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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年同题】年是一个轮(发《厦门文学》第三期)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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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是一个轮
               沐沐
      墨斗般的燕子呼地飞进来,尖细的喙衔着湿泥或草茎,它在梁上敛翅,或凌空扑棱,将泥草糊在已见雏形的“碗”上,后又飞出,如此一趟又一趟。这是春天燕筑巢。
     我大概也是那只衔泥的燕雀,自腊月中旬,每天出去搜索当地“特产”,然后,将其背回笼统堆至房间,最后统一打包。那堆东西,快速扩张,几天便占领了房间的“半壁江山”。
    廿七那天,五点整,闹铃刺耳地响。平常赖床的孩子,一声不吭坐起身,默默穿衣服。吃罢早饭,关闭门窗。六点半,车子驶上清洌的街道,黄白色的车灯刺不穿前方稀薄的雾霭。
     七百公里漫漫归途,从面朝大海的闽南穿越无数隧洞,经峰峦叠起的闽北,到山脉蜿蜒的浙西,最后抵达家乡——赣东北。一路向北,我们追赶着路,路也在追赶我们,无止无休。女儿歪躺在座位上,吃不下,睡不好,有气无力。开高速,一直神经紧绷,不敢大意,换先生开,我更是紧张,有时歪着脑袋迷糊过去,几秒就猛然惊醒。一趟下来,劳心耗力,伤筋动骨。每一次都撂下狠话,明年不回去过年了。但到了下一年,又忘了前话,早早就准备年货,料理行装。
      不止是我。每一年将关,返乡大军就拖着行李拉扯着娃,乘飞机,搭火车,自驾车,甚至摩托千里走单骑,座驾不一,但目的地惊人的一致,那就是——老家。上亿人如潮涌般集体大迁徙,远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神秘磁场,牵引着这庞大的群体节律一致,朝回家的方向漫延?我无能探究。
      于我,过年回家大概是一种习惯,一种本能。回到老家,我也无所事事,懒得出奇,除了去老舅家拜年,哪儿也不去,尽窝在婆家和娘家,喝酒吃饭,晒晒太阳,聊聊天,爬山,闻闻草木、土地的味道,平淡甚至算得上乏味。

      我们四姐妹齐坐庭院里,唯独大姐在他乡,年节就是这样,全家人聚齐,才是真正的圆满,不然,那个远方的人会让所有的人眺望。正念叨着,突然一个对另一个说,咦,别动,有根白头发。就这样,姐妹开始互相扯白头发。
     “这儿有一根。唷,这儿又有。” 二姐和三姐和的手指在我的头上翻找,她俩的手穿过我的发间,我的头皮微微发痒,忽地,又针扎似的扯痛一下,如此痛一下,刚好缓解了那酥麻的痒——她俩正以斩草除根之势,快、狠、准地把白发一根根拔除、扔掉,好像要把衰老也丢得远远。
     我勾着头,姐姐们身上的气息萦绕着我。母亲告诉我,三姐是抱我长大的人。我出生时,母亲在外走家串户收购兔毛,是六岁的三姐带着我。她每天抱我去坡下“大屋”玩,那里人多热闹,玩了回来抱我至家门坡底,歇一歇(她抱我上这个坡有困难),然后卯足劲儿把我举起来扛上肩,一口气冲到坡顶。母亲说,你要对三姐好点。我是个不擅表达的人,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我只知道,给你拔白发的人一定是亲近的人,百年修得同船渡,那要多久,才能修到流着共同的血?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暖,叫手足情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叫血浓于水。  
      除夕“请太公”,我是一定要将孩子拉过来,摆放“五碗”,点香,烧纸钱,齐齐弯下腰,祭拜天地、祖先。我教孩子学做近三代的家谱,告诉孩子堂哥姐和表哥姐有什么不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忽视这些繁文缛节,古老的仪式其实是对天地万物的感恩和敬畏,对宗族伦理的认同和尊崇。  
     倦鸟归巢,叶落归根。人就是一棵树,无论枝叶攀到多高,永远都离不开脚下的根。这块养育我长大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们、乡音、风俗、草木……组成了我的根系。一个没根的人,是无所依傍的人,他的心灵永远都在漂泊的路上。过年,家里有好几个人都身体不适,又吐又拉的。我知道,这是脚下这片土地给归乡的人一个小小的惩戒,它在提醒你,你走得太远,离得太久了。我想,在故乡水土不服,算不算一种羞耻呢?
