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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坍塌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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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芝被发觉不正常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那天刚下过一场雨,太阳出来了,树梢托住太阳,防止它透过片片心形叶子落在雨后的新地上。一匹锃亮的屎壳郎倒立身子,用头撑地,后腿勉力推一团比自己还要大的牛粪球埋头赶路,它要在傍晚来临前找一个庇身之所,以逃避黑夜的不可预知。于是芝蹲在林子里看那枚圆溜溜的粪球曲曲折折前行,偶尔碰到高地,骨碌碌就滚到一旁,她便哈哈笑几声。村里老豁头看她蹲地上半天不起身,问干啥呢,她头不抬,也不搭腔,老豁头凑近了看,才看到那个屎壳郎安置好粪球,挥舞两条粗壮的前臂奋力刨一个安身立命的坑。他这一喊,屎壳郎受了惊,撇下粪球逃命,于是芝看见它仓皇逃走,忙说“要死了,要死了。”一只肥胖的老母鸡跑过来,啄起屎壳郎就跑,于是芝也跟着跑,头发散了也不管,拖鞋掉了也不管,胖母鸡被追得紧,拍翅膀贴地滑行,最后一使劲飞到杨树上,顺势屙于是芝一脸溏鸡屎,咯咯咯,尽是嘲弄。于是芝抓一把树叶子擦擦脸,破口大骂树上的鸡是杀人犯,要枪毙。

老豁头找到于是芝的男人汪仁义,说:“快去看看吧,你婆娘八成是疯了。”汪仁义正要推出自行车去镇上的屠宰场,自行车把上挂一个黑乎乎的提篮,里面有一把弯弯的牛刀,院子靠墙枣红色塑料大盆里泡着今天早晨回来换下的满是血渍的脏衣服,往常这个时候,他都已经把它们洗干净了,搭在院中的尼龙绳上。汪仁义说:“死了才好哩,死了清净。”说罢,不管不顾骑自行车走了。

汪仁义是个屠夫,宰牛,也杀羊。镇上有个屠宰场,周边不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靠它谋生,白天他们四处收牛,晚上赶通宵把收来的牲口处理好。他们宰牛是和别处是不同的,先把四条腿捆结实,然后拿一条长长的塑料管从牛嘴一直插到牛胃里,打开抽水泵,牛肚子便鼓胀起来,像一只充满气将要炸裂的皮球,滚圆的肚子把牛头撑起,只有耳朵耷拉在地上,它躺着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任凭它有多大的体格,身体里装多少力气,眼睛里冒多少怒火,都会被冲进嘴里的水浇湿淋透,站也站不起,卧也卧不成,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汪仁义拿一把刀,在肚皮上豁开一道口子,牛肚里的水便喷出来,呲一丈远,粘到污秽不堪的砖墙上,有时人躲避不及,呲人一身,满是新鲜浓郁的血腥味儿。放过水的牛皮肉分离,剥皮、掏肚儿、抽筋、剔骨、分肉,汪仁义早就熟悉这套流程,三下五去二,一头牛便成七零八碎的一堆肉,它们被分类打包送进冷库,运往四方八地。

第二天清晨,天呈现出不健康的白,汪仁义忙完到家,于是芝还在床上酣睡,呼噜呼噜,像是抽着水烟袋。汪仁义叫她,她不应,又踢几脚,于是芝翻身坐起,蓬头垢面,也不穿鞋,打开院门出去了。问她去干啥,她说她看见那只胖母鸡从树上飞下来了,要捉它去枪毙。





于是芝疯了。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女人,终究是疯了。

她和汪仁义的结合算不上平等,按照她的说法是下嫁。虽说两人并非云泥之别,但客观差距的确是存在,她的父亲是县城中学的教师,母亲是县医院的医生,于是芝卫校毕业后到母亲所在的医院当护士,就是在这期间,认识了打架受伤住院的汪仁义。对于婚姻,于是芝存在近乎完美的幻象,这个丑那个穷,始终不能如意,一耽搁就到了三十岁,彼时,女人三十岁是花凋的年纪,她本看不上无业的汪仁义,可眼瞅着青春不再,越发着急,再者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人起势也就几年的光景,一狠心嫁给这个嘴上抹蜜的男人。

