘请。”其光明磊落,眼界高远,一反前代帝王私心重重之态,着实配得上一代名君的称谓。

      泰山封禅取得圆满成功,唐玄宗不但把随行祭祀的礼官全部升迁为五品官,还亲自撰写了《纪泰山铭》一文,在泰山顶的大观峰留下洋洋千言的摩崖碑石刻。

      他在铭文最后写道:“道在观政,名非从欲,铭心绝岩,播告群岳。”意思是说,一位皇帝的道德如何,要看他的政绩,美誉佳名不能由个人的欲望来决定。我把我的心意都刻在高山崖壁上,为了向五岳群山的臣民公开地宣告此事。这就是唐玄宗李隆基封禅泰山的历史见证。开元之治的盛况,让这位开明英武的大唐皇帝踌躇满志。

      至此,大唐和它的统治者都站上了历史的巅峰,极目处,苍穹盖顶,流云牵袖,瑞气千祥,霞光万丈,说不出的奇崛、瑰丽和壮阔。

   
       三

       一个国王,在他最完美的时刻,他还会向上帝祈求什么呢?
   
      印度诗剧《沙恭达罗》的最后一幕里,拥有光明而辉煌人生的国王豆扇陀向神许下的愿望却是:愿永生全能的英武的湿婆免除我下一世的痛苦,不要让我投生在这终将毁灭的、罪与罚的人间!

      太过完美的人生是否也是一种缺憾,我们这等凡俗之人自是不能体会,各自不如意的生活尚苦于招架,避之不及,哪有机会如此矫情。

      但处于同样完美和骄傲时刻的唐玄宗,显然对上天为他安排的人生也有些厌倦了。

      谁都以为当皇帝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只有皇帝知道一个人高高在上的滋味,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而是从此,他和全世界站成了对立面。累啊,当天下苍生扑涌而来,除了拥有,还要对抗,生活总是这样被作用和反作用,连皇上也不能例外。

      朝臣们都发现了皇帝在朝堂上的心不在焉,有时甚至答非所问,脸上显现出暧昧奇怪的表情,像是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江湖,又仿佛正在渐渐疏离这个纷繁喧嚣的世界。

      而彼时,帝国日渐松驰的肌理里已长出了以宰相李林甫为首的大大小小的毒瘤,他们一面以妖冶艳丽的妩媚和顺服愉悦着帝王日渐疲弱的视线,一面以极尽疯狂的贪婪和攫取毒噬着大唐健康的肌体。表面繁盛太平的大唐帝国已经暗流涌动,危机初现。盛及必衰,否极泰来,对于任何事物似乎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天宝十三载的中秋之夜,朗月清辉,玉宇无尘,皇宫内花枝疏影,暗香浮动,格外清幽。唐玄宗站在宫中的楼台上,手抚栏杆,遥望着澄净温柔的明月,陷入无限遐思之中。

      泰山封禅之后,唐玄宗的生活里又多了一种方式:遐思。就像是一个奋力向上的登山者,有一天终于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然后呢,拔剑四顾心茫然,他忽然找不到目标,亦迷失了方向,人生的巨大空洞和落差终于缓缓漏尽了他所有的壮志雄心,当夕阳勾勒出他日渐单薄的剪影,也许只有暇思,依然如此丰阔和壮丽吧。

      清凉的月色中,方士罗公远走过来,他像是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一样,轻声问道:陛下可愿意跟随我到月中浏览一番?

