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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石井水事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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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井水事

      老家坐落在后山脚下。村里人基本上都姓张,一个家族。少许几户杂姓,也都和张姓有着亲戚关系。家谱上说,四百年前,江西塘沟一个姓张的人带着老婆孩子外出逃荒,走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便留在这偏僻的山坎上结庐垦荒,繁衍生息。没想到几百年一晃,就传下了这个村子。这个姓张的,就成了我们这支族人的老祖宗。
      当年后山是什么样子不晓得。是不是全是石头,荒凉得很,山坎上没有人住家,我们的老祖宗才有了生根之地?现在看来,这地方还不错,依山傍水,面向朝东南,算不得风水宝地,却也兴旺人丁。几百年来,村庄虽然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没做过什么有影响的事情,但氏族人和谐相处,秉承着平安就是福的朴素观念,守着普通的布衣生活,倒也一直安安稳稳过到现在。
      就是有件事不大满意,吃水。
      住家不能没有水,吃喝洗用天天离不开。尤其是吃水,不能远了。老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村子北边有条河,通巢湖,水质倒是蛮好,但距离村子有三四里路,挑起来费力费时间。正常情况下,村子里人都是吃石井里的水。
      石井倒是不远,就坐在村庄的旁边,东南角上。这是一口浅水井,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估计就是后山上的石头,因为形状和颜色都差不多。尽管长了青苔,水渍如茧,颜色变深了,但用手指甲抠抠,划道印子,就能辨别得出来。
      这井什么时候垒的,没人能说得清楚。有人说是老祖宗当年开村的时候垒的,许多人不大相信,我也不相信。估计没那么老,一个石头井能用几百年?我翻看过张氏家谱,那上面没这方面的记载。家谱上记载了许多东西,像村后面的山,村北边的河,村中间的祠堂,甚至七八里外的巢湖,等等,就是没提到石井。但常三爷却说是的,肯定的口气还不容人质疑,像是他亲眼所见。常三爷是村里目前辈分最长,年龄也算是大的人,大家都很尊敬他。平时村里有什么大事都习惯上找他商量,讨个主意;邻里有什么纠纷都要找他明诉,评评理。即便他说的不一定对,当面都给他面子。所以常三爷说石井是老祖宗垒的即使我不相信,但也不跟他争辩。不过,石井有些年头却是肯定的。不是老祖宗垒的,大概也是后来哪个祖宗垒的,百八十年以上应该是有。有几块石搭磨损得很厉害,光滑滑塌了边,一看就晓得是鞋磨的。能磨到这种程度,没个漫长的光阴是磨不出的。
      石井有一面是石搭,从井口带着弧度铺到井底。没有直着铺下去,估计是不想石搭在井口外面伸得太远,毕竟井深丈五有余,石搭少了够不着底。看来当初垒井的人还懂得一些数理知识,晓得运用曲线原理。石井的另外几面是用石头竖直垒上来的,上口稍微大些。整座井的形状不是很好看,敞着大口对着天,斜着石搭连着路,怪模怪样的。但就是这口井,用了许许多多年。
      正常情况下,石井是有水的,四季不枯。石井主要储的是地表水,除了雨水,还有塘水。石井南边靠着一口塘,四五亩的面积,大雨一下,山水淌下来,塘就满了,盈盈一大片,像个小水库。塘里有荷有菱,四周还有茭瓜,蒲草,水清得很。塘里的水通过塘埂沙层和井壁石缝过滤,源源不断地流到到井里。所以,只要塘不干,井也就不枯。水多的时候,站在上面几个石搭上稍微弯下腰就能把水桶灌满。水少的时候,多下几个石搭,费点事,带按带舀也是能把水桶装满。
      我就是吃这石井水长大的,挑过,抬过。十五六岁之前我都是和妹妹抬水,那时父亲不在,母亲事情多,家里的水缸基本上都是我和妹妹抬满的。十六岁以后,我便能独自挑了,尽管力气没长全,好歹石井离家不远,路途中间歇一次,就能撑着挑到家。所以我对石井很熟悉,什么时候水是满的,什么时候水是浅的,什么时候水是清的,什么时候水是浑的,不要看都晓得。许多年后,我还时常梦见石井。梦里的石井多数时候都是水盈水清的,只是偶尔有干枯的景象。梦到这个景象就急,非常地急,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估计,是自己对石井依赖性太强了,感情太深了,视同生命的本源,潜意识里生怕它枯了。
