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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森调人物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李四爷

      李四爷那个“四”字,从何论起,不知。那时候他住森调大队前院的平房,没儿没女。老两口的家收拾得利利整整。四奶奶小脚。

      李四爷矮小,精瘦。少言寡语。说话,一字千斤。

      森调大队人多,上千号,从春到秋都要出外业——森林调查。这个城市的老人儿都知道有“森调队”这么一号单位。哪儿的?森调的。那时候有句顺口溜——“有女不嫁森调郎,一年三季守空房。”深秋回来了,摆摊,分东西——出外业用剩下的帐篷顶子、背水壶、高腰水靴、蚊帐算盘,有啥分啥。破损一点的,第二年上山不能再用的,全给家属分了。抓阄。李四爷负责分堆儿。

      一中队有个 “大白话”。平时见人熟络,爱搭呱。上了山,脸对脸就那几个人,进树林里追着人唠,回帐篷还唠,一点家常嗑唠成老生常谈,几天一个版本地翻着跟头翻新,直到没边没影儿。时日长了,那人得了“大白话”的外号。有时候欺生。抓的堆儿不称心,破鞋烂袜子的,沉下脸找人出气。一听说堆儿是李四爷分的,不干了,点着李四爷鼻头骂。三寸丁,矬地瓜,小豆杵子……李四爷没言语,凑上前仰头打量大白话。没看出来急眼,就崩了一句,信不信我“梃”你?大白话哪吃这个,接着骂。李四爷胳膊一抡,人高马大的大白话一个趔趄。站定了,还没明白咋回事儿,上手薅脖领子,下手抄皮带,李四爷把大白话提溜起来,庙里悬着的钟锤似的,悠着找铁钟撞。

       李四爷是把杀猪的好手。

      大队的男人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出外业,女人们在家养活孩子,还养猪。那年头大人孩子都靠猪肉解个年底馋。我家也养。年根儿底下,各家排队请李四爷杀猪。二中队的大老刘也能杀猪,没李四爷抢手。据说有一次到谁家杀猪,李四爷去早了,帮手没来,四爷自己一人,绕了四蹄儿,连跪带捅,二百斤大猪活鲜鲜地就给捅定了。

      轮到我家杀猪的时候,我才知道啥叫“梃”。比着猪嗓一刀子下去,血随着刀拔往出涌。嚎一声一股子,全都喷到案子下头预备好的盆子里。四肢空蹬,一会儿就僵了。

      猪腿上割个口子,攥铁棍贴着口子往里捅,四爷说,这就是梃。四爷话少,跟孩子们近便,不慌不忙干着活儿,血腥气里问啥答啥。我回屋查字典,没查着。问爸,爸说梃啥梃,学点有用的,那叫通条!

      那时候杀猪,杀猪的人到哪家都得落点东西,走时候不空手。头蹄下水,猪尾巴和猪血,看主家的爽吝程度,甭管多少得给拿点。李四爷不用。接血开了膛,手伸进去,冒着热汽儿的膛里顺着肠子撸,薅出一段板油。刀一挥,核桃大的一块白花花地捏手里,扬脖口里一丢,咕噜一声,下了肚。

      四爷给人杀猪,就吞这口板油。事毕,两手空着,围裙裹着杀猪刀子腋下一夹,摇摇晃晃,走了。

      回家,灯黑着,冰锅冷灶。知道有人请了杀猪,四奶奶没动火儿。听见动静,挪着小脚往门口迎,黑着脸,语气里带着杵巴孩子一样的嗔怪:又偷嘴儿啦?四爷嘿嘿儿一笑,糙手抹脸,啥也不说,指甲上还挂着一块没洗净的血痂。李四爷和四奶奶常年吃素。不动荤腥。

      九十四那年,李四爷还杀过一口猪。四爷寿享一百零六。

大老刘


      大老刘魁梧,黑红面膛儿。好酒,海量。

      下山回到帐篷,别人累歪在行军床上不爱动弹,大老刘不介。大屁股一夯,马槽子形的行军床坠出个深兜儿,快挨了地。慢条斯里地,摘帽子,拽出垫在里面遮腮护颈的毛巾——那毛巾粘满草爬子,草爬子干蠕动爬不起来——一只一只往下摘。摘一只,往红炉子上扔一只。嘴里数数儿。择完了,脱精光,外面抖落衣服,抖落够重新穿戴,揪片汤儿。

      大老刘揪面片汤那叫个绝。葱花炝锅,香味能掫翻了帐篷顶子。那几年大白话在小队当伙食管理员,兼任大师傅,伺候十来号人吃食。蒸馒头焖米饭大老刘不伸手,揪面片那是非得亲自来不成。他嫌大白话不炝锅,差一口得味儿的香。大白话做饭对付,能省的工序全省,一锅清水,舀一大勺子荤油,海带黄豆也不提前泡发,直接一板两把地扔锅里,顺带撅两把粉条。啥先后顺序全不顾,反正人们下山了饭也得了,管饱。大老刘吃不惯,上山前问好了晚上吃啥。一说面片,得勒,大白话你别伸手!洗了手,烧干的锅里浇了油,葱花放了,还要放鱼干儿。大老刘乐意钓鱼,指头粗的柳根儿吃不了,树枝串了,晒成干儿。面片汤里放鱼干儿,鲜着呢。除了白的面片黑的鱼干儿,他还往里放野菜。山葱蕨菜柳蒿芽,黄花菜、韭菜花儿,有啥放啥。呼噜呼噜,自己就造一盆。