      唐玄宗点点头,却又感叹道:只有想想罢了,谁又能真正登上月亮呢。

      罗公远说:陛下不用担心,我自有道理。说完把拐杖抛向空中,拐杖立刻化成一座银色的大桥,闪着耀眼的青光。

       唐玄宗欣喜之余,和罗公远一起欣然登月。

       刚进入月宫,忽然听到仙乐阵阵,缭绕耳边。那声音忽而铿锵有力,清脆悦耳,如兵器相碰发出的叮当之声;忽而哀婉低回,缠绵悱恻,如多情的女子在低声倾诉着幽怨的心事,曲调百转千回,荡人心肠,绝不同于人间的音乐。玄宗顿时陶醉了,他不由得循着声音走了过去,果然看见几百个姿容绝世的仙女,白衣轻纱,裙带飞扬,正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旁边几十个仙女正敲打着各样乐器,演奏着这绝妙的乐曲。

      唐玄宗精通乐律,他问了其中一个仙女,说弹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玄宗当时心下欢喜,就悄悄记下乐谱,又如痴如醉地听完整个演奏,才和罗公远悄然离开了月宫。

      唐玄宗觉得,这首《霓裳羽衣曲》应该属于大唐。

      四

      《霓裳羽衣曲》创作过程中的许多细节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作为大唐法曲经典,可以想像的是,唐玄宗投入其中的人力物力和精力,那是一个怎样寻索,揣摩,拼接,切合,记忆中抽丝剥茧,现实中切磋琢磨的恢宏而琐碎,繁复而精致的庞大程序。就像一个苦心孤诣的孩子,仅从窗外收集的蝉声,就想拼接出整个铺张喧腾的夏天。

      但唐玄宗一旦从乐曲中找到人生的意义,所有的庞大和复杂不过是用时间和信仰精心编织的繁复花纹,无以伦比的艰难和奇崛里,定然积累着世间无双的惊喜。

      唐玄宗果然成功了。《霓裳羽衣曲》的诞生,无疑是他人生第二得意之事。他曾亲自挑选梨园弟子300人排练此曲,由容貌俊美的宫女歌唱,这些宫女全部虹裳霞帔,钿璎纍纍,衣袂飘飘,恍若仙子。伴奏上采用了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等金石丝竹,击、擫、弹,吹声迤逦,跳珠撼玉,令人陶醉。

      《霓裳羽衣曲》是从月宫移植到皇宛的一株仙草吧。它长在大唐丰腴富足的土地上,经盛世气象的滋养,帝王情怀的浇灌,终于开成人间的奇葩,惊艳夺目,举世无双。自此,皇家宫宛里时时笙管繁弦,仙乐飘飘,恍若隔世。

      据史料记载,《霓裳羽衣曲》全曲共三十六段,分散序(六段)、中序(十八段)和曲破(十二段)三部分,散序为前奏曲,全是自由节奏的散板,由磬、箫、筝、笛等乐器独奏或轮奏,不舞不歌;中序,是一个慢板的抒情乐段,中间也有由慢转快的几次变化,按乐曲节拍边歌边舞;曲破又名舞遍,是全曲高潮,以舞蹈为主,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

      我常常想像大唐皇帝创作这支曲子的情景,他调动那些音符,就像调拔千军万马,沙场秋点兵;他抚奏那些乐器,就像抚摸环肥燕瘦的女子,寻索来自心灵深处的碰撞和契合。他时而亢奋,时而沉醉,时而冥思,时而停滞,他有时像是在创作乐曲,有时却像是在谱写自己和大唐的命运,那些纠葛和交缠,生死和错落,江河日上和泥沙俱下,那些宏大、隐秘,壮阔,细微,所有已知的现在和未知的将来,都被他谱进曲子,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里,都暗藏着时代的密码,每一段飞扬的旋律里,都是人生的意味深长。

      或者说,《霓裳羽衣曲》就是大唐的命运交响乐吧。散序里,是各种喧杂的自由的散漫的生命的成长,平静而曼妙,纷繁又婉转;中序里,是一个人的孤独,抗争,绝望,交锋,是内心的浩荡和幽思,是王者的骄傲和忧伤,是漫无边际的华丽幻想和真实现实的奇妙碰撞;曲破里,是生命的绚烂独舞和时代的盛世华章,是洪波涌起,是星汉灿烂,是八千里路云和月,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最后,一切复于平静,尘归尘,土归土,人生恍然若梦,白云千载悠悠。