结了婚的汪仁义始终没有时来运转,于是芝脾气却越发渐长,婚前是炮仗,婚后是枪火,时间久了就变为手雷,一点不顺心的事就成了导火索,把家里炸得鸡飞狗跳,以此彰显自己在家里的绝对领导地位。汪仁义再怎么配不上她,至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人的承受是有限度的,就像他宰的那些灌水的牛,有条口子就呲出血来。女人生气无非哭闹上吊,男人发怒流血漂橹,尊严扫地的汪仁义把于是芝打了,这一打就上了瘾,喝了酒打、吵架也打、打牌输了钱也打,鸡犬难宁,一地鸡毛。不仅打,他还提出离婚,于是芝死活不同意,她怎么可能忍受被抛弃的奇耻大辱,要离也是自己提出来才对,两人就一直耗着,耗过一年又一年,树叶绿了没有离,树叶黄了没有离,就要耗,耗到精疲力竭。

对于这样吵闹的日子,汪仁义早就不在乎了。他每天晚上到屠宰场宰牛,会有种杀戮的快感,痛快过后回到家倒头就睡,谁也不管谁。有一次,汪仁义三四点回来,还带回一个丰乳肥臀的妇女,鸡未叫、鸭未醒,一只老鼠横穿过院子,猫弓腰扑过去,没有捉住,它唰得一声藏在夜里不再出来。汪仁义没进卧室,就在堂屋把女人衣服剥个精光,赤条条滑溜溜缠在一起。于是芝听到响声,爬起床,披一件碎花衣,拉开灯,趿拉拖鞋走到堂屋,看到眼前这一幕,两眼憋得通红,操起凳子砸向这对狗男女,那妇女也没想到汪仁义家里还有其他女人,拽过衣服,大骂汪仁义畜生,骂完预感要吃大亏,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左邻的灯亮了、右舍的灯也亮了,像是陨落的星子,泛出微弱的余光,狗要劝架,吠个不止,猫吓得躲在桌子底下,默默祈祷能躲过一劫。于是芝哭到天明,哭尽了力气,眼睛干涸,像是夏天龟裂的土地,枯黄、涣散,再也酿不出一滴泪。她坐在床头,平静默然,好像昨夜的一切不曾发生,别人叫她,她也应承,叫吃饭就吃,叫睡觉就睡,看见谁进家门,就拧一个笑,问一声:“来了?”“来了。”便不再多言。

汪仁义昼夜颠倒,于是芝寒蝉噤声。她闲来无事蹲在院子里看花看云看飞鸟,雨来了,淋湿衣服,她看见一只燕子卧在檐下,扑棱棱,把雨珠甩成花洒,雨停了,无数燕子飞出去,立在电线上,整整齐齐一排,她看见一只老鹰从半空俯冲下来,把燕子一只一只吃掉,一口一个,燕子真傻,不知道逃。

疯了的于是芝被关进堂屋,外面挂一枚金光闪闪的大铜锁,一扇门,将她隔离世外。她向往广阔天地,忍受不了幽闭空间,拿起斧头,把木门砸出个大窟窿,钻出去,四处游荡。天太热,她跳水塘里洗澡,一丝不挂,村里的光棍儿们兴奋了,他们大约没见过这样光洁的身体,在水边目不转睛盯着看,上年纪的老婆子把她拉上岸,裹一层旧床单,送回家去,她说,她看见一头黄鼠狼,两尺那么长,油亮油亮的皮毛,像火焰,咔嚓一口就咬断了胖母鸡的细脖子,还回头冲她笑呢,眼睛弯弯像月亮,笑得很好看。





秋深了,早晨,地上结一层细细的白霜,太阳出来,反射五颜六色的光,于是芝一脚一脚把光踩灭,踩到村边的树林里,树叶子早就落了,厚厚一层,不知道掩埋住多少夏天的秘密。林子旁的乡道边,停一辆宽阔的架子车,车前放一个锈迹斑斑的煤球炉,上面黑糊糊的铁壶嘴咕嘟嘟往外吐蒸气,右边掉漆的旧木架顶挂一条油腻锃亮的抹刀布,架上红花铁盆里的水已洗过一遍头,尚有余温,剃头匠要在它凉之前把头发剪好,再洗一遍,才会泼到路旁的沟渠里。

