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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年糕飞远了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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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儿娇柔的鼻息轻巧的跃出孔府,飘扬起我脸颊细微的毛肤,摩擦声轻盈的传递出酣眠的甜蜜。奶香幽幽溢出,步出不远,就冲进凌晨的黑,消失无痕。周围寂静无声,暗黑颜色流动,远处透露出浅薄的光。广播声突然蹿出,虚张声势,打碎温暖的美好。这些隐蔽的产品有一天突然身着华衣,粉墨登场。或煽情动容,或声嘶力竭,清晨,午间,傍晚,铺天盖地的欺骗我乡人残存的善良,浮躁与虚妄,谎言说了一百遍即成真理的谶言毫无羞耻的得到印证。无可求证的疗效消隐了短暂腾飞的希冀,一代又一代的产品在生死之间循环,商家追逐利润,又目光浅薄。一边是温暖稚嫩的脸孔,一边是激发躁动的响动,我的思绪在这样一个清晨中醒来,模糊的画面渐次清晰。时光游移,晃荡的脚步有了片刻的驻留。楼下农具的碰撞声时隐时现,早出的父母有彼此克制的对答。
    明天做年糕吗?是的,一早就去。哦,做年糕喽!这样言语从昨夜起飞,向前行进到了此刻,在我刚苏醒的脑海中回旋。向后奔腾,一跃就是十年,廿年。同样的期盼,同样的愉悦,同样从味蕾溢出含香的唾液,同样一双不隐含任何杂质的眼睛。
    我苍老的父母支棱着同样苍老的三轮车,父亲脚蹬,母亲手扶,穿破浓密的清冷和雾水,行走在乡村的柏油浇制的散发着坚硬之气的路上,影子被黑暗吞没,我的父母彼此慰藉,这样的场景经常在影视剧中呈现爱的弥久愈坚。只是,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此刻有没有一丝怀念那被掩埋在石粒凝胶下面的曾有着长久生命的泥土小道,以及小道上瘦长的脊梁和坑坑洼洼的水凼,还有被踩弯踩烂又奇迹复活的野草。天黑米白,箩筐里的米经过水的浸泡变得绵软,虚胖的身材充盈却缺乏精气神。他们乘坐在颠簸的车上,跌跌撞撞的通往各自的归宿——一座做年糕的小作坊。
    在20岁年龄时候,也是这样的晨间,我参与了一次做机器年糕行动。箩筐排列成对,主人把米倒进机器碾压成粉,后又输送进了糕蒸。沾着迷香的蒸汽飘散升腾,片刻之间,迷幻了忙碌的眼睛,空间狭小,雾气无处停放,一张张迷离的脸孔在我眼前跳动,我有了瞬间的沉醉。黑色的空气,白色的雾气,无精打采的灯光,勾勒了岑寂乡村沸腾的一角。熟了的米粉经过机器的挤压后就从一个口子拉了出来。拉,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个会如此轻易导入污秽遐想的词语,因为那毫无美感的状态所归集的画面的确如此。我得承认我心思粗鄙,审美情趣还需经历时间的积淀,并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绽放风采。然而,那时我只能做如此想象。也有温暖的场面。等候的人群并不只是守着自家的物件,他们会在年糕被切断成条后帮你铺排。矩阵式的躺呈,表皮热量释放,粘性被风干,结一层薄翳,最后年糕重归于箩筐,算是完成了本次变异之旅。我把这归结为米的宿命,米的诞生就注定就是为了满足人的口腹,有的只是完成了简短的仪式,如淘洗,蒸煮,而做了年糕的米却有了别样经验,他们有了更丰润的成长轨迹。只是机器的加入使一切都变得简单,充斥机油的粗糙乏味。其实,做年糕也可以具有美学的意义。
