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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三帖(散文习作)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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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三帖(散文习作)                                          
                                                                                                                                   文/郭伟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已是深夜,而深夜往往如同一条幽深的小径,以便让我头脑中的那些尚不成熟的想法出来散散步、透透气。这其间也有大把的人来,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有我在白天见过的,也有我在晚上见过的,还有我在白天或者晚上所看的书中、电影里见过的。我真的要感谢这些人,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曾经给予我无穷无尽的灵感,就好比他们本身就是一眼灵感之泉,见过他们处于喷涌状态的人或多或少会得到一些些启示。接下来,我要提到的这个人明显属于上述范畴。我们先来猜猜他是干什么的。友情提示一下:他一般出现在人流较多的地方,行人从他身边擦过,他迅速地把手中的印刷品递过去。行人不理不睬,他又慢慢地把手缩回去,张望着,等待下一个行人的到来。嗯嗯,大家都猜到了吧,他在派发传单。是的,我要再次谢谢他,要是不是他所从事的职业启发了我,我是绝对不会把这座城市的河流归于“派发传单者”一类的,更不会主动地接过这座城市的河流派发给我的这三份“传单”,我姑且称之为《河流三帖》,若有不当之处,敬请谅解哈。
                             
                                        河这边,河那边   


    河这边是工业区,河那边是商业区。工业区与商业区由一座桥梁连结。我时常从这桥上经过,我时常打量着从这桥上经过的人群。据我观察,每月月初从这桥上经过的人最多,因为大部分工厂是月初出粮。他们头戴工帽,上身着工衣,胸前别厂牌,从河这边走到河那边。我有注意到他们的衣物,工帽、工衣是天蓝色的,跟天空的颜色一样;厂牌是浅绿色的,跟绿色植色的颜色一样。天空一样的颜色,绿色植物一样的颜色,仿照大自然的颜色,虚构出来的心旷神怡。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被规训的颜色,这是一款被规训的衣物,穿戴或显现在他们的身上的不仅仅是衣物或颜色本身那么简单,它们表征出来的是工业社会管理制度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尽显威权与震慑,不可违背,不可抗拒。我有注意到他们的四肢,别看他们的双手在晃动,别看他们的双腿在迈动,别看他们的双手与双腿配合得多么默契,别看他们走起路来多么生机勃发,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躯体的表象动作而已,我坚信他们整个的躯体——不仅仅是四肢——跟未被纳入工业体系之前的状态截然相反,因为骨骼是有记忆的,肌肉也是有记忆的,大脑更是有记忆的,而现在他们之前的种种的躯体记忆被清空,填充的是一种单调、重复、乏味的工位(工序)记忆。我又不得不说,他们的双手与之前的晃动是不同的,他们的双腿与之前的迈动是不同的,他们走起路的样子跟之前是不同的,他们的大脑所储存的记忆跟之前也是不同的。而他们的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不同之处正是我要在这座城市里搜寻的对象。对了,它们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现代性碎片!你看,它们又排着长长的队伍朝我们正步走过来,一点一点地附着在他们的身上,从河这边走到河那边,从工业区走到商业区。是的,我要特别注意一下他们在喧嚣的商业区的不同流向:他们可能去溜冰场,换上溜冰鞋,在音响的跳动中跳动,在灯光的舞动中舞动,在人群的躁动中躁动——届时,他们的双腿他们双手他们的整个身心将通过自由滑行的方式得以舒解;他们可能去台球室,交上押金,归拢各色球,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力度去撞击台上目标,而这台上目标暗地里可以是一次训斥、一张罚单、一次冲突或者一次失恋——届时,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他们的整个身心将通过撞击台面各色球的方式得以舒解;他们可能去各大银行,把大部分的薪水寄回老家去,给自己留下一笔为数不多的零花钱,然后挨到街边,买几个馒头,连买瓶矿泉水都舍不得,随随便便凑合一顿——届时,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他们的整个身心将通过寄钱回家的方式得以舒解;他们可能去夜市,围着桌子坐下,在食物还没上桌之前,他们便喝完一打或一件冰镇冰啤酒,间或抽根烟,间或跑去洗手间吐个干净;等食物上桌之时,他们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桌面上的食物也像喝醉了似的,在他们面前晃呀晃——届时,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他们的整个身心将通过醉酒的方式得以舒解;他们可能去巷子里转悠,一路转悠过去,不少红房子。女人们衣着暴露,先是眼神勾搭,再是言语挑逗,紧接着讨价还价,最后他们远远地跟在女人的后边,没入某一处低矮、潮湿的平房——届时他们的双手他们的双腿他们的整个身心将通过嫖娼的方式得以解舒……然而他们所有的舒解方式都是暂时性的,他们所有的扩展开来的肢体动作以及内心的状态最终还是会被庞大的工业体系进一步训服与强化;他们所处身的种种社会秩序依旧岿然不动:河这边永远是河这边,河那边永远是河那边。