      其实,遇上干旱的时候,没了雨水淌,没了塘水渗,石井确实会枯的。遇到这种情况,不仅我怕,村子人都怕。吃水成了问题,谁不怕?每到这个时候,不满的情绪就来了。
      我记得九八年夏秋交替的时节,就遇上百年罕见的大旱。两三个月没下雨,那口塘干到了底,塘心就剩下比石井井口大不了多少的一汪泥浆水,保小鱼、泥鳅呼吸都不够。没了塘水的渗入,石井便枯到了根。从井口朝下望,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晒得发烫的石搭,像严重缺水的病人裸露的肋骨,凄惨得很。
      那段日子村子吃水可受罪了,挑水的人都是下到井底用葫芦瓢往水桶里舀水,一瓢等一瓢,带着一丝浑浊,还带着几粒泥沙。只两个泉水眼往外冒水,很小的流量,一桶水要候小半天。待双手提着一桶水气喘吁吁挪上几十个石搭来到井口,面前的空水桶都碍着脚,许多人在望着、等着,挨着排队。
      在井口排队的基本上都是些妇女、老人和孩子,壮年汉子一般不来,他们没这个闲工夫,也没这个耐心。家里真要急等着用水煮饭、烧菜,就花点力气去三四里路外的河里挑。只有二团子例外,他也夹在这中间等。
      二团子那时三十多岁,正当时的壮年汉子。只是瘦点、丑点,个子矮点,但这不影响他处于壮年汉子行列。要是过去在生产队做事,照样是十分工。像这个关键时候,一个壮年汉子哪有时间耗在井边上,应该想着法子抗旱才是。地里的庄稼干巴巴的再不浇点水,怕是沾上火星就会燃起来。
      不过,二团子独身一人,也没多少地。因为身子重,跟懒好上了,就怕做事,那亩把地荒得差不多全是草了,浇水也没什么意义。他平时跟在瓦匠后面打小工,拎拎砂浆,递递砖,挣几个现成钱吃喝。像这个大热天,估计也没什么活,就耗在家里晾着,没事跟着老人、妇女和孩子们一起在井边候水。
      细想想,他一个人也用不了许多水,其实不需要整天在井边候的。后来,村里人晓得了,他是在卖水。二团子不知在哪儿弄来几个桶,排队临到他的时候,一次性要把几个桶全装满,占用很长的时间。后面人急得眼睛睁多大,他却不慌不忙,你急他不急。有人埋怨道,说你一个人喝好全家不渴,用得了许多的水么?他直说,喝不了我卖。
      他还真卖。见着那些急等着水淘米煮饭的人来了,二团子就凑上去说,五毛钱一担,挑着就走,不用等。来人忧忧虑虑,觉得也划算,还就掏钱买了。
      于是有人就骂,说二团子想钱想疯了,做这样的缺德事。二团子也不恼,说我这也是凭劳动挣钱,怎么就缺德了?我整天把个人撂在这里等着,工夫不值钱啊!不管你怎么说,他照样厚着脸皮夹在老人、妇女和小孩的队伍中等,舀自己的桶,卖自己的水。
      二团子本身名声就不好,村里人讲他好话的人不多。主要是好吃懒做,大伙儿都看不惯。也就是因为懒,再加上家境不好,人长得也不怎么样,所以三十多岁还没娶到媳妇,至今寡汉头一个。或许,二团子父母不死,他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他父母是在二团子才十五岁不到的时候,先后得病去世的。二团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没人管教,自律性又不强,渐渐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养成了许多坏毛病。
      大人们看不惯,孩子们却喜欢他。我念初中的时候就常跟他后面玩,上山摘果子,爬树掏鸟窝,下塘踩藕、摘菱角,玩牌赌钱、赌食物,甚至还干过挖人家山芋、拔队里萝卜的事。好玩,也刺激,比念书有趣多了。后来被母亲晓得了,好一顿骂,我才渐渐不跟他后面跑。再后来,我念书出来有了工作,他还窝在家里挣一个吃一餐,过着不淡不咸的日子。这人要是没个约束,没个志向,是成不了事。
      二团子居然趁着石井吃水紧张的时候做出收钱卖水的事情来,大伙儿就更看不起他了,背后骂,当面也骂。常三爷晓得了,就跑到石井边用扁担把二团子的一只水桶敲得稀巴烂,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你一个大男人,不想着做点正儿八经的事,整天想着歪点子,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妈吗?我们村自古以来都是一个本分村子,现在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人!
