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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别样茶道

2022-01-08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户人家住在一座深山里,听上去就有些仙气。
  下山,过河,一车宽的盘山道蜿蜒向上,就能通向那里。这条路只有父亲赶牛车或者开三轮的时候才走。我们一般都走小路,小路近。它以一棵半埋在岸边的石头为界,两旁的灌木好像跟人有仇一样,日复一日努力把路抹去,即使砍得再勤,也一次次伸长胳膊,想把人拦下。蜘蛛也不厚道,在没完全封死的树杈间织起网,人是不易发现的,等你经过时,便结结实实铺满整张脸,落慌而逃的蜘蛛还不忘在人脸上留下尿液做记号。
  我们不止一次吃过这样的亏,早已有了经验,上山前先折一枝叶子繁茂的黄栌拿在手里,高举着。等绕来绕去爬上山,黄栌的叶子上早裹满了蜘蛛网。
  越往上,树木就越变得稀松,便可见一棵姿态怪异的柏树,柏树往上,有几块鞋底子样的梯田,再往前,就能看见圆形的宽阔麦场,一个人头型的麦秸堆摆在那里,很是入画。麦场旁边有一个小池塘,蜻蜓正比赛着点水。然后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从果园间的小道穿过去,忽然听到了狗吠和鸡鸣。隐约看见院子里的石桌和石凳,一个宽额头尖下巴老人正抖着胡子喝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要把这个梦攥住,一定要认真喝他备好的那杯茶,跟他说话。可每次都是徒劳,梦境在房子和树影间不住转换,在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树之间交错,我总是被墙上的果树或者猫,甚至是一只鸟,带入到其他的梦境里。可醒来之后,只有他的形象最真切。
  他是我姥爷,他喜欢喝茶,茶叶多是自制,品种却都很卑微,什么酸枣叶、桑叶、长寿芽,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林间灌木的嫩叶。反正,他结婚后就把自己交给这座山,这座山把他的家揽在怀里,见证着他的人生,他与大山品尝着彼此的滋味,算是知己知彼。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姥爷虽然是个不识字的人,他喝的茶也不都不名贵,但他与茶之间的关系更接近于茶的本质。
  姥爷并非这座山的原始居民,他出生在几百里地外的别县,因为日军扫荡,他和哥哥阴差阳错跑到了临汾。从八岁到十几岁,他们一直流浪。后来,经人介绍成了煤矿工人,因为表现好,入了党,还成了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可他的母亲说什么也要来这座山里定居。那时,这里只有一个叫做胡家山的村名,还有两个破旧的窑洞和一片残墙。
  姥爷那时已经遇到了讨饭的姥姥,并且结婚,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来这座山里扎根。在这里,他生下九个儿女,种植了一大片闻名百里的果林,可谓是丰茂的一生。在他的儿女眼里,他是严肃的,听说我婴儿时期爱哭,母亲担心他听到了心烦,只要我一吱声,就赶紧把我抱到山林里四处转悠。
  可在我眼里,姥爷是慈爱的。童年时期,我就喜欢住在姥姥家。在别人眼里这很奇怪,因为这里不通电,没有电视看,没有小卖部。表姐已经长大,总是在院子里没完没了的绣花,表哥们都已上学。母亲他们早提醒我千万别惹姥爷生气,可我偏爱成天跟在他身后,学他背着手弯着腰在果园里巡视。他原本不吱声,一回头看见我的样子,就笑了。
  初春的时候,姥爷忙着嫁接,把一棵山杏的果味改良,让一棵树的一半长金黄的梅子,另一半长红润的鲜桃。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些枝枝杈杈,旁边的收音机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姥爷修剪果树的样子,真像那些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手起刀落,就能把树修剪成他想要的形态。后来,当看到爱德华用他的剪刀手把一树冬青修剪成各种形象的时候,那种节奏与美感,让我顿时想起了姥爷和那些个埋葬在记忆里的春天。
  桃花开遍山野时,各种树木开始吐露新芽。姥爷摘起酸枣的嫩芽,用他的大手捧着。我也帮他摘,用衣襟兜着。那些酸枣叶,被放置在窗台上,晾去水分,又经过简单的翻炒,就变成姥爷大杯里的茶叶。姥爷的大杯是个玻璃瓶,已经有了年头,听说是他有次感冒,舅舅给他买了鲜桃罐头的瓶子,后来小姨看瓶子光秃秃,就用输液馆编了个瓶套。他的手印和尘土已经让输液管变成暗色。可姥爷一出门,还是喜欢带着它。在此之前,他的茶具是一个军用水壶。那些自制茶叶是姥爷对付寂寞的武器。
  一家人的重担落在他身上,除了他母亲和妻子,就是阶梯一样排着的九个孩子。多年的消遣就是喝茶。他种植树木,绝不乱开采土地,他只耕种政府划分给他的耕地,从不胡乱砍伐。
  其实姥爷还是有机会离开这座山的,那时,他的母亲决定回到她改嫁的那个家里。姥爷的去留完全由自己决定,但他却认定这里是家。果园也已经结出果实,他把通往山下的路修好,赶着牛车去集上出售。布袋里装着他的茶杯,茶水让他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姥爷卖水果,比别人价格低,他说,自己家种的东西,有人打听就很好。有时,他走街串村地卖水果,遇到缠磨着大人买水果吃的小孩,也忍不住送他几个。村里常遇到那种能说会道、连拿带尝的女人,姥爷也不跟她们计较。自己家里种的,有什么舍不得!