      如果说音乐是一面湖,可以盛载一个人的全部回忆、憧憬和幻想,那么《霓裳羽衣曲》,就是让唐玄宗彻底放松、沉溺和沦陷,并产生回忆、憧憬和幻想的湖水吧,他征服它,就像征服人生的第二个疆场和王国,这里没有烦恼,无需防备,而他依然是君临天下,纵横驰骋的帝王和英雄。

      五

      如果没有那个女子,大唐的历史也许就会少一抹丰腴和香艳,少几许艳辞和野趣,或者重新改写也未可知。

      她原本只是寿王的妃子,一个美貌而知足的小女子,在深宫的四方天空里过着安然如斯的日子,却因为倾国倾城的容颜和逝去的武惠妃有几分相像,她的人生便被偷换了情节,篡改了结局。

      那夜,骊山华清池,表情平静讳莫如深的高力士手持拂尘带着她走进皇帝行宫,她俯身叩见,偷偷看了看宝座上高高端坐的那个男人,她的公公,大唐的君王。一袭便装的他似乎不并像传说中的那般威严勇武,他清瘦的面容似乎略显憔悴,他的神色几乎是落寞的,他的眼神里贮满了接近暮年的平静、温和,却在不经意间,掠过深不见底的寂寞。“他像一只垂落翅膀的大鹰”,她赶紧低下头,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怜惜。

      自武惠妃死后,唐玄宗的感情世界一直是一片空白,虽然后宫佳丽三千,莺莺燕燕,但爱情也许真的有它专属的气息和味道。看尽千帆皆不是,连高力士也替皇帝暗暗着急。

      唐玄宗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向她叩拜的女子,这些年,高力士已经为他物色太多美女,他几乎有些审美疲倦了。但就是这一眼,他却看得再也难舍难收。她就像月宫初闻的那首《霓裳羽衣曲》,既出尘,又入世,既庄严,又风情,虽然眉眼间和武惠妃有几分想像,却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让他怦然心动。

      他当即命令演奏《霓裳羽衣曲》作为欢迎仪式,就像一个孩子捧出最心爱的点心,想要和他喜欢的人一起分享。大臣张祜在《华清宫四首》里写道:“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那夜色,那仙曲,那月下的妙人儿,唐玄宗真的是醉了。

      雪小禅说:爱情这件事,最是充满玄机。

      谁也没有想到,开元二十八年的骊山华清池,唐玄宗和杨玉环第一次相见,竟然就是一场旷世绝恋的开端。尽管这段恋情有违人伦,难见天日。可是爱又有什么道理呢,生命在兜兜转转之后,她出现了,他认定了,这就是爱了。

      他爱她,宠她,不只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用心,不只是“春从春游夜专夜,六宫粉黛无颜色”的专心,不只是“常得君王带笑看,沉香亭北倚栏杆”的痴心,更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全心全意。人生得此良人,身为女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杨玉环同样精通音律,尤善舞蹈。她用对音乐极强的领悟力和舞者的感染力,精心编排并亲自领舞演绎了恢宏巨制《霓裳羽衣舞》,做为对这份爱的回应。是的,她愿意醉倒君王怀,任君恣意怜,她更愿意为他倾心而舞,舞尽流年。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用生动传神的笔法描绘了杨贵妃翩若游龙,宛若惊凤的绝妙舞姿,然后喟然感叹:“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一曲一舞交相辉映,就像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花香旖旎,枝叶交缠,无尽无休。

      一时间,《霓裳羽衣舞》不但在宫廷盛极一时,梨园弟子竞相传唱,全国各地的藩镇也纷纷排演,文人墨客更是竞相歌咏或笔录,华夏大地,处处笙歌流霓。歌、舞、曲相映生辉,相得益彰,成就了音乐舞蹈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一个不朽的传奇。

      六

      古老的东方传说中有颗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玄星初上时,东方未亮,是它引渡光明;天色将晓,那座星又渐渐地暗将下来,将自己复隐于大化。

