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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枣树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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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家旁峪不少人家的院里都种了枣树。歪歪扭扭的枣树不挑地儿,墙边角落,有土就行。在白杨树、槐树、花椒树、香椿树、酸枣树各自生长的时候,枣树不拉后腿,在春光里,一样亮出嫩芽儿,不争不抢,就如刘家旁峪石头房子里的主人,出生到老,规规矩矩,勤勤恳恳,终老谢幕,像一片叶子在枝头悄然滑落,不在人间制造半点惊慌。
      生是艰难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十年之前的暮晚黄昏里,推着独轮车在山道里左摇右晃。独轮车,在革命历史里就是一种沾满了爱和血泪的诗意工具。在当今,它只是工具,随时在考验推车人的力量与技艺。他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紧赶慢赶,收多收少,好像已经不太在乎。可能记在心头的,只是事完没完。他把独轮车推上山坡,推到墙下,手一放,车上的花生藤像一堵墙一样倒了下来,倒在枣树下面的沙地上,散发出植物清新的芬芳。他没太在意这些,一个农民,一年四季与庄稼作伴,庄稼如掌纹,都在掌握之中。他舀起一勺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放下舀子,用手手擦了擦胡茬上的水珠子,笑了笑,羞涩而尴尬的看了看我。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一套生活程序,看到我好奇,好像自己露了短,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刘家旁峪的夜来得很快。暮晚的一丝亮光,在布谷鸟的几声叫唤里,就悄然不见。夜幕降临,喧哗远去,山水人家融在一起,清凉自知。在白炽灯光下,我们聊得不多。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即使我从房二那里得知,他当过兵,当过小学教员,有不同一般农民的见识,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某些时候,还有些语无伦次,一如老农民一般拘谨。而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往事已成故事,对生活已经毫无影响。
      早上,他很早就起来,坐在枣树下开始摘果子,一脸文文静静,内心干净得没有一丝涟漪。是的,果子就是花生。刘家旁峪的收入,往年多半靠花生的收成。枣,似乎从来就没有当家作主。枣的家角色,像玩伴,不可或缺,却不堪大用。惹人眼目的,是屋前的两棵石榴树,枝叶间几朵红艳的花开得十分扎眼。可刘家旁峪不缺花,桃、李、梨、山楂、槐树,每次开放,都令人惊艳,而我遇到的只有石榴的花期。
      南方北方,一念之间,却是咫尺天涯,相见不易。我再次见到他,他坐在枣树下,从早晨,到日暮黄昏,他一直坐在枣树下。
      枣树没有变化,似乎没有长高一点,长大一点。黑黑的皴裂的树皮,像一张一张鬼脸,在演绎着人不知道的诡异。枝头的枣子还是无名指指头大小,跟树叶子一个颜色。布谷鸟在白杨树林里,一阵哗哗啦啦,一阵叫,一如往常。他几乎认不出任何人了,房二、东初、我,他都认不出了。他唯一感到奇怪的,就是家里一下子多了不少人。这让他激动,也让他好奇。他目光跟随着我们,在揣测着。
      几年之间,他经历了很多,食道癌,血栓,脑血栓,每次挣扎过来,仍挡不住向死亡近了一步。他看着我们,目不转睛,仍是无法回忆起,着急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刘家旁与的狗都是他杀光的,然后就怔住了,激动的要跳起来。我想帮他,可他根本不听我说,或者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很沮丧,毫无希望,只能接受。
      枣树的叶子很稀薄,根本挡不住阳光。
      他的脸像枣树皮,黑黑的,在干涸与凋谢的生命里,向岁月和疾病妥协。这让每个人恐惧,没人的生命行程,大体上都是这样,所有的精彩,不及一棵默默的枣树。我也很无奈,任往事蹂躏,而一筹莫展。无论有多大的心愿,也无论有多大的财力,在疾病和绝症面前,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此时对人说的珍重,其含义远远大于应酬的附庸。大家都要珍重,热爱生命,才拥有活力和健康。这些,远远比桃园、白杨树林重要。
      一个人完全拥有处理一棵树的能力,但一个人的生命未必能像一棵树一样坚强。某个下雨天,他在枣树下摔了一跤,就把自己摔倒了死神面前。他已经不知道,对这世界的一切,他完全无感。他活在死神设计的章节里,在结尾谢幕,一点也不意外。我从广州赶到刘家旁峪,青山依旧,人已支离破碎。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也没有想到过,人生最后的十年,完全与这个世界隔绝,他不知道,他不痛苦。我们知道,却无力拯救。人世就这么离奇,无论在哪,我们都无法左右彼此,我们要懂得照顾好自己的人生,方可知远行远。
      当我穿过白杨树林和玉米地,在庄稼中央找到他的小小的墓堆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他将在这里永恒,这里的山水一如当初那样包容和沉静。这里的人民按照生活与生命默认的章节里,在山林大地村庄营造沂蒙山里的温暖,继往开来。
      回头,又看到村头的枣树。陪了他十年的枣树,不屈的,沉默的,卑微的,坚强的枣树,用自己的影子,在不经意间写出了这片土地的命运。
      2016/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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