      这一敲一骂,还真的把二团子给激走了。他把三间破屋一锁,拎个被服卷出去打工。临走,他在村口撂下狠话,说自己不混出个人模样就不回来,很决绝的样子。不过没人相信,还笑。
      二团子虽然走了,但石井里仍旧没有多余的水,唯一改变的只是少了一个等水的人。想吃水,还要慢慢等。等着等着,另一种抱怨声就来了,抱怨老祖宗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住家,吃水活受罪;抱怨现在管事的人不为村子着想,怎么不打口深水井,一劳永逸。
      其实,村里管事的人早就在和常三爷他们商量怎么解决吃水的事了。那时我刚好调到离家近一点的镇上中学工作,他们还来找过我,这中间的许多事我是清楚的。包括二团子怎么收钱卖水,又怎么被常三爷骂走的事。村里人来找我的目的,主要是为打深水井,了解打井队的事。他们不知道从哪听说,我这里有个打井队正在勘探选址。确实,当时我们学校学生剧增,原先的水井满足不了所需的供水量,学校准备新打一口井。
      村里考虑得对,要想从根本上解决吃水问题,只有打一口深水井。用老家的土话说,不能再拢了。老家人说“拢”有几层含义,包括“拖拖”“将就着”“不重视”等等。原先那么多年来山坎一直吃石井里的水,估计是没遇到什么大旱年,吃水没这么紧张过,拢拢就是许多年。但是现在拢不行了,眼前的大旱还不晓得持续到什么时候,往后可能还会有大旱之年,即使把今年拢过去了,以后还要受罪。常三爷说,现在老天的脾气好像比以前坏多了,是经常的干旱不下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常三爷可能想不到,是生态环境不如以前了。
      我帮着村里跟打井队联系上,把费用谈个差不多,就叫打井队放下学校这边的活,先去老家的村子勘探选址,那边事情比这边急。
      这边,常三爷他们挨家挨户收钱,那边,打井队拿着专业工具满村子跑,看看哪个地方有地下水,打下去不徒劳。收钱倒是没费多少口舌,都受过没水用的气,遭过没水吃的罪,没哪户不愿出钱。即使钱还不少,每个人头摊几百块,狠狠心,都拿了。然而,打井队折腾了十多天,却没能找到地下水源。安钻打眼探了许多处,就是没探出个所以然。到底是山坎,地下石头多,钻头打断好几个,把打井队的人打得唉声叹气,打得心寒寒的。他们不干了,收手拖家伙跑,费用也不要了。
      我听说这件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家村子一直吃石井里的水,怕就是因为打不了深水井才一直拢了这么多年。只是后人忘了前人的事。
      幸好,这期间连续下了好几场的雨,水塘满了,石井也满了。就是有点浑,挑回家要打矾沉淀。小时候在家我晓得,拿着矾块在水缸壁上反复摩擦,像是磨刀,咯嗤咯嗤地响。沉淀过的水虽然清澈,却有一股涩味。不过,没办法,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吃过来的。而且,还得往下吃,深水井打不成,常三爷他们把钱又退还给了各家各户。
      那场雨过后,便不再干旱,吃水不成为问题了,村里人便把精力放到怎么样弥补干旱带来的损失上,注意力在地里。慢慢的,石井又清澈起来,打深水井的事暂时没人提了。
      后来我听说,是二团子回来再次提起打井的事。
      那是四年后的深秋,树开始落叶,风有些寒。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旋到了石井里,挑水的人用水桶荡几下,把漂在水面的叶子荡到边上才开始提水。二团子蹲在井边看着,对挑水的人说,以后你们不要这么荡了,我要打口深水井。
      本来二团子回来没什么人注意,村里人早把他临走时说的话忘得水洗一样干干净净。回来就回来了,久未见面看到了打个招呼不得了,不会想到他在外面能混出什么名堂来。二团子这句话一说,便让人多看了他几眼。这一注意,还就发现,二团子比以前好像沉稳了许多,不像是在说疯话。
      二团子说的是真话,几天后他来学校找我也是这么说的。二团子告诉我,这几年他在浙江那边跟着一个打井队后面干事,挣了几个钱,也学了一些打井的知识。他这次回来,就是想为村子打一口深水井。以前糊里糊涂过日子,在村里没个好印象,他想做件实事,换个名声。听这话我很感动。我本身对二团子没什么坏印象,小时候跟他后面玩没有,后来上学出去工作不跟他打交道就更没有,所以他讲的话我是相信的。
