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的另一种叙述

柴火的另一种叙述

一阵风吹来，我的骨节咯吱作响，似要断裂。母体的纤维，牢牢裹紧我的本体。那个令我痛苦的小虫子，在寒冷到来之前，已停止蠕动。我不知它冬眠了，还是死亡了。我保证它没有被啄木鸟吃掉，好久没见到啄木鸟那五彩斑斓的身影了。偌大林子，只有几只暂时落脚的野鸟停留。它们也许累极，落在枝杈上，泄下几滴灰白的粪便，鸣叫几声，然后，展翅飞走了。

我身上的叶子，被秋风吹黄，枯萎，再也无力抓牢我的本体，随那阵风，嗖嗖落地。我喜欢看它们在空中的舞姿，优美，圆润，打着旋儿。这是我世界里最凄美的舞姿，惹我落下几点眼泪。树叶落在枯黄的野草上，随风翻了几下身，再也不动了。它们的生命就此终结，埋葬它们的，将是一场雪，雪化成泥水的时候，成为滋养大地的肥料。春天，又一波叶芽在我的骨节里萌发，展开，变绿，逐渐肥厚起来。

自然的轮回，谁也逃不脱，这是每个物体的宿命。比如鸟儿，今儿雀跃飞舞，明儿也许永不见身影。比如蝶儿，那么美丽，与花蕊为伍，与蜜蜂为伴，可它的生命只有几个月。比如蜂儿，不辞辛苦，每日劳作，到头来，还不是一二年的光景，甚至它们没有来得及享受自己酝酿的甜蜜，就终止了生命。

轮回是公正的，不会因谁而改变。我的身下走过很多种人。比如，叹息命运不公的人。可他们不知道，大自然会给他们关闭一扇门，而打开另一扇门。他们面对痛苦，垂头丧气，甚至拿头颅撞击我的母体。其实，他们不知道，自从天牛落在我身上时，就给我带来恶运。

天牛的卵子，种入我的身体，逐渐变成小虫。它们吸取我的汁液，吞噬我的血肉。我无时无刻忍受着痛苦。被榨干汁液的部分，叶子枯黄。这个时候，我深知，会有一天，我脱离母体，哗啦一声，断裂于地。我无力驱赶它们，那个时候，我多么渴望啄木鸟的到来，多么想听到它们“笃笃笃”啄木的声音。后来，听说它们被害死在田间地头。我还期望，有人来管理这片林子，给我的母体，打上灭虫的药。想想我多么幼稚啊。一片被人抛弃的林子，人都去了城市里讨活命，谁来管理这些不值钱的树木呢。听说，城里的高楼，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户户像个鸟笼子。那些生在庄稼地里的人，用尽一生的积蓄，钻进鸟笼子，这些，是他们所谓的成功，他们以此自豪。我们被抛弃了，农田被抛弃了，所有的不值钱的，带着土字的，都被抛弃了。听临时落脚的野鸟们说，村子空了，剩余一些老弱病残，蹒跚在暂时存在的院子里。野鸟们还说，在城市的郊区，大片的村子消失了，大片的残垣破壁，触目惊心。

我终于在一场大风中脱离母体，没有像叶子一样在空中完成优美的舞姿。在被大地撞击几段的时刻，我才知道，自己成了朽木。躺在大地上，多么舒适，不再为悬着而担心。我知道，落地是迟早的事，谁能一生都高高在上呢。我安逸躺在大地上，身边睡着枯萎的草，野花，未成泥的灰白树叶，几只寻食的雀儿，叽叽喳喳，蹦来蹦去。晴朗的日子里，碧空万里，闲云掠过，暖暖的冬阳，温和照耀。多么惬意啊。

那天早上，我被捡柴人捡走。

当时，一个女孩高喊，“妈妈快来，这儿有大树枝。”捡我的那只手，修长而又粗糙。她把我放在伙伴中，用一条尼龙绳捆起，吃力地搁置在瘦弱的肩膀上。小女孩拉着妈妈的衣襟，小跑着跟随。妈妈腾出一只手，拽着小女孩的手，唯恐她跌倒。