  临近的一个县,因为气候问题不产水果,那里的主食只有土豆。每年姥爷都带着水果常驻一段时间。他住在一户老人家里,用两个筐装满水果挑着去各个小村落。那些村子很小,能卖出的水果也有限,收入与付出实在不成正比。可姥爷却年复一年奔向那些小村庄,那些平时以土豆为食物的人,吃到水果的那种满足感,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荣耀。姥爷给他们送去水果,也从他们家里换一杯热水,蓄满简陋的茶杯。
  那些年,我们都是收苹果的劳力,细小枝杈上的苹果最适合我们这些体重较轻的孩子来采摘,大人在树下伸长胳膊接着。姥爷家的三间屋子外加地窖都是储存水果的仓库,每间屋里的后半边都是水果,前边住人。整个冬天,屋子里漫溢着清新的果香,让人一进去就舍不得离开。所以,姥爷的茶饮是就着果香味的。
  那是姥爷一个人的茶饮。有人来的时候,他会以另外的茶水相待,是他在集市上买的,茶杯、茶壶也精致许多。有段时间,总有人在采摘的季节慕名而来,有的来自城里,有的来自山下的村庄。其实对于远道而来的人来说,把车停在山下,爬上这座山,就像是寻宝一样。姥爷沏上茶水,在石桌前招待对方,生怕别人坐石凳觉得硌屁股,从屋里特地搬来木椅,拉过家常,喝过几道茶之后,就算朋友了。姥爷带着人东山、西山的转,各种果树都看过,他总担心人家的袋子不够大,装得不够多,从家里找了编织袋出来。等他们去往地里,姥姥便开始烧火做饭,她最拿手的要数刀削面,还要热上几个馒头,屉上不忘蒸两碗苹果,苹果里的甜味和水分流到碗里,果肉绵软,汤汁甜得像蜜,每次客人都赞不绝口。我的舌尖现在还能回放出那种甜美的记忆,我居住在姥姥家的那段时间,基本上都是以这种食物填肚子,怎么都吃不够。
  饭后,客人才发现,满袋子水果搬也搬不动。不用对方发愁,姥爷已经驾好牛车,给对方拉到山下,帮人抬上车,看车走远了,才肯回家。
  甚至有人来兜售劣质的床品、食品,有的其实就是骗子。姥爷当时的经济状况还可以,明知道不值,依旧买上几份,临走又给人家装水果。等母亲说他上当了的时候,他偏说人家不容易,从那些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一路寻来,才发现是个“一家庄”,这也够倒霉的了。不知道拿走他钱的那些人,从他指给的羊肠小道下了山,会怎样评价他的憨厚与善良。
  我总对姥爷的茶水充满好奇,那些卷曲的叶子不断在水的漩涡里伸展,把原本清澈的水染黄。除了姥爷自己,没人碰他的茶杯。他喝茶的时候谈不上品,完全是牛饮,我看他喉结快速地运动着,嘴里就忍不住吞咽口水。后来,我肚子疼,姥姥用两勺醋兑了水给我喝,我喝了两口,说不管事。我终于有机会打起那些茶叶的主意。当时姥爷不在,姥姥笑着给我沏了一杯。那是一种苦中带涩的味道,它完全破坏了我的想象。后来,我看到姥爷每次都喝得酣畅淋漓,又怀疑起自己的味觉,我甚至觉得要用姥爷的杯子喝他亲作的茶叶,才能喝出那种味儿来。但他总是杯不离手,我一直没机会下手。
  姥爷的恶梦是从六十岁开始的,短短几年时间里,不幸的命运不仅选择了他,还以扫射的姿态除掉他最亲近的人。先是他的二儿子因为脑瘤失明,做了手术却依旧恶化,失去了性命。接着是意外中风的大儿子,几年瘫痪以后,在一个夜晚离世。再是二十几岁便葬身于矿洞的小女婿和死于煤窑的大女婿,以及他一直宝贝着的孙子,我二舅的大儿子。那些年,姥爷就像一片被早早摘除的叶子,被风干,被日晒,被翻炒,又被冲刷。我看到他摸着小姨杂乱的头发,嘴唇颤抖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他举着自己的茶杯,抿上一口茶,迟迟不咽下去,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早年,有位来访的老道送过他一卦,说他命中只有两个儿子。为此,他让三儿子过继,让小儿子倒插门,以为这样便能瞒过命运。结果,留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先后去逝,儿媳们又先后改嫁,几个孙子都去城里打工,一座山上便只剩下他们俩。