      大老刘酒德好。没咽饭时几盅酒早已下了肚,贴肠暖胃,两腮里隐着的红色业已泛了出来,人,越发和气。大伙喝时他不落下,还跟着喝。都喝多了,想家的哭了,家里来信的有的笑有的愁,大白话添了胖小子,一遍遍磨叨——大老刘的杯还不离手,笑呵地,脸色黑里透红,泛了亮儿。末了还管闲事,该睡觉的给轰上床,该醒酒的给做碗汤。周周全全,甭管喝多少,也不忘把铁炉子里填满柴。行军床上一挺,帐篷里打起了雷。

      大老刘有个本事,捡鹿甲(角)。什么鹿甲犴甲,下山时,磕碰勾连地经常披挂一身。一样都爬山,草棵子树趟子里走,走着走着,大老刘停下了,扭屁股转腰往林子密的地方撞。用不了多大工夫,手里拎着半人高的鹿甲。挂高处的树枝上,接着干活。下山途中原路返回,不带迷山的,有时候还能额外再捎点啥。每年秋上回家,攒得小山似的,卖点好钱儿。

      大老刘黑胖黑胖,熊似的。听说还养过熊。说有一年,大老刘在山上捡个小熊。常年闯山,磕头碰脸的,那些人见到熊也不当个事,除了三中队的王大胆吓住院脱了一身皮屑,也没听说谁有啥真闪失。捡了,大老刘还把小熊带回家了,在大队部。大队长天天驯熊。后来那熊,拿个苕帚,转圈划拉地。最终送给了动物园。

      我亲眼见过大老刘“捡”回家的猞猁。那年,不知道大刘叔在哪儿出外业,秋天回家,抱回一只猞猁。凶,身量儿像个大猫,小老虎的脾气。缩身坐腰,压着喉咙吼,眼神新磨刀子似的锋利,逼得我们围观的孩子一步一步不由自主挤着往后退。不年不节的,没地儿淘换肉去,大刘叔卖鹿甲的钱都买了猪肉,一块一块地丢给猞猁。吃了他小两个月,送白城动物园了。

      有一次藏猫猫躲进大刘叔家仓房。那鹿甲,垛得跟小树林似的。

苞米叔叔


      有个叔叔,外号叫苞米。爸妈聊天,有啥不想让我们听的话,说朝鲜语。那天他们总聊一个人,我听那发音,苞米苞米的,懂了。那个叔叔的名字朝鲜语发音就是苞米两个字。他是朝鲜族,大名郑春天。

      那时候大队里除了我家还有几家朝鲜族,来往勤,人堆儿里说话,互相都用朝鲜语。可能他们说话的时候,被汉族同事听到了,就传扬出这个外号。苞米叔叔长得精瘦,性格古怪,话少,爱从眼镜上边翻眼白瞅人。别人这样叫他,理也不理。架高度眼镜,眼神却极好,在该好的时候一点也不落空。一天上山的路上,王大胆他们几个人走过去了,苞米叔叔又折回头,下了山路,往路下面的低谷里钻。三钻五钻,人没了影儿。好一会,王大胆担心地说,也不怕遇见熊!远远有喊声传过来。大伙急忙扒拉着灌丛的树枝往声音来处寻,好家伙,一只被狼掏了内脏四肢完好的鹿撂在草棵里,肉还新鲜着呢。

      不光活物,苞米叔叔识见植物更神。山坡上沟子里,一片绿接一片绿,一坡草连一坡草,还有灌丛,还有树,哪个草本哪个木本,哪个禾本科哪个莎草,哪是绣线菊哪是矶踯躅鹿蹄草——他都认识。他有一本《本草纲目》似的书,上面画的全是草木。锯齿的叶,对生的叶,羽状的叶,有不认得的植物问他,没磕巴过。

      到我上班时候苞米叔叔已经是专业队的队长了,专管野生植物调查。有一天上山,坐汽车。出发前苞米叔叔强调纪律,时间紧,把该打扫的都打扫了,一路不许停车,今天道远——走大半路程的时候他在驾驶楼里手一挥,叫停。摔了车门就往林子里跑,在我们莫明其妙的诧异里又跑了回来,托着一帽壳子颤颤巍巍的木耳。雨后的柞树林里,木耳们趁着湿绿开会呢。车再启动,王大胆在车厢里学他出发前拉着脸的样子:不许停车!不许停车!

      业务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的春天叔叔,咋就叫个苞米呢?

      这个外号带了一辈子。有一年外出旅游,古稀之年的苞米叔叔不去景区,专挑汽车到不了的密林里走。犯了心梗,躺倒在林子边上。不远处,是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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