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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秋雨旧

2022-01-0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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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来了,旧旧的,瘦瘦的,凉凉的。
  像清销的故人,眉宇间疏淡,落拓,神情微凉。
  却有一种安然的妥贴,不世故,不纷争,不纠结,只是那么安安静静的下着。
  我喜欢这旧得贴心的秋雨,似乎只有在这样的雨里,才听得见一些声音,看得见一些事物,想起生命中一些来来往往的人。
  春天太繁盛了,花开似锦,风香如熏,每一种绿都不安分的窜动,让人意乱心慌。没有人会在意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它润在纷乱的色彩,气味和声响里,纤细如鼻息,轻盈得没有份量。
  夏天又似乎太狂躁了,动辄闪电交缠,雷霆万钧,雨的到来似乎必有气场如虹的铺排,让人退避三舍,望而生畏。有时竟是在威风凛凛的开场之后,忽然鸣金收鼓,不知所向。夏雨暴戾且心意多变,并不适合交心。
  只有秋天了,树叶开始落了,草色开始褪了,天空和大地变得简净,万物撇去浮华的时候,人们才注意到,落在生命里的雨,一滴滴,都落到心上了。
  彼时,人已中年,雨已沧桑,默默在雨中行一程,就当是陪老友边走边聊天了。
  只是,雨还似当年的雨,静柔,缱绻,仿佛半生归来,还是温存少年,就连神情里的薄薄微凉,都依然相似,蕴着不谙世事的疏离。真想问问雨,它为什么还是这般单纯,而人为什么眼神复杂,欲望纷繁?抹一把脸上的雨,手掌心堆涌着松塌塌的皱纹,许多事欲说还休,只好揶揄着,苦笑着,看着缤纷伞下的青梅女子,白衫少年,渐渐越走越远。
  往事掀动秋雨,也似不经意扑面而来,想起老家低眉顺眼的老房子,屋脊微微凹陷,像慈祥而嶙峋的祖母,每天拄着杖弯腰走来走去,却是一家的主心骨。一庭烟雨深锁的老院,瘦弱的母亲经营着全家的生活,还要照顾一群贪吃的猪和鸡。门前壮硕的喇叭花,开到泛滥倒伏,那些粉粉白白的花儿,像憨美村姑的笑,门齿全开。涟漪编织的池塘,在秋雨里层层涨起,如时光留下的回文诗。还有那些少年的玩伴,整天在村头巷尾追来逐去,后来却已不知东西。
  犹记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青霞,许多年前的秋天,也是一个淫雨霏霏的天气,青霞被母亲嫁到邻县一个遥远的村庄,换来丰厚的彩礼和一辆大红拖拉机。村里的年青小伙们都暗自惋惜,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跟出老远。听村里人说,青霞订婚时,让婆家人给她买了11件毛呢大衣,都是当时昂贵流行的款式,挂了满满一柜子。我心里暗暗吃惊,青霞并不是贪婪的女子,她那般聪慧好学,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去县城念高中,一个美丽女子的青春,和一柜子注定要过时的大衣,便是她和未来交换的全部赌注吗?那天,我也想去送青霞一程,却被母亲喝斥在家里念书,听着村口沸翻盈天的喜庆唢呐,我的心被震得生疼,自此却再也没有青霞的消息。
  雨慢下来,我也慢下来,雨中渐渐浮现万家灯火的黄昏。这小城的夜,在雨中依然有狂欢的流霓,也有内敛的寂寞,像海市蜃楼一样充满虚幻和不真实感。但我知道,它们都是真实的,雨中的每一盏灯火都有触手可及的温暖,都有照耀一室的力量,即使人生像海市蜃楼一样难以捉摸,人们依然可以在一盏灯火里栖身,远行,看到模糊的前方。
  夜色渐浓了,像洇了墨,黑暗从四边浸淫过来。小城紧缩如核桃,阑珊灯火似倦倦的眼,流泄出眼角的疲惫。这一窗窗灯火的背后,有一饮一啄的日常,有千家万户的生计,也有太多的悲喜交集。想必青霞也在某处遥远的灯火里吧,满足或不满足,幸福或不幸福,过着属于她的晴雨人生。
  雨打空阶,一滴一滴,像慢下来的催眠曲,诉说夜之安谧。这秋雨的夜,竟有几分静好的味道。
  或者说,秋雨和旧事,像咖啡和牛奶一样速溶,我甚至不能厘清它们的边缘,只能任它们在时间里无限洇开,蔓延,交织在每一场雨里。
  也许,落在人一生中的雨,本就是同一场雨吧。
  它们在看见的看不见的地方下着,有时是雪,有时是雾,有时是润在地平线上若有似无的白气,有时是撒了一地硬灿若珍珠的冰雹。有时也许只是仆仆突如其来的一阵过堂风,倏忽便不见了。
  而经历过同一场雨的人,此时是顽劣的懵童,彼时却是垂暮的老人,这时是没心没肺的傻子,那时或是深思积虑的哲人,或者只是无关风月的路人。
  雨在天地间辗转,人在天地间穿行,兜兜转转几回迷失,几回擦肩,凋零了多少往事,伶仃了多少相思,才会在某一天狭路相逢,重新审视彼此。
  是的,雨敲打窗棂的暗号没变,疏落有致,一声声送过来,我起身欣喜开窗,看到憔悴如斯的故人。

2
  朋友来看我,送来一袋新鲜的桂园,两个刚出炉的千层饼,还有一枚老红如霜的枫叶。
  桂园颗颗浑圆,瓷实实的挤在短枝上,朋友说是超市新上的,想要买来一起分享。千层饼面皮酥软焦黄,沾着星星点点的黑芝麻,塑料袋里烘着一层白气,朋友说是家门口新开业的一家,她觉得好吃,想让我趁热也尝尝。枫叶是她在地上捡的,五角形状,脉胳清晰,她觉得做书签挺好看的,就捡来送给我了。
  朋友摇落发梢的雨珠,像一棵秋天里依然翠青的山茶,清凉凉的站在我面前。
  “怎么不打伞,看都淋湿了。”我一边责怪她,一边心里暖酥酥的。