剃头匠家离这十里地,每三个月来一次,有时是两个月,这期间他要把周边的村庄走一遍,兜兜转转,循环往复。剃头匠爱说笑,他把张村的事带到李村说,把李村的事带到赵村,哪村有几个寡妇,几个光棍儿,他门儿清。正在剃头的老豁头说:“你剃头匠好歹有个吃饭门路,咋不讨个媳妇?起码有个暖被窝的不是。”

剃头匠嘴里嗪支散花烟,一手拿推子一手拿木梳,把花白头发一撮一撮斩断,像是收割一捆捆的小麦,随口说:“球,咱这一把糟骨头,哪里扛住女人造,今天娶回来,明天说不定就死球了。”排队等候的人哈哈大笑,剃头匠也跟着笑,烟灰落在老豁头的头上,老豁头打个激灵侧过身:“日你母,你想烫死你先人哩。”剃头匠赶紧拍拍那颗滚圆头皮上的灰,说:“碍球事,烫漏了让俺村鞋匠给你补补。”

“那得用猪皮补,猪肚子上的皮,白嫩白嫩,肯定合适。”

“猪皮不结实,我看得用驴皮,少说也能用个十年八年。”

七嘴八舌闹哄哄,似乎天气也没那么凉了。于是芝蹲靠树根,两手交叉揣进脏兮兮的袖口,直勾勾盯着剃头匠看。老张头儿冲剃头匠喊,“嗬,剃头匠好福气,她瞅你呢,她瞅谁就是相中谁了。”扭过头又问于是芝:“你说,你是不是瞧上剃头匠了?”于是芝傻呵呵一笑,算是回应。剃头匠叹口气:“你说好端端的人,咋说疯就疯了。”

等候着的老头儿小孩儿剃完头发天色已晚,老豁头端一碗红薯面疙瘩给剃头匠,又塞给于是芝一个白面蒸馍,于是芝接过来就往嘴里送。汪仁义骑二八大杠正要去镇里,看见剃头匠,抬腿下车,说:“前半晌还想着剃头哩,结果你就来了,也给咱修修。”剃头匠放下碗,打开煤球炉的风口,火苗便窜上来,往铁皮壶底燎。

“先洗洗?”

“洗洗。”

汪仁义坐在木板凳上,把头伸进水盆里。于是芝见汪仁义过来,往林子里挪挪身子,躲在一株杨树后,探出半个脑袋。汪仁义洗好头,看见露出的半个脑袋,喝骂道:“日你妈的,滚远点儿,老子瞅见你就来气。”

“人都成这样了,还是少说几句吧,也怪可怜的,在这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算是安生的了。”剃头匠劝道。
“安生?你是没见呐,好好的门砸锅盖恁大个窟窿,玻璃砸烂几回了,疯婆娘就是疯婆娘,早晚死外头才好哩。”汪仁义一边说一边比划。

“不管咋说,恁大个人,好歹是条命,说不好听的,猫狗一口儿,就算是牲口,也得给碗饭吃不是。”剃头匠平素和老头们嘻嘻哈哈,这会儿却语重心长起来,他把发黑的白毛巾扔盆里,使劲搓几搓,拧干,铺汪仁义头上,擦去上面的水分。

“哼,喂狗也不喂她,活着浪费粮食,死了占地,养她干啥。”汪仁义还是忿忿,又说:“哎,我说剃头匠,你对这疯婆子很上心嘛,你要是不嫌弃,你把她领家去。你这一辈子还没有碰过女人吧。哈哈哈。”

“咦,你这后生,说话咋没个颠倒横竖,虽说她是疯了,可还是你媳妇儿,能是说送人就送人的?!”剃头匠嗔怪道:“听说过送礼、送钱、送米面的,还没听说过送人的。”