她们走过林子里塌落的小屋，走过那片被遗弃的鱼塘，走过那片疯长的桃林，沿着满是枯草的野路。碧绿的麦田，与荠荠菜，羊蹄子棵，灰灰菜，牛筋草一起生长着。她们走进小村，走在村里的油路上。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迎上，撕咬着小女孩的裤脚。女孩松开妈妈的手，摸着它的头。黄狗撒着欢儿，跑进一个院子。她们也进了院子，女人把我们从肩膀上放下，搁置在出厦廊上。我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望着院子里。小女孩嚷嚷着饿了，女人回屋拿了方便面，递给小女孩。院子很大，西南角是菜地，白菜未被剜出，一棵棵被黄白相间的叶子裹着，似要在院子里过冬。菜畦踩得亮亮的，一层薄霜覆盖着。东南角是花池，被一块块棱放着入土一半的青砖围成方形。花池里的残花，耷拉着脑袋，紫红的鸡冠花，高傲地支棱着。数十棵紫色，红色，白色的菊花，铺展开来。女人说，“先吃完方便面垫垫，妈给你做饭。”小女孩点点头，嘴里嚼着碎面呢。黄狗卧在女孩身边，眼睁睁望着女孩的嘴，想让她漏掉一些碎面。

女人进了厨房。我担心起来。也许，一会儿，我就被她填进灶膛，燃烧起来。她走过我身边，从衣绳上扯下罩衣，凭空抖了几下，穿在碎花袄上，走进厨房。我的心剧烈跳起来。厨房里，响起厨具碰撞声，哗哗的接水声，这声音刺入我的耳膜，令我的心想跳出来。一棍朽木的宿命，谁也无法改变，要么被烧掉，要么被抛弃。我无法选择自己最终归途。

她果真出来抱柴了。庆幸的是，她走到屋角抱起几块劈好的树根。她消失在厨房门口后，我的紧张的心落地了。清新的空气带着菊花香，扑面而来，我贪婪地吸入鼻孔，舒缓一下。女孩把方便面的残渣丢给了黄狗，它伸出血红的舌尖，捡起地上的残渣，卷进嘴里，啪嗒几下。也许那香味儿能引诱它的味觉，我只是猜想罢了。落地后的朽木，已然与汁液无缘。我身上的水份，逐渐被阳光榨取，被风裹走，等瘦干的时候，我成为柴。多么令我兴奋的字眼，朽木成柴，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甚至变成灰炭，还能滋养花草树木。这个时候，我暂时离开惊吓，把自己的终结，想象成伟大壮举，太可笑了。

厨房的炊烟飘荡起来，饭菜的香味儿，逐渐浓起来。女人擦着手，拉女孩儿洗手吃饭。女孩问，“妈妈，做的什么饭？”女人说，“炒白菜，馏馍馍。”女孩撅嘴，“妈妈，天天吃这，我都烦了，啥时候让月月吃上鸡腿啊。”女人轻轻敲了下女孩的脑袋，“就你嘴馋，等爸爸回来了，给你买鸡腿。”女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女人说，“快了。”女孩开心了，蹦着跳着，喊着“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

那天，我暂时逃掉被烧的危险。我努力想开了这点，这个终结，我逃不掉的。只是不想这么早，多想留恋一下世间的美好，那个女孩多么可爱，圆苹果般的小脸儿，两只羊角辫儿，蹦跳着。

月色铺展开来，庭院里静了，黄狗卧在门边，打起了盹儿。女人关上了门，悉悉索索的收拾声，与女孩的对话，不断入耳。我躺在月色中，享受世间的美好。明天，鬼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我尽量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

屋里传来手机铃声，女人接了，老人机的对话，声音响亮。来电的是女人的男人，他告诉女人，在工地等着要账，说要回帐就回去了。女人停留片刻，说回来吧，孩子一直想你，盼你早点回来，说倘若要不回，俺先去娘家借点，孩子一直馋鸡腿呢。男人哭了，他嘤嘤的哭声中，掺和着骂声，骂黑心的老板，难道不知道，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打工挣的这些钱吗。女人安慰男人，说别着急，又不是你自己，村里几个人呢。


月色逐渐淡了，一层云纱掩饰了月亮的娇羞。夜半时分，那条黄狗叫了起来，一个黑影进了院子，黄狗凄凉的叫声，惊醒了女人。她在屋里大声咒骂着，那黑影走了。女人大哭起来，那声音撕开云纱，扯出月亮。

我终究被女人抱进灶房，她轻轻把我放下，点燃纸张，又把我填进乌黑的炉膛内。那纸张炙烤我的皮肤，点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