这个春节,我没有去城区,那里有我空着的房子。我的孩子也不吵着去城里。她和哥哥姐姐弟弟们玩,和树枝棍子玩,和鸡鸭鹅玩,和泥巴虫子玩……我欣喜于我的孩子没有惧怕手上沾着的黑泥巴,没有嫌弃迎面走来的庄稼人,她与土地,与庄稼,以及所有贴伏在低处的人与物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亲近土地,亲近土地上的人们,就是亲近根本。

       这个年父亲过得不痛快,牙疼肚子疼的。牙疼,他忍着,肚子疼,他也一声不吭。他一个人呆在他的那间屋里,屋子有谷仓、棉被、酒坛、尿桶,及发黄的书籍等混合的气息,这是庄稼人家里特有的气息,那么久远、熟悉。到饭点没叫着他吃饭,推开屋,他才说有点不舒服,不想吃。我说牙疼,我带你去五都看牙医,他说不用不用,我自有办法,再疼,我就用钳子拔掉。我倒抽一口凉气。他的脸瘦峭,因牙疼而肿起的脸颊也无法与那突出的颧骨齐平。那晚,我煮了粥,给肠胃不适的先生装了碗,给父亲也装了碗。我端进屋时,父亲正闭眼倚靠在床头。节能灯垂挂在屋中间,一团浓浆色的白,仿若满屋化不开的寂然。“爸,你晚饭没怎么吃,现来吃碗粥。”父亲睁开眼,呆怔着,眼睛却慢慢潮湿。老父亲的眼泪,浅浅的,浊浊的,汪在深井般的眼窝里,不会成滴落下来,但早已打湿了女儿的心。
       他接过碗,叹了口气:“不是我大过年的要骂春,只是,他实在不懂事,三十了,是浪子也该回头了。对了,他现在在干什么?”我知道,父亲在懊悔刚刚在饭桌上当众斥骂了他唯一的孙子。“没事,他该骂,你放心,他麻将正打得高兴呢。不用担心他。”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个三十岁还未成家也未立业的浪荡孙子是他的心头之痛,年三十未见他回,全家揪心,终是寻回了,见着他那潦倒的样子,父亲心情更是郁结。四代同堂大概是一个老人最强烈也最朴素的愿望吧。“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古老的训谕自有其道理。近年我的父亲越来越寡言了,原来还会和我们拉拉家常,现在一吃完,就回到他那屋,硬把他拉出来,他枯坐一旁,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不在凳子上了。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侍弄那几亩田地,他把他的诗书、满腔抱负都通过犁锄挥向土地了。岁月沧桑,大地无言,难道一个人老了,就是回归孤独吗?