“送命,送命总听说过吧,我就是送你条人命,你领回去她就是你媳妇儿。”汪仁义说罢,笑得爽朗干脆。于是芝吃完馒头,拍拍手上的馍渣,靠树上看别人笑,也随着傻笑。

“这可不敢啊,前阵子喇叭上还喊,不准买卖人口,这事儿犯法,抓住要坐牢杀头的。”老豁头插话道。

“白送的,怎么能算是买卖呢。我不要钱还不行嘛!犯着哪条法律了?”汪仁义满不在乎,“不过,就怕你这老怂货,白给你都不敢要哩。”

剃头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都夹在深深的皱纹里,旁人自是看不出来。汪仁义往上一撺掇,他就动起了心思,他确实没有正经碰过女人,年轻时有个外地女人愿意跟他,可是看到他身上一块块腐败的癍庎,死活不让碰自己,剃头匠也不强求,没过几日就给她路费让她回了老家。后来毛病痊愈,岁月却不饶人,他早断了找伴的念想,如今枯木逢春,这女人傻是傻些,总算是个伴,至少比养个小猫小狗强吧。

说话间剪好了头发,剃头匠解开系在脖子里的围布,说:“后生,你这话可是当真?”

“吐唾沫当钉,谁还能把话当屁放了!你今天就可以把她领走。”说着,一手扶住车把,一脚踢起自行车的支架,准备走。

“成,有你这话,老少爷们也作个见证,这事全凭自愿,她只要肯跟我走,我断不会屈待她。”

在众声纷论中,剃头匠用架子车把于是芝拉回了家。他翻出件干净衣服给她换上,烧好一脸盆热水,给她冲洗满是灰泥的脸,于是芝并无反抗,顺从地任人摆布。剃头匠拿毛巾浸湿头发,用梳子理顺一团团千回百绕的发丝,盆里的水很快成墨汁,散发出阵阵夏天遗留的酸臭味。洗好头,剃头匠给她系紧围布,掏出剪刀,像修剪一株葡萄树,像对待一件玉石雕,他从未如此认真,一刀刀精雕细琢,小心翼翼,生恐有任何差池。

前刘海剪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侧边发梢齐耳,显出白皙的脖颈,乌黑厚实的头发底下是多么精致的一张脸嗬,虽然布满悲凉岁月的痕迹,还是能看出她曾经的芳华,比村里任何一个小媳妇大闺女都要好看,即使饱受摧残,拾掇后也比那些女人们美丽,像盛开的栀子花。只可惜疯了,可若是不疯,怎么会轮到他剃头匠呢,他暗自欢喜,年轻时的萌动似乎又聚拢在丹田,散发至周身。他取一面镜子,让于是芝看,问她好不好看,于是芝细细端详,原本涣散的眼神好像青白的马奶葡萄,有了精神慢慢聚拢,泛出葡萄紫色,她嘴角挑起一个笑,说:好看,像黄鼠狼火红的尾巴。
 


尚未收拾利索的于是芝最终没有住在剃头匠家,她执拗地要离开,剃头匠拦不住,他想像汪仁义一样把她锁在屋里,或者干脆用麻绳捆结实,可始终狠不下心,生恐把她的疯劲逼出来,也怕把她逼进生命的尽头,还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残局,索性由着她去。于是芝沐夜赶路,在自家门前蹲守一宿,成了有家难归的人。她并未忘记家的所在,终日在周边的村子晃过来晃过去,熟络的人若是碰见给一碗饭吃,倒也没有饿着。到了晚上,她总能出现在家门口,在长条石上对付一夜,天越来越寒,转场到麦秸垛里,村上不少人见到汪仁义好言相劝:
“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苦命的人,哪怕在院里给她搭一个草庵,也不枉一场夫妻情分。”

“仁义,以前她就是有再大的错,现在不是也受到惩罚了嘛,你就当行善事,为后世积福积德。”

汪仁义起初当耳边风,说自己晚上做工,哪有时间管她呢。

“汪仁义真是枉仁义,不是东西,把自己婆娘逼疯,还作践成这样,我看呐,早晚被小鬼勾十八层地狱里去。”

“就是,当初还不是他死乞白赖地要娶人家,现在到手了,就可劲糟蹋,什么玩意儿嘛。”

