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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总有一团黑让你牵挂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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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总有一团黑让你牵挂
张侗
父亲还在用地窨子窖藏地瓜。我儿子说爷爷太“out”了,可喝起地瓜米粥,他却像只贪吃的小兽,每次肚子被撑得圆滚滚的。
父亲已七十有六,种着半亩地瓜。地瓜种在老河滩的沙土地里,黄沙瓤,皮薄面甜,无筋无丝。老河滩里几十亩地,淤土沙土都有,好像只有那块地里能长这样的地瓜。分地那阵儿,父亲缠了村干部好几天,都没分到。父亲只好舍了脸面用好地换来半亩地。二十多年了,那半亩地只种地瓜,从没换过茬。地瓜收了,父亲把地瓜秧子在地排车底厚厚地铺一层,车帮上又挂一层,然后把地瓜轻拿轻放到地排车厢里。放进一些,父亲再铺一层地瓜秧子。父亲生怕地瓜蹭破皮。父亲拉着地排车,走得缓慢小心。车胎里的气都要放掉一些,父亲说那样车子不颠,不晃。车子悠乎颤乎,地瓜就少受罪。拉到家里,父亲把它们送进地窨子里。想吃了,要送人,父亲就下到窨子里,用筐吊上来一些。
乡下老家几乎家家都有地窨子。这些地窨子多半掏在老运河堤上,几米深浅,口圆而小,只容得一人上下,底下却豁然,能容得下一头牛,对着面各平行挖出一米左右的藏洞。如今地窨子被废弃,十里八乡好像只有我家的地窨子还在用。那些出窨子的地瓜像出土的文物,父亲稀罕着哩。
掀开一块石盖板,地窨子里顿时冒出湿漉漉的热气。父亲要让我带一些地瓜回城。我伸头看下去,黑咕隆咚的,却被那股浊气逼退。父亲并不急着下去,坐在石盖板上把绳子在筐的提手上挽了几扣,来回拉拽几下,系结实了。父亲早已在筐里铺了麦秸。父亲抬头看看天,天近傍晚,云拴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窨子里冒出的浊气逐渐消散干净,父亲这才说好了,新鲜空气下去了。我恍然大悟,父亲刚才等待新鲜空气和浊气在秘密的交换。
父亲不让我下去,坐在窨子口上,对我说看见绳动就往上拉,悠着点,千万别使楞劲儿。父亲双臂一挺,腿打着晃垂下去,就将身子吊进了窨子。父亲缓慢地在窨子里下移着,钉在窨子沿儿的双手不见了,上身隐入窨子里了,头隐入窨子里了。父亲消失在窨子里的黑暗中。这时候我不敢出声,关心则乱。我跪着双手扒住窨沿儿,把头伸向窨子里。
我的心吊着。一团黑影下移着,我的心倏地战栗起来。我瞅着无法融进窨子中黑暗的那团黑。因为那团移动着的黑有着温度和声音,那团黑揪扯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团黑说放筐。虽然沉闷模糊,我知道那团黑已经落到了窨子底。我的眼睛濡湿了,小心翼翼地放着筐。直到窨子底亮起一团光,父亲打开了筐里的手灯。
绳子像蛇一样抖动着,“起筐!”我一庹一庹拔着绳子。眨眼间,一筐地瓜就吊出来了。有了晃动的微光,我的眼睛急切地捕获着那团黑。虽然那团黑更浓了,但我没了刚才的恐惧与不安。横向的洞里直不起身,父亲跪着把空筐拿进去,把装满了地瓜的筐挪出来。每筐中间,我双腿跪着,手扒窨沿往下看。
几筐地瓜吊上来,父亲也要上来了。我盯着窨子里的那团黑缓慢上浮着。先是父亲伸出的双手,手指甲下侵满黑泥土。接着花白的头晃动着浮上来。父亲的头发越发稀疏,头顶蹭满了土,屋衣(蛛网)。脸上满是汗水,有汗顺脖子流下来,我看见一道一道的汗流儿。父亲衣服上也沾满了土。我一把钳住父亲的胳膊,父亲双手摁牢了一撑,他稳稳当当坐在窨沿儿上,双腿甚至悠闲地晃荡几下。
我帮父亲拍打着衣服上的土,顺势挨在石盖板上陪父亲坐一会。父亲喘着粗气看了一眼窨口旁的一堆地瓜,笑了。父亲真的老了,往常他出窨口就会起身拾掇,而现在他要坐一会喘匀气。上下地窨子已让父亲尽显老态疲态,但父亲那一抹微笑和眼神里,掩藏着父亲的满足和高兴。
其实上下地窨子并不容易,窨子壁湿滑,深冬季节窨口的一两个蹬坑都会结冰,滑腻而坚硬。蹬坑已被蹬踏二十多年,蹬窝早已浅平,在黑暗中,只能用脚尖试探着找,倘若一脚蹬空……但父亲不会失脚,他说自己的脚尖已长出眼了。即便一脚打滑蹬跐了,双手和另一只脚会牢牢地钉住自己。即便另一只脚打滑蹬跐了,双手也会抠紧窨壁,手指抠进窨壁的土里,而掌根紧紧顶在窨壁上,身子悬空,但双脚瞬间就会找到蹬坑。这是父亲的本事,而我无法拥有。
一生沉默的父亲抠着手指甲下的土说道够你们喝三五十天了。父亲说吃地瓜都会说喝。因为母亲说父亲的地瓜金贵着呢,我都是熬粥时砍上几块。他不让放开肚皮吃,除非你和孩子来。母亲压低声音说这些地瓜都是他跪着种的,跪着挖坑,插苗,浇水,培土。
父亲的地瓜从不卖,要么自吃,要么送人。
最近几年父亲见老了,但他从不允许我们下去。他不是在证明身体棒,父亲每次都说那些地瓜都像熟睡的孩子,是父亲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窨子里,它们在窨子里睡得酣然恬静。也只有父亲下窨子,它们才不会被惊吓。父亲说只有我能喊醒他们。父亲是他们最亲近信赖的人。
起风了,天凉下来。父亲的汗已收,我帮父亲披好棉衣,拾掇好地瓜。我一步也不想离开父亲。而岁月不会停留在此刻。在父亲下到地窨子的那阵子,我在上面蓦地发现,我是那样孤独无奈,需要依靠那团黑和绳子的抖动才能确认父亲的存在,当我连那团黑也看不见的时候,那阵抖动就钳住了我疼痛的神经。我终于明白有多担心就有多疼,就有多爱。有多孤单就有多想回家,就有多想回到父母身边。
在回城的车站,街口,我总能看见一些人似曾相识,那面孔总是那么温暖亲切,总让我的眼里蓄满泪水。亲情总是那么似曾相识,让我不断靠上去,连距离也那么温暖,虽然我心里清楚亲情是无比孤独的。
在微风中,那些云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心里清楚,其实他们并未消散,始终在那里。只是被降临的黑暗遮起来了。
回到家,妻子打开灯,黑暗没有跟上来,我却带着暗中积蓄的有些野蛮的力量,把一袋子地瓜拎上楼,和欢天喜地的儿子一起一个一个洗干净,又小心地放入冰箱里。冰箱里窜出来的冷,让我泪眼朦胧,心底里的那些暖瞬间弥散成天底下的心事苍茫。
地窨子里的那团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是我一生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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