  那时,井水已经干了。姥爷从多处尝试挖井,都没能成功。每隔几天,我父亲就要开了三轮车送一次水。我们总劝他们离开这座山,姥爷说什么也不同意。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这里依旧没有通电,家里唯一的两样电器是手电筒和收音机。他的思想传统,实在不想拖累女儿,一心想着要在这座山上住到老死。有段时间姥姥身体不好,她担心自己没了以后,姥爷一个人过不好。姥爷却对她说,你死了,我不去挖墓,把咱们家当作墓,我把窗户和门全都用砖石砌好,跟你作伴。姥姥叙述的时候把话说得平常,认为是玩笑话,十八岁的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了。
  他们还是在三舅再三邀请后下了山,姥爷把他的瓶瓶罐罐带走的时候,却在墙上挂了一袋谷种,他是想再回去的。的确,刚开始的两年,他还会回去种麦子,并且不忘采些茶叶,各种叶子在不同的布袋里倦缩着。那些茶叶像是山林的缩影,一路追随他。姥爷依旧抱着他那口老茶杯,可能因为山下水源充足,也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喝茶的速度放得很慢,也不用大杯直接喝,而是将大杯里泡好的茶倒进一个粗瓷的小杯里,一点点喝,怕喝完似的。他本想把那些果木砍掉,跟那座山做个了结,结果第一斧子下去,树冒汁液,像是流泪,他再也下不了手了,任它们自生自灭吧!好多年里,除了我们家人,附近的村民都会去摘果子吃,没主儿的东西,谁不想要?
  姥爷几年里,一直拒绝吃水果,那个村庄里没有他的土地,他成了闲人。没事儿的时候,他去街上拣破烂,也去地里拣花生。
  我偷偷喝过一次他杯里的茶,那是一种复杂的滋味,也许那是只有姥爷一个人习惯并且喜欢的滋味。后来,我发现那些茶叶也以保健品的名义在市场出售,按中医来看,它们都是对身体有益的良品,或许是这些茶让姥爷长寿,那些茶对他的身心都有益处。我曾买过那些茶叶,却不是姥爷制出的茶的味道。或许,那种味道掺杂了姥爷太多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融不进第二个人。
  三舅妈始终接受不了他们,等姥姥病重之后,更是矛盾重重,姥姥姥爷重新失去了依靠,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被大姨接走。姥姥去逝后,姥爷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一个人照顾自己,拄着拐杖进进出出。他耳朵背了,总是对别人的声音没有反应,好像耳朵里已经灌满了别的声音。
  他也去地垄边采摘一些桑叶或者酸枣叶,让大姨做了茶叶,大约觉得不是原来的味儿,不久便不再喝。我们给他买过各种茶叶,都被他放置在一边,他依旧捧着那个杯子,蓄满了水,有没有茶叶,于他好像都是一杯茶一样,还是那样缓慢地喝着。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大小便失禁,病痛让他活得很不体面。临走时,他睡着了,我在窗外,看到他被一个旧毯子裹着,犹如一枚被炒干的茶叶。我忽然发现窗外的角落里有一堆破烂,破烂的旁边放置着他以前总不离手的茶杯,里边满是污垢,走近了看,还躺着两只潮虫,已经干死了。
  我蹲在杯子旁边,哭了很久。
  转眼,姥爷已经走了好几年,在我弟弟的女儿出生之后,我们都在婴儿的外貌里找到了姥爷的痕迹。几乎所有见过姥爷的人都说,瞧,那么尖的下巴,简直跟她太姥爷一模一样!我忽然想到,每一个逝去的亲人,都悄悄活在后人的身体里。像姥爷制作成茶的树叶一样,在一个人的舌尖上重生,也在原来的树结上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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