      我的三伯比父亲年长五岁,快八十了,他一向硬朗,但病来如山倒,去年中风,自此离不开轮椅。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认得出我们姐妹几个,甚至还记得我的婆婆,说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照顾三伯的,是堂哥保星,他走出来接过话头,记性是好的,就是大小便失禁,经常没来得及喊,尿屎已经拉得一裤了,如一时半会没人来,他就抓起屎四处撒,你说这人糊涂不糊涂。
      三伯有仨儿子,保星是二儿子。保星个子矮小,读书又不灵光,小学没读完就歇学了,早早到温州打水泥,三十好几才花了六万块买了个贵州媳妇,生下二女一男。大女儿十五岁那年,贵州媳妇带着小女儿跑了,再也没回来过。痴憨的大女儿前年嫁出,和老公吵架,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去年十月保星感觉胃部不适,到医院一检查,是恶性肿瘤,兄弟给他凑钱做了胃切除手术。他说他每餐只能吃半小碗流质食物,身体乏力,干不了重活。我看到他的桌子上,有吃剩的粉干汤,一点零星的肉,一盘青菜。他十九岁的儿子正埋头玩手机,对于我们的问话一概不答。这是过年前一天,别人家都热腾腾的,忙着杀鸡宰羊,扫屋贴春联。这个没有女人的家,祖孙三个像石头般坐着。  
      三伯说话时,嘴角溅出菜叶子,腮帮、衣服上都有,我不忍再看,我的心像堵着湿棉花,又湿又重。父亲有五兄弟,现在就剩三伯和父亲了。有些人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也不是没点令人激动的事,那就是相亲啦。这个正月,侄女侄子和外甥们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可早就该提上日程了呀,我家仨侄女,个个模样周正,妆容时尚,就是年届而立了,哪个都没制造点动静出来,我的爹娘他们急呀,她们的爹娘也急呀。于是,正月相亲成了我家的热门话题,我嫂子一听说有小伙子要来看姑娘,她就笑成一朵花。正月初四那天,两拨人马,一前一后来,在客厅分坐两桌,“撞车”的尴尬让人偷着乐。最有成就感的当属四姐了,在这个正月她高效地完成了一件大事。她的儿子正月初七相了个女孩子,正月二十,扯了证。从认识到成婚,只用了十三天。两个二十出头的小年青就这样被裹挟着走上了漫长的婚姻行程。春天到了要播种,秋天要收割,人也一样,要繁衍生息。虽然农村这种速成的婚姻有许多隐患,无奈的是,除此,似乎没有更合适在外务工青年的婚恋方式。  
      一周很快过完。概无例外,初六是我离家的日子。我和二姐同时走,一个往福建,一个往浙江,同行一段路,在廿八都互鸣喇叭,就此分道扬镳。
初五下午,我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趟趟把婆婆、妈妈给的东西归置到车上。东西很多,但次次都不外乎是这些:土鹅土鸭土鸡蛋,番薯芋头山药马家柚,粉干粉丝地瓜粉。这些带着泥土的东西,就像一个链扣,缝合着离乡的人与家乡之间的关系。   
      十斤重的棉花被,二百元一条,婆婆让人弹了两床,一床过年那天给女儿盖上了,把女儿焐得出汗,另一床让我带到闽南。间歇的雨丝飘落下来,空气黏稠潮湿。“他爸,你去地里切几棵包心菜回来。”父亲已走到屋后,母亲又冲他喊:“拣嫩的、包得紧的摘。”一会她又问,豆腐乳要带不?马家柚再开一个车上吃?直到晚饭后,她还不时想出点什么,问我和二姐要不要。母亲已经给了我们一切,还寻思着能找出什么可以给我的东西。  
      初六是春节假期最后一天,也是高速最后一天免费,是出行的高峰。同样,要早一点出发,才能避免碰到峰流,堵在路上。晨光微熙,路上僻静,偶尔车灯一闪而过,那是和我一样离乡的旅人。我坐在驾驶位上,不敢抬头看在车边频频挥手的二老,冷冽的晨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我怕看见他们眼中的泪意。记得初三那天,婆婆听说我们要回娘家,然后直接从娘家出发到闽南,她抱住女儿,哽咽说舍不得。他们都老了。父母在,不远游,可我们还是要出发,走向远方。  
路边的村庄不停地倒退,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模糊了前路。我的年之味,甜蜜又忧伤,饱满又怅然。一年又一年。  
       年就是一个圆,我们在起点不断出发,其实就是在不断回归,当我走得越来越远,是不是也离家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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