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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喊娘

2022-01-1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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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娘
             文:魏新永
   娘,很多年没有与您倾诉了,今天我非常想与您说说心里话。此刻的新疆已是冰天雪地,植物萧条的季节。楼下的滨湖河里结满坚冰,枯草在雪幔下孕育,树杈上开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花,非常好看。儿子的屋里暖烘烘的,金鱼儿与您的小重孙每天裸着身子跑来跑去。这点,在咱们老家,没在这里享受。您的孙子每天打电话催要工钱,一直未讨到手,他发愁的样子,令我心痛。虽然我在用文字与您交流,我还是想用口语喊您。
   
    娘,这个称呼,儿喊了您四十多年,一辈子都喊不够。在我记忆中,停留最多的,是十年前。您失聪后,我从城里回家,喊着娘,您睁大眼睛,努力辨认我这个亲生的陌生人。您的目光是呆滞的,嘴巴翕动几下,然后,拄着拐杖转身而去。我不知道,失聪人的世界里,有没有思维。我们,一群所谓的“正常人”拿您当做病人。在我们所有的圈子里,都知道您病了,名曰,精神病。村民们都说您疯了。是的,您的确疯了,满村跑,满村的院门都被您拍打过。您的语言中,只出现骂人与寻我吃饭的呼唤。很多人躲避您,唯恐沾上晦气。他们说 ,“那个疯婆子骂人挺难听呢。”几年下来,您“地主婆”般的身体消瘦了,如一支风中的残蜡。您失聪后的第二年冬天,我爹生病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说的第二天就要出院。他在那天晚上,给我们说半夜的话,讲了您大半生的好,说家里没您,就不会有现在的他,更没这个家,说您吃苦受累一生,拉扯我们姊妹六个长大,成家,生子。说您疯了,让我们六个孩子不能嫌弃您,一定好好照顾。他一直都在担心您,说他的病好了,可以回家亲自照顾您了。谁知道就在凌晨二点,他醒了,翻翻眼皮看看趴在他身边的我,歪头呕吐起来。我给他擦嘴巴的时候,再也喊不醒他。娘,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人的死,竟然是一瞬间的事,我爹从呕吐到咽气没有超过十分钟。我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快,医生翻翻他的眼皮,回首摊摊手,我的大脑就空了,我没有哭,姐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竟然没有催下我的泪。他的灵柩停在堂屋里,您拿着拐杖疯了般敲打着棺材板。您一直骂着他,并打碎了那盏昏黄的续命灯,灯油流了一地,您歇斯底撕扯着劝您的人。我跪在爹的灵柩前,钻入到你的思维里。伴随您大半生的人孤零零的走了,您的河堤崩溃了。现实中,您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已然有了隔膜,我一直努力挣扎着,想进入你的世界里。徒然,我只能靠揣摩。姐经常问我,“咱娘天天都会想些啥呢?”我苦笑,不知怎么回答她。我爹走了,带着遗憾走的。在他生前,我没有给他抓“面子”。他病前,我从北京回来,他惊呆,淡紫色的嘴唇与布满黑斑的脸颊颤抖着,我们相视半天,他说“你怎么还知道回来啊,难道不知道家里有个爹吗?”他哭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爹哭,那时刻,我真想扇死自己。我为躲债才去了北京打工。任凭北京的天多么蓝,我的心一直都是晦涩的。干建筑工地的时候,遇到不好的老板,俗称黑白通吃的人,赖下我很多工钱不给。娘,我爹只是一个穷教师啊,咱家没有强大的社会背景,在那个时候,我只能选择忍。我知道在那个人眼里,我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民,他可以肆意欺负。他压根不会感受到,一个农民怎么活着的,更不会知道,他赖下那些钱,带来的负效应。我爹是要脸面的人,节前节后到咱家讨债的人,使我爹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他逐渐患了轻微忧郁症,人前人后的到处吹嘘自己多么多有钱,我知道,他是怕别人瞧不起。我时常能想象出那个场景,一位瘦条的老人,他曾经铺满希望的儿子,突然掉进冰窟,他的希望破灭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路,他怎么能转过来呢。担心,受怕,可怜,一下子都涌进他的心里。为还掉工资,我卖了建筑工具,可还不能抵债。我只有外出打工,拿自己的工钱来还人家的工钱。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黑夜自问,人到底有没有诚信呢?人的诚信在哪里?很多时候,那条我曾经伤心的街道都不走。

