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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红楼梦难续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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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逛书店,买到西岭雪所著《宝玉传》和《黛玉传》。一翻之下,很是惊喜。比之刘心武的《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远为空灵优雅;比之周玉清等人的续作,又较为节制冷静。比《红楼后梦》、《红楼复梦》、《红楼梦影》等,精神境界又高出许多。据说西岭雪还有第三部续红楼在创作当中,我相信它一定是部力作。
      自乾隆年间开始,各种《红楼梦》的续书就纷纷出炉。有的让宝玉在仕途上“大放异彩”;有的干脆让晴雯还魂,众女齐嫁男主角。中国人喜欢大团圆是这样地不屈不挠,让人啼笑皆非。近几年随着“红学”研究的升温,续书的热情也渐有回潮之势,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都说高鹗续得差,可是在众续书的共同努力下,高续本反而被烘托得颇有几分巍峨之感了。
      这就牵涉到了本文的题目。它有两种读法,一是“红楼梦”难续,二是“红楼”梦难续。不管哪一种,始终落脚在“难”字上。造成这样的局面,首先是曹雪芹的语言风格不容易模仿。那是一种可繁复可简约,可华美可朴素,既清新明快又典雅雍容的语言,写景浓淡相宜,历历如现;写人三言两语便可活画;写事则几乎让人忘了文字本身。续红楼的作家第一就要过文体关。我看《妙玉之死》,语感就不对。那是刘心武的语言,不是红楼梦的语言。比如他有这样一节描写:“妙玉见陈也俊并无俗流惋惜坚留情态,心中更爱他了,只是二人缘分有限,也只能相约于来世罢……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刘心武尽了最大的能力去“拟古”,但曹氏的“古”和其他一切章回小说、话本、拟话本的“古”有天渊之别,并非古色古香就能登堂入室,迈入续红楼的门槛的。读刘的续作,就像以前看小挂历上画的大户人家,寒酸的富贵,“是穷人想象中的奢华”。
      其次《红楼梦》的一大特点是写实与象征兼具,现实与浪漫杂糅,纯粹的灵动缥渺固然不对,过分的落到实处也不得其味。《秦可卿之死》和《贾元春之死》写得像皇宫秘史,不只完全抛弃了作品的寓言层面,还拉来清代帝位的争夺一一对号入座,令人不忍卒睹。这种无意地钻牛角尖或有意地标新立异,在刘心武的红学研究中已经显示出格局上的缺陷,不幸又化而为小说,简直刺目刺心。
      《贾元春之死》甚至集上述两缺点于一身,不仅把轻灵的一面全部坐实,和“清宫外史”混为一谈,还出现了相当“不红楼”的粗俗的语言,比如:“再说宫中尚有无数佳丽,周贵妃就很不错,论床上功夫,似比元妃更胜一筹,只不过双乳不及元妃丰饱罢了,而只要他留得青山在,何愁无大乳女可享!”这露骨的手笔,审美的恶趣味,让人想到贾琏对多姑娘的爱好,与原著判若云泥。
      “红楼”难续的第三个原因是曹雪芹的叙事姿态,既有博大悲悯的胸怀,又有尖锐的批判精神;既有浓酽的回肠荡气的情感,又借释、道两教力求超脱。以周玉清为代表的续红楼者们,才续了一回,就满纸的涕泪滂沱(这四个字的部首刚巧都是三点水,可见泛滥)。那种小家子气的悲悲切切,小市民口味的苦情戏,没有丝毫红楼式的超越众生的大悲,没有半点清醒的克制与悱恻的缠绵地精妙交织,很有画虎不成的尴尬。