他多多少少知道这些背后的议论,后来受不住舆论压力,果真在院里支起一个三角草庵,算作于是芝的新窝。入冬,北风呼啸,草庵上的塑料薄膜哗啦啦彻夜地响,于是芝把漏出来的薄膜一缕缕撕碎,后来连同草庵上的草也扯得七零八落,四处漏风。几只母鸡晚上没有去处,也钻进草棚,于是芝偶尔抱着它取暖,有次母鸡受了惊,朝于是芝手上啄一口,立时渗出一个血印子,她顺手把鸡脖子扭断了。

于是芝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这天黎明,汪仁义匆匆忙忙从院里跑出来,咚咚咚敲开发小的红色铁大门。

“仁义,你咋了?大早上慌慌张张的,出啥事了?”发小见他毛发结霜,眉眼紧锁成疙瘩,像是团鹅红。

“俺婆娘死了。”说罢,用手捂住嘴接一捧哈气,像是捧住听不出喜悲的语调。

“啥时候的事?”发小说着披紧衣服往汪仁义家走。

“估摸着是昨天晚上,我从冷库回来,怕她在草庵里冷,想着再给她条被子,结果去看的时候,已经死了。”言辞里似有哽咽。

“这么冷的天,厂里还有牲口啊。”像是问。

“嗯。”算是答。

挑开挡风被,相较于先前的凌乱不堪,呈现少有的齐整,于是芝头朝里硬挺挺躺着,被子掀开一角,斜露上半身,脏兮兮的高领毛衣围住脖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紫中透黑,像一粒熟透的桑葚。

汪仁义展开屋檐下的折叠竹床,一根断裂的竹板悬空裸露尖利的硬茬,两人把于是芝抬放上去,吱吱呀呀,摇摇欲坠。他把草庵里印有簇簇红牡丹的薄被拿出来,拎起两角,使劲一抖落,被子在半空舒展开来,落在于是芝身上,连头带脚盖得严严实实,灰暗色调的院子里,因了这一床暗红,显得格外惹眼。

天亮了,灰蒙蒙,像要下雪。于是芝的死讯在村子里挟风迅速传开,汪仁义门前聚满了人,一只胖母鸡施展凌波微步在人腿之间穿梭,挤到前排,人嫌它碍事,悬空一脚,它坐地起飞,站立墙头,俯瞰全局。

汪仁义推却了村里长者关于丧葬之礼的好意,说天寒地冻,尽早入土为安是正经,所以删繁就简,不必要的礼节一并略去。他让发小去棺材铺订一口棺木,买一套崭新的寿衣,又找来几个平时关系尚可的朋友挖一方墓坑,不过半日,一切准备停当。亲朋故旧一概不邀请,双方父母故去的故去,活着的也只是勉力活着,于是芝的死,就如同一场平淡剧目的结尾,演员退场,观者离席,无鲜花、无掌声,只有一片狼藉,等待打杂的清理打扫。

剃头匠拨开人群,说:“人活一世,来已来的仓促,走要走得体面,后生,你要是不嫌弃,老哥给拾掇拾掇再送上路。”

“那你快点,不要误了时辰。”

剃头匠掏出暗黄色桃木梳,一梳一梳将头发捋顺,握进手心,翻手绾过头顶结成发髻,扎一根黄铜簪,他剪一块红纸,均匀擦在她脸颊,面色便红润起来,又仔细涂抹嘴唇,遮盖住原本的乌黑。剃头匠把用过的红纸、剪刀、桃木梳一并压在她金黄细纱布的枕头下,而后退离棺椁。不多时,这个似睡非睡的女人被两寸厚的黑漆桐木板盖严钉紧,被八个精壮的男人抬着,放进两米深的墓坑,铁锹挥舞,一座新坟拔地而起。
 


头七未过,汪仁义将家里值钱的物件尽数变卖,不值钱的旧桌椅、旧衣物,零散摆在客厅。邻居见他晚上不再去屠宰场,在家叮叮当当翻箱倒柜,问他要干啥,他自顾自地忙活,说要去广州投奔一个远亲。

“好歹不过完年再去?”邻居问。

“我这光棍汉一个,在哪儿不是过年呢。”

“你这一走,多时就不回来了吧?”