       唐玄宗谥号为玄,一颗玄星,是否隐喻了玄宗的一生?就像他缔造了一个朝代的巅峰和明亮,又把一个朝代引向衰亡和黑暗。

       但确实的是,唐玄宗在自我的道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了。

       随着贵妃受宠,贵妃的兄弟相继封侯拜相,三个美艳的姐妹封为国夫人,权势显赫,骄矜放纵。贵妃的堂兄杨国忠还升为宰相,身兼四十余职,总揽朝政,权倾朝野。朝中大臣、贵族、宗室为了巴结皇帝,更是投其所好,争相进献奇珍异宝,美味佳肴,讨贵妃欢心。一时间,朝中竞相攀比,奢靡成风,宰相专权,乌烟瘴气,大唐的一轮红日正苍凉西渐。

      但这一切,唐玄宗浑然不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早已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俗世的男子,只顾和他心爱的女人沉浸在“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的声色歌舞中。什么家国天下,什么英雄情怀,都去它的吧。
  
      一声晴天霹雳,忽然划破了骊山上空的无限温柔。“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五年,身兼三镇节度史的安禄山协同部将史思明悍然发动“安史之乱”,如梦初醒的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仓皇西逃,当大队人马行至马嵬坡时,御林军护卫怒杀了时任宰相的杨国忠,又逼迫唐玄宗下令将杨玉环缢死。

      江山和美人,孰重孰轻,情爱和天下,如何取舍。唐玄宗无限痛心地看着花容失色的杨贵妃,眼里刹时涌出两行热泪。彼时,情爱如被,相依时是贴身的温暖;此刻,天下如棋,执手间才是活着的筹码。当他再一次还原为君王,才知天下之重,一人之轻。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老泪纵横,任由卫士交给贵妃三尺白绫。

       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时年,杨贵妃只有38岁。

       世事恍然一梦,人生几度秋凉。唐玄宗原以为杨贵妃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宝贵的礼物,恨不能将全天下捧来给她,却终于还是负了她;杨贵妃原以为此生幸得一心人,她不问政治权势,只求长相厮守,却依旧一笑倾了国。

       曾几何时,清元小殿上,宁王吹玉笛,玄宗打羯鼓,贵妃弹琵琶,李龟年吹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打拍子,谢阿蛮曼舞,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仿佛王土之上到处都是一片祥和。大诗人李白为贵妃量身定做的《清平调》三首,更是春风满纸,花光满眼,那是怎样一个花团锦簇绝世无双的时代。

      然而,当危难过去,当唐玄宗一个人重回华清宫的时候,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一丝“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影子?空寂的大殿,瑶琴弦凉,玉笛生尘,春风依旧,物是人非。那曲繁华似锦的《霓裳羽衣曲》终于还是冷寂了。
     
      唐玄宗晚年的时候,经常一人独坐在幽深的甘露殿里,神情黯然地吟诵他年轻时写的那首《傀儡吟》: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也许,此刻的他才真正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不过都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动着的傀儡罢了。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君王,也照样做了权力与欲望的傀儡,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人生一梦,不堪回首啊。

      甘露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上朝的钟声,那钟声于彼时已是太上皇的玄宗听来,曾是那般熟稔,却又那么遥远。

      七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又是雨季。这江南细雨软烟的天气,就像后主李煜,那个春红般娇软的男人;又像他的词,极尽缠绵,潋滟无边。

      但此刻的雨声似乎并未激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诗意,他正手捧一卷残谱,兴冲冲地找他的皇后去了。

       “这不是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曲》吗?”娥皇小心地摩挲着残谱,惊讶地说道。

      李煜孩子般得意地笑着,说打开看看。

      在这寂寞幽冷的宫墙之内,娥皇不仅是他的妻子,大周的皇后,更是他的知已,玩伴,心中的婵娟,他总想把最好的东西拿来给她分享。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位偏安一隅的南唐后主似乎并无意于周全天下,他从骨子里一直是个怯懦柔软的男人,抑或率性纯真的孩子,只是任性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心翻开残谱,两人试着手打拍子,随着曲谱的音符轻声哼唱起来,时光的大门訇然洞开,扑面而来的是宏伟壮丽的大唐气象,是完全迥异与南唐的开阔和明亮,那是一片他们从未见过的历史天空,那里红日雄健,那里晴空万丈。