                                        行李箱,或颜色叙事


    河水排得差不多了,河床裸露出来,腥臭,发黑,路人避之不及。一个长方形物体陷在淤泥之中。嗯嗯,那准是一个行李箱,你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去看,顶部还有冒出来的拉杆,腰部还有一个拉环。这跟我出租屋里放着的那个行李箱的构造差不多。我的那个行李箱是黑色的,是我喜欢的颜色。记得我去买行李箱买的那天,天空被雷阵雨所侵扰,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让人捉摸不透。老板娘的脸上的笑容也让人捉摸不透,她不像一般做生意的人那样讨顾客的喜欢而是固执地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推荐我买蓝色的那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自然没答应,我想:像我这样四处讨生活的人的心底多多少少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感,跟黑色最相配了,对吧。它呢?它是什么颜色的呢?从表面上看,它也是黑色的,这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每次在大街小巷看到那些异乡人拉着黑色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漫过去,漫过去,漫过去,将行李箱一点一点地淹没掉,然后予以分解:底部滑轮沾有黄泥土,这意味着他首先要从一条乡间小道上走到大马路上去,他有可能连头也没回,连手也没有挥,家人就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目送着;顶部拉杆位置特别光滑,油亮油亮的,这意味着他经常使用这个行李箱,是他外出打工的见证者;箱体略微走形,这意味着箱体内除了衣物等,还有别的性质不明的事物,且这些事物容易肿胀。这些从整体样貌中抽离出来的局部特征,时而飘浮在我的身边,时而陈列在我的跟前,试图与我建立一种隐秘的内在联系。是的,我仿佛看到这样的情景:成千上万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汇集在一起,操着不同的方言,怀惴同一个想法,向汽车站奔去,向火车站奔去,向高铁站奔去,从乡村到城市,从边缘到中心,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响,多么微弱不堪的声响,多么彷徨不安的声响,这其中——是他体内的声响,是你体内的声响,是我体内的声响,是成千上万的在外打工的异乡人的体内的声响——被挤压的,逼窄的,孤独的——黑色的声响。当然,它也有可能不是黑色的,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河水那么黑,淤泥那么黑,极可能是河水浸泡、淤泥“粉刷”的结果,所以它也有可能是其它颜色的,就如同我那天傍晚看到的那样:她们三个每人拉着一个行礼箱朝河那边的酒店走去,红色在前,黄色居中,橙色殿后。她们三个浓妆艳抹,衣着时尚,手臂处均有蝴蝶纹身,黑色的,双翅翩翩,要飞出来似的。高跟鞋咯吱咯吱。行李箱咯吱咯吱。霓虹灯光咯吱咯吱。坐在河边抽烟的我的内心也咯吱咯吱,就好像我成了我出租屋里的那个黑色的行李箱的化身,它正试图走近它们,观察它们,分析它们,然后拆解它们、细分它们、重构它们。嗯嗯,我的目光照样漫了过去,就好比打开一个网页,服务器拒绝访问一样,这三个不同颜色的行李箱明显拒绝了我的“访问”。是的,这完全在我的生活经验之外,它们的整体与局部呈现出来的是另外的一番样貌,我无法将其分解,更无法将其辨识。所以当它们三个一起被那栋高大的建筑物吞噬之后,我那些散漫开去的目光早已溃不成军了,游魂似的飘荡在墙体上的那一幅巨型的沐足按摩广告之上,上面有一个个像猫一样的女人,上面有一阵阵猫叫的声音,上面的电话号码跟散落于河流两岸的色情小卡片上的电话号码一模一样。那时,我谈不上有多么挫败,也谈不有多么忧伤,只是我的内心一直在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顺流而下的人体模特模型