“毕竟是家,怎么会不回来哩。不过,谁能说的准呢。”

春节过完了,他没有回来,麦子黄了,他还没有回来,树林白了,依旧没有回来。院里的蒿草没有了约束,可劲儿地往上窜,只用一个春秋就长到齐腰深。门上的锁锈迹斑斑,锁环不知道在哪个夜里被不速客斩断,开一扇半掩的门。平素里,这座渐式破败的院子无人光顾,只有顽劣的孩子会在炎炎夏季来院里采酸掉牙的紫浆果,有时候他们也会趁着圆月来捉迷藏,捉迷藏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匹黄鼠狼,红色的皮毛,像火焰。

这一年开春,冰封已久的土地渐渐解冻,百草探绿,薰风吹过田野和村庄,树木爆出一个个绿豆大的嫩芽,燕子乘风而归,在电线上齐齐站成一排,暮色四合的时候,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个清瘦的养蜂人,慈眉善目,顶一头寸余的花白头发,衣着干净朴素,开一辆墨绿色奔马牌三轮车,拉着他的胖女人和二十箱蜂来到村子,见草木正趋葱茏,槐树成林,便想要安营扎寨一些时日。他送给村长一罐黄澄澄亮晶晶上好的蜜,求村长介绍一户好人家落脚,村长拿人手短,说倒还真有一个地方,久无人住,只要稍微洒扫,不失一个临时遮蔽风雨的好去处。

傍晚,村长把养蜂人带到汪仁义的家,荒草围门,蛛丝封窗,一只蝙蝠从屋梁上落下,将要着地时跃然而起,飞出屋外,在夜色中横冲直撞,又机警巧妙地避开一切妨碍物。养蜂人把院里的衰草砍倒,堆放一角,旧家具旧桌椅擦拭干净,安置端正,折腾半夜,居然有点家的味道了。在外讨食,最重要的是节约开支,两口子对这不必花钱的新居所很是满意。半夜,女人如厕,忽见房梁上飘两点绿莹莹的光,她内心登时兵荒马乱,推醒丈夫,开灯看见一束火红的掠影从瓦缝里逃走了。女人说:这宅子久无人住,没有人气阴气重,得买些药放置在角角落落,一来驱鼠防虫,二来灭灭邪气。养蜂人说,万物皆灵,无论是什么,你不招惹它,它是不会害你的。抚慰半宿,方安心睡去。

这年的春天格外生动,沟渠里野花遍布,槐花吐芳,还有桃花、枣花、杏花、梨花,此起彼伏,把整个村庄笼罩起来。养蜂人喜出望外,料定了是个丰收年,谁知却在花开正好的时候,那些本该日夜忙碌的蜂前赴后继莫名其妙地死去,院子里尸横遍野,密密麻麻一层,不到三天,足足死了两大箱蜂。养蜂人伺候半辈子蜂,走南闯北,住过帐篷庙观,遇过病患匪徒,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他无计可施,唉声叹气满脸愁容。

蜂子死的消息也传到村人耳朵里,他们除了惋惜,能做什么呢?第五天,蜜蜂又死了半箱,养蜂女人拿笤帚把死蜂扫拢,用铁锹倒在门外的草堆边,一群鸡摇摇摆摆跑过来,一个个把他们啄进肚皮,过一顿肉食的瘾。养蜂人坐在院门外,看四散而去的鸡,掐灭手里的烟火,叹说,这是不想让我们在这住啊,搬家!可他并不舍得这漫野的花,因此在距离那片树林稍远处腾开一片空地,支起一顶帆布帐篷,把蜂箱齐齐摆放到帐篷前,提心吊胆等待明天。明天阳光普照,晴得比开春以来的任何一天都要好,蜂子在这晴天底下,逐渐恢复往日的活力,采花酿蜜,忙得不亦乐乎。春蜜采完采秋蜜,等到九月菊呈现衰败之势,养蜂人也到了归家的时候,他要在大雪封路前赶回家,过一个安稳的冬。
 


正是这个深秋,杳无音信的汪仁义,在村人把他渐次淡忘的时候回来了,风风光光地回来,志得意满地回来。先前那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汪仁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油头粉面、穿西装打领带的汪仁义,以至于进村后居然没人认出他来。他却记得村人的相貌,老豁头更老了,只剩一颗上颌牙,像大战过后侥幸存活的卫士,孤零苍凉,可怜又滑稽。

“叔,你还认得我不?”