      曲谱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时光的断层喀然呈现。娥皇一脸婉惜地抚着手中残谱,若有所思。帘外的雨声越发分明起来。
   
       “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后主李煜和大周后娥皇凭着自己过人的音乐天赋和艰难的求索,按谱寻声,补缀成曲,终于一点点复原了失传200多年的《霓裳羽衣曲》,令天下震惊。

      复原后的《霓裳羽衣曲》曾一度在宫中整理排演,声势浩大,但据时人评价,此曲已非原味了。
   
      糜丽的南唐,原本只合生长江南迷离的烟雨,却长不出《霓裳羽衣曲》的铿锵之音。

     
      八

       时光婉转到了南宋,又一个阴柔沉郁的朝代。

      姜白石一定没有想到,他从一本古书里无意中得到的曲谱,竟然是曾经风靡大唐冠绝古今,而后又神秘失踪寂然江湖的《霓裳羽衣曲》。

       700多年啊,一张单薄的纸,一首稀世的曲,在历史的河流里浮浮沉沉,迤逦而来,一定是带着前世某种冥冥的命定。

      姜白石小心摸娑着曲谱,像是抚摩着命运遥遥寄来的暗示。

      这一生,他原本也是一阕怀珠抱玉的绝世良曲啊。他的诗清空蕴藉,连大学者朱熹都青眼有加;他的《暗香》、《疏影》词被世人广为传唱,经久不衰;他的音乐著述《大乐议》代表着宋代民间音乐艺术的最高成就,他的书法专著《续书谱》成就斐然,影响巨大。他精通音律,创作的《白石道人歌曲》被视作“音乐史上的稀世珍宝”,可辗转于命运咒语下的他,转徙江湖,起起落落,却无奈只是以倾城的辞章,做了半世流离、一生漂泊的注脚。

      《霓裳羽衣曲》循着时光的河道投奔他而来,定是要用一个孤注一掷的决择,来完成一场生命的交割和延续,完成一个命运对另一个命运的审视和互证。

      姜白石捧着曲谱审视良久,他采用了《霓裳羽衣曲》中序部分之第一阕乐曲,填入此词,挥笔写下了《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这首词写的是爱情,却心意清凉如午夜的月光。曾经的爱人已远离,而时光一去不回,江莲和纨扇,双燕和乱蛩,人世间的艰辛和甜蜜,如此醒目,又如此惊心,它映照着词人飘零若寄的孤寂,让人不由感叹岁月薄凉,唯有往事历历。

      后人再读姜白石这首词,大约已经想像不到《霓裳羽衣曲》风华绝代的前世今生了。但这是《霓裳羽衣曲》为自己选择的归宿,在经历了世事兴替、风雨沧桑之后,它愿意为爱褪去霓裳,换上布衣,然后活在一个词人绝望的深情里。

      九

      舞台忽然变幻了背景,祥云缭绕,花开富贵。

      音乐声渐渐舒缓高扬,隐隐磬音挟带着浓郁的西域胡风,声声琵琶流泻着跳珠滚玉的清脆,箫管琴瑟渐次丰满而有层次,烟雾氤氲中,一个凤冠霓裳的女子水袖翻飞,面颊酡红,醉眼迷离,风情万种地唱道: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不要说谁是谁非感情错与对,只想梦里与你一起再醉一回。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舞台下的人们疯狂地叫喊着:李玉刚,李玉刚……

      电视机前的我却在那一刻心神恍然,忆及大唐,忆及个繁盛的朝代,然后想起那曲令人心驰神往的《霓裳羽衣曲》,遥想着那是怎样的一场歌舞,演绎着煌煌大唐诉不尽的繁华。

      脑海里又出现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仿佛她正穿越千年姗姗走来,她舞姿清绝,音容凄婉,她哀切切地边歌边舞:三郎,如果重回盛唐,我依旧愿为你起舞,愿为你再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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