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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环山的槐花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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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西山的槐花开得正是时候。隔远了瞅,一条白绿带,随山麓盘旋,把向我那侧的山熏得朦胧,冷香稀松地雾着。进去出来,除了鼻腔里残留的那一点点味道,挂带不出什么。人走,撞破雾团那残碎的香,有什么急事儿,往原有位置挣扎弹填,平板玻璃上被划破的一滩油似的。

      西山有我的老朋友。我的老朋友在西山脚底下住了一辈子。

      城市化,一撞一撞的浪头下,一个村子没了,又一个村子没了。疤瘌似的废墟,一摊一摊秃在山脚山腰。废墟里埋着层层叠叠的脚印,废墟上挺着一株一株孤零零的树。

      西山的杏儿长得好啊,小鸡蛋似的,没吐红嘴甚至刚要吐,就甜。

      北京忽然流行起一种小拉车,双轮上支个帆布兜子,装不少东西。稀稀疏疏的杏树林里游走,这坡三株,那墟两株,两个人摘一车杏子用了多半个上午。磕磕绊绊从山道回,老朋友没有丝毫疲态,落下我一个陡坎。路边有石,就那么站着抽烟。凑近怹,我一屁股箕坐石上。老朋友给我支烟,看我点上,揪着胸前的衣服扇风,“站站就走,越坐越累。”又往前溜达了。

      临八月节,给我电话,“摘枣儿来~~”脆生生一句。

      下着雨。摘满一车枣儿,整座山都让雨给淋透了,绿洼洼都是雨味儿。随手锯断的一根臭椿长杆,插在枣林的边上,顶端居然还有两片叶没有让枣树磨了去,湿淋淋红着。

      老人有个园子,四周戳满了香椿。园子缺水,园子里的香椿冒芽晚。“给你妈劈香椿来。”电话里还是一句。

      切好的酱肉。自腌韭菜花。撩开盖布坐下就吃。烧饼个儿真不小,巴掌般厚大,开了仨。五七片肉剩盘子里。一杯热茶隔着肩膀墩到面前,自捏一片放嘴里,“味儿不赖,都吃喽,占天占地的。”老人说。又加了一个烧饼。

      下楼奔我的车。“坐我的吧。”电动小三轮,敞篷。“嘿,您这老爷子,还挺时髦儿。”

      缺水的园子绿意到得迟。枝枝叉叉,树也少修剪,弯腰侧身,园子里走。搬了梯子靠香椿树上。一把手锯从底下递上来,“那个大杈子锯了。”

      “别介呀,爷们儿。竿子勾点得了。”

      “锯吧,这地给收了,明儿就交钥匙。”

      一条大枝歪斜着落下来,为了食芽而锯树,太不舒服,不肯再锯。长杆勾卷裹弄,有多少是多少。

      “那得什么时候啊,甭心疼,锯吧。”

      “不行,不行。下不去手,爷们儿。”

      “得,你勾吧,手锯给我。”

      勾勾捡捡,也一大袋子。那边传来树枝折断砸落的声音。七十四岁的老人,还能上树。

      掰完锯下树枝上的所有芽叶,小山一样挓挲堆着。爷儿俩坐地上抽烟。“香椿苗儿吃不吃,弄点土,撒上就活。”抓起一把,落叶下头铺了厚厚一层香椿籽。

      锁园子门,锁定又打开,“走,给你妈掐点花椒芽儿。”又锁,磨叨:“得,明儿就是人家的了。来年再想,咱爷儿俩费劲上山喽~~”

      送我到电梯口,拉着我,“明天我跟他们说说,留个备用钥匙,过一礼拜,再够点儿。”“下场雨蹭蹭长,冰箱一冻,吃到春节。”

      对着一段花椒木发呆。新锯的木头简单收拾过,疤癗凸凸,散着花椒树特有的腻甜。截断处选在一个枝杈的下方,一个方向留得长,一个方向取得短——锯木的人是想打造一柄手杖。为防止滑脱,木头被虚绑在楼梯转弯处,扶手栏杆发着新漆的暗幽蓝光,绳子是礼品盒的捆扎缎带。绳头儿浮浮红轻,过人便飘飘地摆。