   娘,其实,我经常回忆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咱家的日子虽然清贫,人都是善良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少欺诈。现在思考,也许那个时候,您与我爹把“恶”的方面给我过滤了。我儿时的世界里,都是春意盎然的,像野狗般的我,满世界的跑啊,玩啊,疯啊,从村里的条条巷子,到开满野花的河坡里。我的世界是纯净的,如一汪清水。在您满村唤我吃饭的时候,我却在遥远的新疆。有句话说“双亲在,子不得远行。”我违背了这句话,做了您膝下的不孝子。在我爹去世的第二年春天,我撇下您与孩子们,来到新疆的,欠下的债要还的。娘,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只能靠打工维持日子。您没出过家门,不知道村外的世界。去新疆的火车上,挤满了打工的人,在车厢里走路都是困难的,脚下都是横七竖八的腿。很多人说,新疆遍地都是黄金。其实,新疆只是高工资才诱惑很多内地人来。我们作为农民靠种地,只能维持着肚子饥饱。一天的工资能换来很多粮食,谁会在家里待着呢。很多家庭的教育都因能出外打工而改变,我几个姐姐都有这样的想法,“考不上学没事,外出打工啊,看谁谁家都去广东,一年拿回多少多少钱,”那个眼馋啊。孩子们因有了能打工这个靠山,对学业没了兴趣。很多家庭,因父母在外,而成了野孩子,在学校里混了几年,不到毕业,就随着父母钻进各种厂子里。娘,您的孙子们因我经常外出打工,没了管教,也加入了打工的大军。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是我的心结。娘,我最近一直都很郁闷,儿子都五十岁了,不知道打工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其实,我来到新疆的第三年,就钻入了讨薪的路子,没有一年不讨薪的。为此,我甚至都怀疑到命运,很多朋友看我挣不到钱,让我找算命先生看咱家的风水。说看了风水,也许就能挣到钱了,不会再为讨薪发愁。我一直没找算命的,就这样犟到现在。其实我这辈子也就算了,真怕您的孙子也走向我这条路,他们的日子还长,难道也讨一辈子薪水吗?这段日子,我不能看儿子的眼神,他与我一样,也是无奈的。到处欠薪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整个建筑市场,没有了诚信。那些欠薪的老板们,知道不知道,我们农民挣的是什么钱,一家人的生活全靠这些钱。我们苦熬着,无力的等待着,在网上看到国家出台讨薪的政策时,兴奋地半夜未眠,可是当付出实质的时候,还是一场梦。娘,现在讨薪,塔吊不让爬了,说是扰乱社会,条幅不让打了,说是恶意上访,这些都是要坐班房的。国家出台的政策是好的,执行起来难啊。

   您还记得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当工人的事吗?您与我爹卖了咱家的猪,给我买辆新行车,三十五块钱买块“钟山”牌手表,我穿着同学送给我的新军装。我着这些装备,天天去城里上下班,令我的小伙伴眼馋。那个时候,村子是平静的,如一潭清水。到了饭点,炊烟四起,鸡鸭轰鸣。我经常站在河堤上看咱们的村子,真的犹如水墨画。娘,在您走后的这些年里,咱们村走了很多比你还小的人。都是一个病,偏瘫,脑溢血。很多人怀疑是咱们村的水有问题,也有人说咱们村的风水断了。导致我回到家里,水都不敢喝。现在咱们的村子是空的,人都分布在每个城市的角落里。

  娘,您还记得我有第二个孩子时的事吗?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人,疯狂地撬开咱们家的门,把电视机搬走的情景吗,我爹不让搬,为这事,还差点与他们打起来。我们家还是轻的,很多人家粮食都挖走了,屋子也推倒了。娘,您不知道吧,现在没有计划生育了,只要养得起,随便生,现在已经开放三胎了,听说有的地方还奖励呢。即便这样好的环境,还是没人生,咱村的小青年很多选择一胎,还有一部分,至今找不到老婆,他们的父母发愁呢。娘,我庆幸您的俩孙子都讨了媳妇,还很孝顺,现在我的孙子孙女都有了,孙子虎头虎脑的,孙女漂亮,乖巧,都说是您与我爹积来的。我现在的日子啊,是痛苦并快乐着。

   娘,您还记得咱邻居早起去赶集被坏人抢劫的事吗?他兜里只有五块钱,歹徒嫌少,骂着他,还在他大腿上扎一刀。那是真的乱啊,邻村一女的,骑着新自行车走在有玉米棵的路上,那坏人出来,把自行车抢走,还把女的拉进了玉米地,吓得村民大白天没人敢走路。娘,您不知道吧,现在大街上连吵架的都很少。前阵子,我哥与别人因地边吵架,您知道的,我哥声音一辈子都高调子,人家报警了,二人一起都“请”进了拘留所,发了号衣,吃了号饭,交了罚款。我哥那个气啊,一下子睡了很多天,他觉得窝囊,一辈子不偷不抢不做恶事,七十岁了竟然坐几天牢。原因竟然因为地边。娘,如果您在,肯定会骂半天。后来,我哥找到咱村的支书,让还个公道,支书一直推诿,几番过去,我哥找到了原因,支书收了人家一千块钱。娘,您不知道,现在这个支书就是原来老支书的儿子,他爹当支书的时候,村民们都竖起大拇指的,到了儿子这代,竟然变化这么快。

    娘,您走的那天,我在新疆是知道的。我们母子有心灵感应,姐没打来电话之前,大早上我心里就莫秒奇妙的难受。半上午姐打来电话,说您生病了,家里还下着雨。那个时候,我就让您大孙子给我定票,谁知,您竟然没有看我一眼就走了。娘,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结。为生活,我们母子竟然没有彼此看上最后一眼。在埋葬您的时候,家里人被您惊吓到了。我到现在不知道解释那现象,我们从坟里回来,刚要洗手,咱们的屋子,窗户都是震颤的,玻璃哗哗作响。我们的第一反应是地震了,后来,问问邻居们,他们家里都没有这样的事。很多人说,是您不舍得家里。从那以后,村民们没人敢进入咱家,也不敢在咱家的院子门口停留,他们都怕您与他们说话。从您突然走后,我就犯一个毛病,只要我哪天心里不舒服,就会打一圈子电话,真怕有不好的事发生。您走后的很多日子,我都想让您托梦给我,哪怕没有对话,一个微笑就行。娘,回到家里,看到咱的院子里杂草横生,我都想哭,您与我爹在的那种热闹的场景,只能是我的回忆。咱家空荡荡的,村子里很多家里都是空荡荡的。再也找不到炊烟四起的水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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