      第四个原因是“红楼”境界绝高,手笔绝大。境界是内质,手笔是外现,互为表里,是可以合起来说的。相对于前三重障碍,当代的续书在这一点上倒是差强人意,说得过去。因为当代作家毕竟是生活在21世纪的中国,一般不会再追求“兰桂齐芳,重沐皇恩”,也不会(至少不会公开地)追求三妻四妾,乃至黛、晴还魂。曹雪芹的思想境界远远领先于他所处的封建末世,但在对爱情、人性、尊严等人文方面的肯定上则与当代作家基本同步(当然他对生命哲理的领悟程度,对传统文化的综合感悟,这一类更高妙的境界仍使人难望其项背)。以非凡的境界为依托,曹雪芹谋篇布局的大手笔是世所公认的。现在的续书者即使没有他这样的创作天分,但眼界肯定要开阔得多,阅读的条件要好得多,各类经典只要肯下功夫去找,没有看不到的。尤其西方小说的大量涌入,其中许多技巧给新一代作家以别样的滋养。若能立足传统,横向借鉴,打通东西方文化隔阂的“任督二脉”,在续写红楼时,比清代芸芸众续作更靠近原著的布局还是做得到的。我曾开玩笑说,可惜金庸与张爱玲不熟悉,否则以前者的手笔和气象,加后者的语言和姿态,定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续红楼。
      西岭雪的《宝玉传》、《黛玉传》最大程度地解决了以上四个问题,在我见过的二十多种续书中遥遥领先,一骑绝尘,有时竟可乱真。而在对前八十回的种种暗示,人物命运的安排,以及脂批透露的若干线索的利用上,她也能精巧地继承,丝丝入扣地照应,兼有完全个性化地发挥。她对诗词曲赋、典章制度、风俗礼仪、人情物理的谙熟,又使其作品具有曹著的贵族化与典丽感,就算不如曹的“文化大百科”,也是如今罕见的“实用小百科”了。胡楠也是才女,但与西岭雪一比,胡的《梦续红楼》要单薄贫弱得多了。
      但“西续红楼梦”并非完美无缺,在交待各人收场时仍然显得气促,虽不至手忙脚乱,终究是动作太多。这一点实际上是“红楼难续”最根本的症结,所有有志于续写的作者谁都绕不过去。曹雪芹如何处理的我们看不到了,但以现有的资料判断,似乎他本人也有点头疼。《红楼梦》作为文坛至尊,小说史上光照千秋的杰作,前八十回最大的成就在于它的生活化和反传奇。他写得如此家常,如此“琐碎”,把《金瓶梅》开创的“居家式”路向拓宽、深化得如此成功,以至于常常觉得不是看书而是在看生活本身。《西游记》、《封神榜》、《绿野仙踪》等神魔传奇,《水浒传》、《施公案》、《包公案》等武侠传奇,《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等历史传奇,在“红楼”这种亲切舒缓、细节丰沛、处处平实、处处闪光、贴着人生写出的巨著面前,全体黯然失色。关键在于,前八十回的这种特质能顺利地延伸到后面去吗?
      在完成了所有铺垫,黑云压城城欲摧地蓄势之后,能否保证后几十回不变成大起大落的情节剧?其实第七十九、八十两回,已能看到一点端倪,那就是节奏不得不开始加快,情节不得不起伏,文气不得不绷紧。在有限的两回里,嫁迎春,娶金桂,迎春惨遭折磨,金桂则折磨香菱。可以想见,跟着来的必然是迎春和香菱的香消玉殒。然后是黛玉死、宝钗嫁、抄家、凤姐被休和死、小红贾芸等营救宝玉、贾母死、宝玉夫妇得到袭人蒋玉菡之助,最后出家。这还是举其大者,中间还夹杂着“狠舅奸兄”把巧姐儿卖入娼家,刘姥姥义救,许配板儿;还有妙玉、湘云、探春、惜春等众金钗的去向,还有平儿、麝月、鸳鸯甚至赵姨娘母子的收梢,还有贾兰如何高中,李纨如何“枉与他人作笑谈”……着实是故事太多,密度太大。据周汝昌等人考证,曹雪芹只留给这些纷繁的情节三十回的篇幅。不管三十回还是四十回,要把之前那么多事件妥当地收束,那么多人物妥帖地归结,无论如何是件吃力的事。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该有不少精力是花在八十回后的吧?他还能维持着前面从容匀静的调子,平易细密的质地,于寻常处见功力,体现“生活流”的作风吗?
      红楼梦难续,最难就在怎样避免把后面写成“你倒霉,他倒霉”的连环破落史,就在于让情节自由喷涌的同时不要成为惊涛骇浪,在于跌宕曲折的同时不要带来过山车般的眩晕。说白了,就在于既要自然地发展下去,又要使全书风格统一。这是曹雪芹的两难,更是所有欲续书者的“不能承受之重”。可惜曹著后几十回散佚了,不然真的很想看一看那番风景。假如曹雪芹真能协调这样的悖论,变两难为双赢,那么《红楼梦》该是何等光辉伟大的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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