      桌子中间靠前的地方摆着一个中号饭碗,碗里的小米被香灰盖严了。往里插香,偶尔歪斜,捅得稍大,带翻上一粟两粟。被带上的小米,在细燥的香灰里缓缓下沉,没完全没入,便让垂下的香灰砸中覆埋。香枝朝天指着,一共四支。四个暗红的亮点虫子一般朝下吞噬,垂下的虫屎或直挺挺立着,到一定高度,烟囱样歪倒坍塌,或扭曲曲垂挂积攒重量,攒足,直直摔下去。火虫子吞进香枝,排出香灰与烟。烟,笔直地上蹿,一个拳头的高度,扭扭拐拐,散了。撞到屋顶,转身游回,看一眼自身来处——那个碗,碗旁突突燃着的一对儿白蜡,叠了两层的供品——苹果,桃子,月饼,油糕——以及供品后边紧贴墙壁的一个窄条。那木制窄条是一个相框的上边,它与其它三个窄条以及一张照片合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物件——遗像。

      饭碗的四周散满了香枝燃剩的篾柄,有一些还插在碗里,短扎扎地衬着那四支潜燃的高香。先燃后燃的香枝,凑成一座香林,那林子,砉然一豁,将生与死冲成两岸,岸岸相望,中间流淌的,是黑灰森森的烟河。

      此岸的人渡过去,再也回不来。

      迷津一词,津,渡口,欲望与理想,欢欣与悲苦……现世中,为肉体的活,为精神的安稳——谁都在找寻渡口,为找到而幻想,为能找到而流血流汗。

      个体的生命,在时间轴上往彼岸走,处处渡口,处处有可能都是渡口。明末才子黄淳耀曾著过一文,《李龙眠画罗汉记》,作者看到宋代李公麟所画的一张画儿,内容为十八罗汉涉水渡江。画儿到黄淳耀眼前时候,已经有点残破,只剩十五个半人另童子仨。行文中,未渡者,正渡者,渡毕者,都被陶庵先生用文字做了精彩刻画。文后自问:“按罗汉于佛氏为得道之称,后世所传高僧,犹云锡飞杯渡,而为渡江,艰辛乃尔,殊可怪也。”云锡是骑着锡杖飞行,飞杯是指坐站木杯里渡河,两个典故出自《高僧传》。自答说,人的思想里,神通广大的罗汉,也是普通人,“作止语默”跟常人没甚区别。

      我儿子们三四岁时候,老朋友带着他俩爬山,走着走着,累了,耍赖不乐意走。背着一个领着一个,说好多少步之后轮换。老朋友数,背上的数,走着的也数。偶有差池,走着的与被背的吵架。多走一步,退回。少走一步补足。,言来语往,面红耳赤,老朋友学起来,绝肖。学完,绷住,等旁人反应,尽饮杯中酒,大笑不止。

      你知道吗,全国各地的火葬场在焚烧尸骨的时候,总有一个炉是不开的。行内叫备用。防备别的炉子工作到一半出现故障。

      你知道吗,北京的五环路六环路内外有好多墓地,串腰龙——快连圈儿了。

      火葬场柜台前办完手续,里面递出一个深绿本子,毕业证大小,凉硬,有点硌手,烫金三字,火化证——这可能是一个人一生最后一个证件。人推进火化车间,送的人站着,被送的人躺着,等炉。人的一生大约就是等的一生。

      墓地选在半山腰,是个山环。斜侧有株槐树,槐白花垂累累地拂头。

      来家里吊唁老朋友的人不少。端茶递水,总有洒漏,一件老朋友的上衣被当了抹布,让人踩蹚着擦水防滑。那件衣服,老朋友穿着带我劈的香椿。一个星期之前。仅仅一个星期之前。

      归纳盒里的香椿依然那么鲜灵,隐隐被冻出一层似有若无的水汽。冰箱多像人际之交往——打开亮堂堂,关上,便沉寂到黑暗里,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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