      二团子问给我们学校打井的那个打井队去哪里了,他想找他们,问问情况。那个打井队毕竟勘探过,按钻打眼找过水,比一般人要熟悉我们村的地质情况。二团子说,他跟浙江那边的打井队说好了,老板跟他关系不错,愿意帮这个忙,叫他先回来找些资料,做先期准备。
      人是能变好的。就像石井的水,有时浑浊,但经过打矾沉淀就能变清。二团子老大不小了,什么样的道理不懂?相信他在外面跑了几年,尝到了酸甜苦辣,就慢慢改变自己,学会做人了。二团子一回来就要为村里打井,让我想起“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这句话。虽然二团子不是衣锦还乡,但回来就想着为村里做好事,算不上贤人也算是好人。
      早先还有些人不大信二团子的话,以为他又在耍什么鬼主意,莫不是趁着打井想多收几个钱?待二团子把浙江那边的打井队请来了,而且承诺自己一个人出钱,不要大家摊派,这才将信将疑。他们怀疑的是,本地的打井队都探不到水,外面的打井队就能探到水?怕又是一场空欢喜。我也有这个疑问,当时二团子来的时候我就把这话说了。二团子说,打井能不能打到水,有几分运气在,他想试试。然后对我笑笑,笑得神秘,笑得自信。
      可能还真有些运气成分,二团子带着打井队很快就探到水了,而且地质结构不复杂,容易施工。看到选址,大家有些恍然大悟。二团子他们选的是石井边的塘角处,钻机浸在水里往下打。
      后来二团子跟大家解释,说那年大旱他天天蹲在石井边候水的时候,就晓得这地下有水源。因为,井底那两个泉水眼里的水不是从塘里渗的,而是从地下冒的。塘底没有井底深,塘里渗的水应该是从井壁的石缝里横着流出来。地下水才是直着往上鼓,而且清凉。地表水和地下水温度不一样的。
      大家恍然大悟的同时,忽然对二团子刮目相看了。没想到他粗中有细,还是个有心人。想想也是,能想出趁着大旱卖水这个鬼主意的人能那么糊涂吗?常三爷这回不骂他了,还夸他好。我忽然想,二团子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情况特殊,初二不辍学继续念书,说不定能考个好学校。看来智商不低的。
      有了水源,打井自然不成问题。浙江人做事效率也高,没用几个月时间,井就打好了。然而二团子没来得及高兴,就倒下了。村里人这才发现,打井这几个月,二团子瘦了许多。想必,二团子是为打井累倒下的。于是,都一个劲地说他好,就像当年都说他不好一样,异口同声。
      这个时候,二团子才说了真话,他得了病,和他父亲一样的癌症。他晓得自己的病是绝症,即使把这几年在外面挣的钱全部花了也治不好。于是他想,不如用这钱为村里打口深水井,也算临死为家族,为全村做点好事。人一生总得讲点名声,他不能带着不好的名声离开人世,不能让整个家族丢脸。
      二团子的话令人动容,听了伤感。他住院的时候我特地去看望他,说起小时候跟他后面跑的往事。他笑,痛苦地笑,说那时不成熟,混日子。看得出,二团子像是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我黯然神伤,想着,他如果没病,或者病能治得了,该多好。
      但治不好的,和他父亲一样,四十岁不到就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一个个捶胸顿足,问老天,好人怎么不长寿呢?
      村里用上了二团子出资打的深水井水,不要等,不要打矾,冬天暖,夏天凉,煮粥特别香。大家都惦记着二团子的好,常三爷领头,在井边立了一块石碑,刻写着“饮水思源”几个字。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看看老井,看看新井,看看碑上的字。这个时候,都会想到二团子,想到二团子在世的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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