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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兽医西赟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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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本家伯伯西赟是个老兽医,在我刚刚能读通一句话的时候便到他家看他的医书,其中有一本书,上面印有许多牛马骡驴的图片,很好玩儿,所以记得最清楚。
  本家伯伯矮个儿,谢顶,说话前嘴里先喷出一串爽朗的“哈哈哈”。他在一个相邻公社的兽医站上班,平时很少见到。伯娘走在院畔,指着远处树木稀疏的一处山梁嘻嘻地告诉我:“你那个坏家伙伯伯就在那里上班。”
  集体经济时,兽医是很体面的职业。我们村有一匹骡子生病了,请公社的兽医治病,兽医姓赵,长着一幅长脸,一沾酒便胀得通红。赵兽医拿着针管子给骡子打针,又粗又长,是人用的几倍;之后又给骡子灌汤药,药勺长长的,似乎可以直接捅到牲口的胃里。便想象那个谢了顶的小个子本家伯伯一定也神气活象地如此这般给牛马治病。那派头,啧啧。那时候村里每每有这等稀奇事,我们就围着兽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非常羡慕。当然劁猪煽羊也属稀奇事,但这样的龌龊活儿兽医不屑于去干。
  土地承包后,农村集体经济垮塌了,兽医这个行业随之没落。本家伯伯便隔三差五回家,由于长期分居,习惯了独处,与伯娘厮守一起很不适应,伯娘喜欢无中生有,他受不了她的唠叨和泪水,两人常常打架拌嘴。大年初一,母亲去他家踅门,本家伯伯捂着被子绻缩在炕上,伯娘梗着脖子抹眼泪。母亲很诧异,伯娘倒乐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告诉母亲:“人家跟我沤气呢!将我买的新衣新裤都脱了,穿着背心躺着呢。我让他继续脱,他说,背心是他娘买的。”
  本家伯伯当然不只会给牲口看病,也会理发。那时候理发推子在山村是稀缺之物,百姓的头一般只用剃刀刮,老汉孩童一律葫芦头。本家伯伯家有把理发推子,人们都去找他理发,有一次大人打发我去找他,理到最后,竟然给我脑门留了一把头发,梳成刘海,命为马驹儿。那时候我不懂害臊,晃着一帘头发,自以为女孩儿一样的漂亮媚样儿。
  十年前,县里畜牧兽医体制改革,本家伯伯被公家九千块钱一次性卖断。从此,便成了一个身份糊涂的人。农民?没有土地;职工?没有工资。这时候人已老了,打工没处要,只好回家种婶婶名下的二亩三分地。
前半生与牲畜打交道,养成了单纯的性情,相对于复杂的人,他更喜欢简单的畜牲。他养了几头牛,农机化时代,依旧过牛耕驴耙的日子。
  吃水要到深深的山沟挑,腿脚痿了,肩膀瘪了,腰也塌了,捞不起担子了。用平车拉,他架辕,牛拉稍。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妇女领着孩子山外念书。这年头,农民种地不赚钱,何况山里土地贫瘠,旱涝全凭老天爷,村里撂荒的地看在眼里,痛到心里,只好尽力拾掇起来。
  农闲的时候,将伯娘留在家里,一个人背着干粮袋放牛,常常中午在坡里牛吃他也吃。他有心思不跟人吐,体已话都跟牛说。牛听着听着就发起呆来,抬起头看着他,不吃草。
  有一天,他对牛说:“老牛啊,兄弟我病了,恐怕这次不便宜。”
  牛盯着他,从湿漉漉的牛眼里,他看到自己的确消瘦了许多……
  不久,本家伯伯便查出了贲门癌。晚期。
  关于手术与否,家人四处咨询医生。有的说,手术意义不大,最好保守治疗,与其痛上加苦,倒不如保全一个完身;有的则说,必须手术,只有摘除瘤子才可能多活几年。
  本家伯伯不同意手术,他说:“我不怕死,怕疼。”其实他是心疼牛,他知道做手术必花钱,花钱就得卖牛。有几次他想放弃治疗。孙女告诉他,牛不见爷爷,不肯吃草,都瘦了。堂伯的泪涮地就下来了,披脸流。
当然,手术最后还是做了。
  出院后,本家伯伯太虚弱,过敏体质,不能化疗,没有回老家,住在县城的女儿家养着。
  本家伯伯病重的日子在十一月底,知道扛不了几天了,整天把墙上的日历翻呀翻的,似乎在期盼着一个特殊日子的到来。
  本家姐姐不解其意,悄悄问伯娘。
  伯娘的泪像决堤的水:“你爸爸在盼着民政局审低保呢。”
  原来,本家伯伯有一份城镇居民低保,每年十二月初民政局会通知本人携带证件审核低保。所需证件早已准备停当,知道自己到不了场,用颤抖的笔写了一份证明,因身体有病不能亲临现场,委托他人带办。签名大得出奇,以示证明的真实性。
  本家伯伯清楚,他再没有什么可留给伯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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