  “雨是老朋友啊,打什么伞,这样坦诚相见多好。就像我来见你,不用修饰和伪装一样。”她的破洞牛仔裤上有淡淡湿痕,白色运动鞋边还沾着几枚小而黄圆的槐树叶子。
  因为文字,和这个秋雨一样静美,却又时时透着爽利洒脱的女孩相识,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已数个春秋了,她每次来,都要带好东西与我分享,一束花香,街头小吃,几张她的简笔素描,或者她随手涂抹的文字,她还会和我交流生命中某一时刻的感受,书中某段话的心得,就像落在生命中的雨,自然而来,随性而走。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把红叶夹在书中,看着朋友走在雨中的背影,想起孔子赞赏的这几句话。
  生命中总有一些感动,一些惊喜,是无法设计,无法预想的,最不设防的,却是来自最纯真的朋友,真好。
  当年,陆游远游过剑门关,吟出“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颇让人意外和惊喜,虽然作者向往的是“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地生活,对自己的人生强烈质疑,但是细雨,瘦驴,和他的诗人身份如此相得益彰,以至于那场霏霏细雨也有了诗性气质。李商隐聆听夜雨敲窗,惆怅写下“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遥寄远方的好友,巴山夜雨便带着既欢喜又忧伤的折光,涨溢在千年的秋池里。王维隐居山中,一场秋雨过后,山野如洗,王维随口吟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句子,心境也似雨洗过一般澄净透明。在古人纷纭的诗句里,还有什么比一场雨更能润湿诗情和人心呢。
  “十点五点残萤,千声万声秋雨”,也许,人生到了秋天,年轻时候的豪情万丈已寸寸湮息,只剩灰烬里的点点火星如残萤明灭,不抵寒凉。诸般况味,无法言说,都在这一时急促,一时微茫的万千雨声里了。
3
  其实,真正爱上秋雨,源于朋友的一句话。
  那天,窗外雨丝纷乱如麻,街上汽笛声乱,间杂斑驳人语,无端觉得心里烦愁,忽然接到朋友电话,第一句就是这雨下得好啊。
  我问好在哪里,朋友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天都旱成啥了,再不下雨,麦子都种不上了。
  我豁然心惊,是什么时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株塑料植物,不再关心阳光和风雨,土壤和大地,即使搁置在空瓶子里,也假装活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老家在农村,小时候亲眼看见父母和乡邻们盼雨盼得殷切,他们像狼一样不安地奔走在干裂的田间地头,祈祷着,诅咒着,仰起脖子看天,仿佛要把天空看透,漏出雨来。及至真有一场雨如约而至,全村人的脸上都堆着同样的笑容,见面只咧着嘴说一句“下雨了”,仿佛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才明白,祖祖辈辈在黄土地上劳作生息的人们,年年都会以一颗草木之心期待一场雨的到来,那些焦灼和不安,喜悦和笑脸,是人和植物共同的表情。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其实亦是大地上的一株行走的植物,生于尘土,最终还要归于尘土。只是有时人活得并不自觉,被钢筋水泥的空间高高托起,便以为真的可以离开大地。那个写着“帘外雨潺潺,一晌贪欢”,对着“无限江山”唏嘘遗恨的李后主,整天在华美的宫殿里做着苍白虚浮,醉生梦死的梦,等到梦醒时,已被虏至异国他乡,成为阶下囚。余生,他终是无缘再踏上故国的土地了。而离开那片土地,他什么也不是,只能做一只可怜的寄生虫,屈辱而卑微的寄居在金人野蛮铁蹄的阴影里。
  陶渊明辞官归隐田园,像鸟儿飞回树林,鱼儿游回水中一样迫切,他种豆南山下,即使草盛豆苗稀,他也抬头虔诚感谢阳光的恩泽,太阳照在他脸上,和万物一样熠熠生出光辉。彼时,他已把自己还原成一棵快乐的豆子,拥有阳光和雨露,便是他内心最大的满足。
  归去来兮,人一生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遇见最真实的自己,陶渊明在田园找回自我,自此便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我的那个朋友,在县城做生意,风生水起,可他每年总不忘在老家的田里,种瓜种豆,收麦收秋。五月,从老院的杏树上摘下猩红的杏子,满怀欣喜的分送给亲朋好友,十月,拉着麦籽守在地头,看着播种机一颗颗摇落麦粒,平复犁垄。他总说自己骨子里是农人,见土地就觉得可亲。可我觉得他是诗人,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心心念念每一场雨的到来,像一株自知自觉的植物。这样的人心里静定,做事易成。
  后来再遇秋雨,心里便莫名生出几分喜悦。因为我也想做回植物。当然,我知道这喜悦也是旧的,老家门前的喇叭花有过,秋田里的泥土垄有过,屋脊上的瓦棱草有过,我的遥远的村庄,衰老的父亲母亲也曾有过。
  秋雨来了,旧旧的,瘦瘦的,凉凉的,欢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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