老豁头一愣,眨蒙眨蒙眼说:“你是,呃,仁义?”

“是我啊,仁义。”说着从裤兜中摸出一盒黄金叶,抽出一根,递给老豁头,又摸出一支打火机,大拇指一滑,蹦出一簇小火苗,用左手挡开风,凑到老豁头嘴前。

“咦,多少年没回来,你要不说话,我都认不出了。”

门前闲坐的人见他回来,纷纷围拢过来,他用指甲掐住烟屁股一根根抽出来散出去,一整盒烟瞬间见了底,他捏扁烟盒随手扔到路边,又一个个给他们点上火。

“仁义,看样子你这几年混得不赖呀,挣了不少钱吧?”

“挣啥钱。”汪仁义嘿嘿一笑,说:“无非是混口饭吃。”

“仁义,听说你去了广州,广州啥样啊?你给咱说说吧。”

“广州嘛,那可大了,你要是从这头走到那头,得走七天七夜。”

“我里乖乖,那不是比北京城还大?”

“咦,说得跟你去过北京城一样。”有个年轻点的小伙子驳斥道。

“广州虽然大,可还是比不过北京城,一个北京顶仨广州哩。”汪仁义解释说。

“你也去过北京?”

“哪一年不得去个十回八回呢。”汪仁义哈哈大笑。

“仁义哥,你啥时候还去广州?也带上我呗,让咱也见见世面。”

不等汪仁义答应,一个脸蛋上有细细皴纹的女人拧他一把:“去啥去,人家有飞黄腾达的命,就你这贱皮肉,去了能干啥,再说,你去了,我跟孩子咋办?”

人群里笑得更欢了。

汪仁义和故旧聊得兴起,决定晚上不回县城宾馆,把酒言欢,一醉方休。这个说去这家,那个说去那家,汪仁义一锤定音,说,让嫂子烧几个菜,去我家。故地重游,熟悉又陌生,汪仁义在临时拼起的木桌前侃侃而谈,说起外面世界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光是听,就把几个人都听醉了。

正在兴头上,一头黄鼠狼沿梁而过,蹬下的土坷垃砸在木桌上,粉身碎骨。汪仁义抬头,看见这小畜生两脚直直站立,目光如豆,正好盯着自己,四目相对,看得汪仁义心里发毛,一身冷汗。

他毕竟屠夫出身,杀戮如麻,嘴里骂一句“妈蛋的畜生。”弯腰捡起地上的空酒瓶朝黄鼠狼砸过去,他手上的功夫还是有的,不偏不倚,正中头部,它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从房梁跌落,重重砸在地上,直挺挺面朝天躺着,尾巴火红如炬,肚子上白毛如雪,尖嘴黑如熟透的桑葚。

“好家伙,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黄鼠狼,这得有二尺长。”

“还是红家伙,你们谁见过红黄鼠狼?没有吧。你看这皮,多漂亮,少三百块钱不能卖。”

“黄鼠狼骚气,还是挖个坑埋了吧。”有人建议。

“骚气个球,早集上哪天不卖几十匹?你的那件皮夹袄,就是黄鼠狼皮做的吧?”这倒是事实,那人不再坚持。
汪仁义拎起黄鼠狼尾巴,足有五六斤,说:“小畜生,真败兴,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说着便晃晃悠悠出门到西配房找刀,原是厨房的木门被一脚踢开,只听一声巨响,整个屋顶轰然坍塌,将汪仁义活活埋进废墟。他们闻声出门,大惊失色,但见升腾而起的粉尘,在夜色里不断变换形状,未等尘埃落定,赶忙跑过去,扒砖的扒砖,抬木的抬木,尚没来得及将汪仁义救出,身后那间堂屋,如被抽离脊梁,排山倒海扑向地面,山河破碎,地动林摇,灰飞烟灭一瞬间,如梦似幻。

几个人怔怔入定,良久,一声狗叫传来,似是空山幽谷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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