    看见它的时候,它正顺着河流往下流,时而快,时而慢。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心里扑通扑通响,我还以为是一具尸体呢;我甚至把手机都掏了出来,准备拨打110。等我扶扶镜框看清楚它时,我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它并不是一具令人感到恐惧的尸体,而是一个人体模特模型。人体模特模型多好。记得同乡小张用兴奋的语气跟我说到,那天他跟在雇他的人的身后,他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女性人体模特模型,高挺的胸部,修长的双腿,他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是放在它的腰际,还是放在它的臀部呢?在他犹豫不决之际,他的脸蛋挨到了它的胸部,他的手碰到了它的双腿——据他后来的说法,他全身上下麻麻的,酥酥的,像过电一样。他一时六主无神,慌乱得很,以致于女性人体模特模型差点从他的肩膀上掉了下来。从来没有拍过拖的同乡小张并不是不想拍拖,而是他打工的地方的女孩子实在太少、竞争太大了。这便是大部分在外出打工者的情感现实,要么一直空白着,要么以别的方式来的宣泄。现在好了,女性人体模特模型给了同乡小张第一次亲密的异性接触,他难以忘怀,他刻骨铭心,接下来他要是在他租来的那个小单间里摆上一个女性人体模特模型,并给它戴上飘逸的假发,给它穿上漂亮的裙子,还不忘给它套上小白鞋。到时,大家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像这样的新闻我们并不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网络上或者报纸上见到过。人体模特模型多好。每次去步行街逛街,我都会看见它立在橱窗里,配之以或亮色或柔和的灯光,它身上那最新款、最潮流的服饰散发出一种超常的吸引力,有人驻足,掏出手机,摆出各种姿势,咔擦咔擦。我有注意到它在笑,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都在笑。它的笑不知为什么让我想到店内务工者的笑,笑的幅度、露出几颗牙齿以及配套的肢体语言都要过岗前培训,标准,程式,整齐,划一,特别符合商业或资本的逻辑要求。而店内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早已驱除了之前习得的笑的经验。在她们看来,要想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来,就必须这样去做,不需要个性,只需要无条件服从。要是她们在梦中笑出声来,笑得与职场不太一样,还请大家原谅她们,她们这是在通过笑的方式返乡,她们要返回笑的原初之地,有众多的后遗症(不适症)已张开血盆大口在等着她们,相关工作人员已作好数据统计的准备。人体模特多好。在我经过旧货回收市场时,我看见它,它可能立在一堆杂物中间,它的面前有可能是一个晾衣架、一把椅子、或者一张刚翻新的沙发;它也有可能被放倒在一店内一侧,上面堆着其它的物品,比如床板、床架、床垫。它往往是残缺不全的,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它的脑袋可能搬家了,它的胳膊可能断了,它的双腿有可能折了……这一切皆有可能,它的那些不见了的躯体部位去哪里了呢?嘘——嘘——让我来告诉你们,它们已悄然被移植到了成千上万的打工者的身体上,比如头部、手臂、手指、腿或者脚趾,等等。人体模特多好。我看着它,它的面部朝下,背对着我,好像故意不让我看到什么,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表示尊重与理解。对啦,最后补充一点:假如环卫工人不乐意将其打捞上来的话,那么它将继续保持这种顺流直下的状态,越过珠江口,然后随着洋流的作用,出现在周边或者更远的国家。届时,会不会有人跟我一样,果敢地将其视之为现代性碎片的一种呢?可能有。可能没有。这个我不太确定。真的。
  

                                                                                                    东莞,虎门   2019年五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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