    明天做年糕吗?是的,都做。哦,做年糕喽!这样的对话可以成为一种仪式的预演,家中的孩子一种以不约定的习惯阐释童年趣味,并且打下深刻的记忆,供成年以后不断反复咀嚼出甜美的味道。在我寻找童年年味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做年糕的米需要碾碎成粉吗?关于这个问题我找不到丝毫记忆的蛛丝马迹,我只能凭证逻辑去推测,不成粉,如何形成糕花?而时间、地点、方式则已经超出我僵硬的思考,也许更早些回忆,我能让我的想象柔软,扩散无边,以还原当时的真实。现在,我的记忆只能从糕花开始。糕花在糕蒸里形成,糕蒸的身子很高,我们够不着,大人也不让我们碰,因为在揭开锅盖的那一刻里面被憋坏了的热气会在敞开大门的瞬间一哄而上,争抢着冲了出来,孩子稚嫩的手躲闪不及,就会灼出红斑,疼痛神经也在瞬间被惊醒,并赶走所有嘴上心里的渴望。大人会用“锅枪”(即锅铲)帮我们抠出一块盛在碗里。刚出锅的糕花保留有最原始的米粒的香味,如果美化一下,就可以说是阳光的七彩香味;又很糙,含在嘴里麻麻的,像在挠舌头的痒痒;放点心爱的糖——最能勾引涎水。
                        
    搡年糕最是灿烂。我的一个叔伯,正激烈年龄,紧着大木槌,手臂一弯,木槌就升到了空中,泰山压顶,又从头顶急速下坠,砰,与捣臼发生了惊魂碰撞,糕花瞬间爆炸。我刺激于这样剧烈的冲击,又揪心于粉骨碎身的惨烈。在弧线即将完成的那一刻,我便心怀逃之夭夭的恐惧,而行动只是止步远望。但有一双手却随时准备亲密接触,待到木槌落到实处,他立即蘸水,往圆头一抹,水的抚慰让它滋润润滑溜溜,使得每一次脱身木槌都干净利索,没有丝缕纠缠。两人间的配合需严丝合缝,不露破绽。乡人民风朴实,做事专心一致,心无旁骛,这种巧妙的合作,竟可无需训练而自然养成。搡是极其消蚀体力,几个回合下来,当事人体力流失,动作枯萎衰退。换人之际,我们便趁机接近,央告摘一朵年糕折头。年糕折头是未生长成型的年糕,模糊柔韧,可以随意摆弄成各色姿态,我喜欢摊在手掌,把它捏成鸡、鸭、桃子、苹果、隐约的人形,最后一压,都扁成了一张饼,然后跑到自家橱柜,用筷子拣进八宝菜,一包,成了一个自制夹心馒头。馒头皮韧菜香,非常有嚼头。
    搡年糕无法一家完成。往往近邻或者粘连血缘关系的本家形成牢固的圈子,时间,地点,柴火的供应,午餐供应,各种不同的意见协调一致才能动工。似乎这需要非常复杂的协调,其实只要有个牵头人稍事奔走就可以让众人找到共同的契合,汇聚成河,寥寥数语即可。出面的人经常是我五叔,一个到现在也会因为一些不愉快便放肆哭泣,但又随时编造谎话自得其乐的人。五叔家十几年前造了新房,新房全部用水泥武装,黑暗中的土地被房子巨大的身躯压得严丝合缝。我们这里的农民一辈子依着他,靠着他,最后却嫌弃它,没有为他留下一块可供呼吸的空白。这不免让那些被飞奔在城市的子女抛弃在苍老房屋的老父老母唏嘘,同病相怜的哀伤。脆弱冰冷的水泥地是无法承受木槌轰击捣臼的震荡,它不像泥地那么厚重温暖,搡年糕这样让我万千牵挂的新年彩头也黯然神伤地消失了。做法快餐、模样滑头、吃着粘牙的年糕迅速占领了每家每户,人们再也不愿意心平气地完成搡年糕这样一道艺术工序,那嚼着有劲、麻木舌苔年糕飞在了巨大的时间漩涡里,再也回不来了。
    我所有的年糕记忆都与味觉沾边,在我驰骋记忆的过程中,会逐渐偏移了真相,或许,糕花,年糕折头,年糕,都是平白无奇,但加了时间的佐料,味蕾开出了甜美之花,很多人把这叫做怀旧。怀旧之念渐起,思想也开始衰老了。载着机油味的马达声响彻乡村,虚假产品满天飞,我开始怀念儿时的搡年糕,以及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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