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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林区纪事之王犟眼子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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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犟眼子姓王,人人皆知。叫啥,没人知道了。

    山东大汉,腰圆膀阔。森调队砍线测树,他非跟树站一块儿,远远地梗着脖子,让人给比划比划个头。测高仪瞄准头顶,曲指一勾,一米八五。

    无妻无子。五十岁时候,单手一抄,还能夹起装了大半下儿咸盐的麻袋。没别的毛病,就是犟。东北话说了,爱拔犟眼子,那一身腱子,全是犟肉。

    山里布满了伐木点。金江沟,兴安,德挺德,连沟堵里的南沟都有人了。一个临时工,又不是林场带编制的工人,在哪儿干不是干?偏不。就跟着老二段走。自己说了,死也死在老二段。其实就他那一把子力气,就他那舍得下力的脾气,放哪儿都是把好手。各个点儿之间伐木工来回走动,捎信儿,抢着要他。可他犟起来了。就可老二段这一棵树吊喽。老二段走哪儿他跟哪。

    大冬天在山上过。树放倒了,一棵棵砸进雪里,躺成一片。寂静的山里,大老爷们的喊声传出老远。干啥的都有。打枝丫的,截段的。到王犟眼子这,专管攒堆。木头沉啊,两人,一人一把钩子,插到木头下面的雪里,一声吆喝,木头抬起来了,大小头方向找好了,攒成整齐的木头堆。王犟眼子后腰上别着手巾包,里面包着三四个窝头,白茬大棉袄敞怀,热汽从棉袄里往出钻,从头顶往上冒。一把子力气全在腰腿上,一挺,溜儿直。除了放树不管,“垫枕头”、“调卯”,得王犟眼子说了算。为了马爬梨装垛方便,木头堆下得架起来,这叫“垫枕头”。垫哪棵树、咋个方向,得他挑。装马爬梨,把木头往上翻,一个爬梨装几棵,他指挥。闷头装,不依他,就把牛眼珠子一瞪,脖子一梗,要撂挑子拔犟眼子了。他说一的时候,如果有人说二,王犟眼子是绝不服输的,撸胳膊挽袖子跟人抬扛,不争出输赢不干活。有几个人不服,拔,谁说不过谁。那天从早到晚,王犟眼子脸红脖子粗地跟人争,反正你说黑我肯定说白。书记生气了。不干活了?你们这是干啥?一嗓子吼住众人。后来工友们一商量,明天顺着他。他说鸡蛋是长把的,咱们就说对对,那把儿是瓷的。他说石头是软的,咱就说我刚舔出个坑。人们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活儿干得顺当了。装爬犁,他专挑粗的,三棵两棵一车,粗头冲上面一架,走咧。中午到饭点儿,捡点干柴,在雪地里拢堆火,从后腰系着的手巾包里掏出窝头,烤出硬壳来,啃。有人逗他,说拿馒头跟他换,一个馒头换俩窝头。他头都不抬,像吃山珍。

    王犟眼子往六十上奔的时候,腿弯了,罗圈得厉害。走路摇晃。也是,伐木点的人走路都这身形。脾气倒是见好,话少了。老二段的书记怜惜他老哥一个,孤仃,不让他上山出苦大力了,让他打杂。早晨天蒙蒙亮,王犟眼子挑挑儿打水,摇摇晃晃往林子外边走。前几天刚瞄好一块地方。有一片草,草尖带霜。他四下里寻摸,找准地方开始挖,不深,也就锹头深吧,有水洇出来了,一会就亮成一个水坑。一瓢一瓢舀,等一会水又渗出来,不见少,直到舀满了两桶水。晃晃荡荡挑回窝棚,哗啦一声把一桶倒进大铁锅,点火,放帘子,蒸窝头。人家蒸窝头用手团,他嫌慢,捡个不知道啥时候改善生活剩下的午餐肉罐头盒,戳进发好的玉米面盆里,一戳一甩,一戳一甩,一锅午餐肉罐头形状的窝头排满盖帘,盖盖儿,大火蒸。等伐木工们起来的时候,热气扑满屋子了。

    人们都上山的时候,王犟眼子赶着牛爬犁,慢悠悠地上山捡柴禾。水坑边冻了一层冰壳,再舀水,摔了好几次。午餐肉罐头的铁盒戳坏了好几个。水坑干了,再找尖上带霜的草。遇上森调队的砍线测树,闹着玩要给王犟眼子测个身高,直摆手,拐个罗圈腿躲老远。老二段从兴安林场搬到了平原,王犟眼子腿罗圈得更厉害了。

   
    到了平原林场,王犟眼子养了一口猪。这猪让他侍候的,用工友的话说,比侍候娘们还上心。像年轻时候的王犟眼子,油黑,膘肥体壮。从春天的婆婆丁,到夏天的灰菜线菜黄花菜,连野菜带山珍地伺候。上秋了,故意每天多和点玉米面,连藏带偷的,掰碎了兑到猪食里。王犟眼子还和猪唠嗑。他那夹着东北味的山东话里,絮絮叨叨的啥都说,却没人听到他说的是啥。他领着猪,满山走,专挑没人的地方跟猪说话。那时候山里养猪,黑猪多,白猪少。三九天,山上冻得唾沫都硬了,黑猪多少能多吸点阳光。眼瞅着到了年底,每天晚上那顿饭,海带黄豆都供不上了,工友们眼睛饿成了刀,每天都把猪的各个部位片一遍,片完了前槽片后丘,片完排骨片肥肠。王犟眼子说你们要杀猪,就是要我的命哪。他把猪护得死死的,睡觉都把猪领到自己的铺前。王犟眼子招人烦了。

    有一天山下场部来信,让王犟眼子去一趟。王犟眼子纳闷,这是有啥事要找他?王犟眼子就听老二段的书记的话,他信服他。下山,临走还搂着三四百斤的肥猪脖子说了点啥。到场部,书记问你干啥来了?王犟眼子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连牛爬犁都顾不上赶,晃当着两条罗圈腿就往回跑,到了山上,猪血接了一大盆,大锅架上了,人们正灌血肠,煮杀猪菜呢。王犟眼子眼睛红了。他可嗓子喊,骂。骂人。啥话难听骂啥。那被东北话改造过的山东话,直往人耳朵眼里钻,变得尖细,震得树枝上的白雪往下落,不远处水坑边的草尖没了霜,他骂得撕心裂肺,那盆冒热汽的猪血都暗了颜色。

    王犟眼子病了。不吃不喝,只喝酒。书记来了,劝,劝了半天,王犟眼子说话了。要下酒菜。采伐点划拉划拉还有半口袋黄豆,泡了给他炒盐豆,不吃。还要下酒菜。要啥?他说,要冰。工友们,吃过他猪肉的工友们全都出去找冰。近处的,曾经草尖带霜的水坑边的冰包刨没了,工友们爬山,翻过去,到背阴的坡上,用斧子砸,砸下大块的冰,背回来,给王犟眼子下酒。一条一条的冰块啊,嘎崩嘎崩嚼得那叫个响,王犟眼子一口冰块,一口酒,脸上眼里全有光,跟骂人那天一样。

    他走了以后,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哪年来的,家乡在哪了。只是工友们再杀猪的时候,有人会提一句,那猪如果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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