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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槐树下的村庄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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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树下的村庄
                                                                                祖克慰

      树是一棵槐树,站在村子中央,树后是一块空地,有几间仓库,还有一个铁匠铺。树前紧邻一条土路,横跨半个村庄,村里人来来往往,从树下走过。树就站在路边,摇头晃脑,乐呵呵地与人们打着招呼,迎来送往。
      树很大,一个人刚好搂着,几根枝桠大腿一般粗细,向四边伸去。叶子椭圆,拇指般大小,密密实实的,泛着绿光。夏天,遮一大片树荫,村里人纳凉,就在树荫下。生产队开会,也在树荫下。吃饭时,树下就成了饭场。村里人离不开大树,不到大树下扭扭,缺了魂似的。人们对大树有感情。村里人记不住死去的人,却能记住大树。大树死去很多年,很多人都能记得。
      记得最清的,是大树上挂着一口钟,铁铸的,几十斤重,一根长绳,系着大钟内的一根铁棒,生产队上工、开会,队长拉着绳子,钟就“当当”响。响过之后,队长就扯开嗓子喊:“吃罢饭到大树下开会啦!”“上南湾割麦啦!”人们听到队长扯嗓子,就会走到大树下,好像不是队长喊人,是大树喊人。
      树上还有鸟,这也记得很清楚。有喜鹊、麻雀,在树枝间蹦蹦跳跳。人们吃饭、乘凉时,冷不防就有鸟屎落下来,不是落在人头上,就是掉在饭碗里。被鸟屎打着的人,很生气,就骂:“狗日的鸟,可恶!”骂罢,该说话还说话,该吃饭就吃饭。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鸟屎落下来,人们就会说::“鸟呢?鸟去哪里了?”
      别说是人,就是畜生,也喜欢到大树下转悠。有好几次,我看见有一头猪,刚从泥塘里打滚回来,走到大树下,可能是身上痒,用身体在大树上“刺啦刺啦”地蹭起来。大树身上立马就糊满了污秽的臭泥。还有一次,我看见一只狗,从老远的的地方跑过来,一条腿抬起来,靠在大树上,对着大树撒了一泡狗尿。大树很开心,呵呵地笑,笑得树上的叶子摇摇晃晃。那样子,像个慈祥的老人,看着自己淘气的孩子,不恼不怒,不愠不火。
      我那时很小,十来岁的样子,贪玩。经常到大槐树下玩,与我一起玩的叫张波。张波耳朵聋,是中耳炎,耳朵里经常往外流黄水,我叫他“老聋子。”张波听话,叫他干啥就干啥。喊一声“老聋子,”他歪歪头说:“喊我哩?”我说:“刘老二骂你,去把他家的烟洞堵上。”张波不管刘老二骂没骂他,就把刘老二家的烟囱堵上了。刘家做饭时烟囱不出烟,把做饭的人熏得咳嗽喷嚏流眼泪。刘老二知道是我们干的,就出来撵着我们,要揍人。我们知道事情败露,一哄而散。
      没什么玩了,我们就刮树皮,槐树的皮很厚,我们用小刀一层一层地刮,刮到树皮发白,就不刮了,用铅笔在树皮上写字骂人,跟谁打架吃亏了,就写上谁的名字骂。玩腻了,我们就爬树,爬到树上,往树下撒尿,看谁尿的远。有一次不小心,把尿撒到仓库保管员程长民的头上,程长民是好人,看看我们,笑笑,没理我们。我们下来后,程长民从仓库里窜出来,把我们逮了个正着。程长民逮我们不是我们尿他头上,是为我们刮树。程长民拧着我们的耳朵说:“谁让你们刮树?以后还刮不刮树了?”我们都说:“不刮了,不刮了。”程长民才放了我们。
      树不是程长民家的,可他不让我们刮树。我们很生气,就想歪门,整整程长民。我们打不过他,也不敢打,程长民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红管家。没办法,晚上程长民睡觉后,我们就往他家的门上抹粪便。程长民长得干瘦,瘦得脸上塌了两个坑。我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程猴子”,把程长民气得直翻白眼。
      后来才知道,这棵槐树是建村时,程长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的。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移民来的。栽这棵槐树,就是为了纪念。
      程长民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棵树。他家就在大槐树西边,离大树十几米远,吃饭、乘凉都在大树下。他是仓库保管员,仓库就在大树后边,他一个人过日子,就住在仓库里,夏天仓库里热,就睡在大树下。几十年了,与大槐树有着很深的感情。程长民死后,大树还落了眼泪。这事我知道,程长民出殡那天,走到大树下,一阵风过,大槐树哗地落了很多水珠。人们说:“大槐树和程长民有感情,为他落泪。”其实,大树落下的水珠,是早上的露水。可大家却说,那不是水珠,是泪水!
      村里人赵老三说:“大槐树为啥落泪?程长民救过大槐树的命。”是有这么回事,村里人也知道。五八年大炼钢铁,许多树都被砍了,用来炼钢。砍大槐树时,程长民拦着了,程长民说:“把大树砍了,钟往哪里挂?没有钟,怎么上工,怎么开会?”树最终没有被砍。赵老三说:“树也知道感恩,树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有感情,有感情就会感恩!”
      赵老三是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般。赵老三说这话时,我刚上初中,我听后,很不以为然,树是植物,没有脑子,怎么知道感恩呢?赵老三又说:“植物和动物一样,都有生命,就说狗吧,狗也知道感恩,你给它一块红薯,它对你摇摇尾巴,这就是感恩。”说狗知道感恩,我相信。说树会感恩,我不相信。狗有脑子,树有吗?
      三十年后,我才明白,树是会感恩的。你给它施肥、浇水,它就一天比一天长的粗长的高。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感恩。
     赵老三是大槐树下的常客,有事没事到树下溜达溜达,说些奇闻轶事,显摆自己有文化。大家都烦他,又都离不开他,没有他,好像缺点什么。他读书多,知道的事情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民间传闻,他都知道。反正没有人比他更有文化,他说啥就是啥。比如民间传闻:林彪摔死在内蒙古温都尔汗后,外国记者采访周恩来总理,是用什么武器把飞机打下来的,周总理幽默地说,是用竹竿捣下来的。赵老三总是第一个知道,然后再到树下卖弄。大家听了,就哈哈笑。
      有一次赵老三讲贺龙的故事,说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史钢蛋不服气,说:“你说是两把菜刀,我咋听说是三把菜刀闹革命?”赵老三说:“你说三把菜刀,两只手怎么拿三把菜刀?”史钢蛋说:“那一把在腰里别着呢!”赵老三说:“浅薄,我不跟你理论。”人们都知道史钢蛋在逗赵老三,都不说话,捂着嘴吃吃地笑。
      我有些时候就感到奇怪,多少年前的事,我怎么就记得,还那么清晰。其实,不是我记得,是树记得,没有那棵树,我又能记得什么?是的,树能记得很多事,那些早已潜藏在内 心深处的东西,因为树,都清晰起来。
赵老三斗不过史钢蛋,是因为赵老三知道,史钢蛋没啥文化,但油嘴滑舌,是那种能把“死蛤蟆挤出尿,白豆腐说出血”的人。史钢蛋这人,在村子里还是有人缘的,给谁都能说着话,他喜欢“叨筐”(开玩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荤的素的,都能拿出来,是村子里的活宝。
      好像是1978年吧,村子里苏铁匠的妈死了,史钢蛋去帮忙料理后事。史钢蛋与苏铁匠关系好,相当于朋友关系。他俩的朋友,是“叨筐”叨出来的。史钢蛋有事没事,到苏铁匠的铁匠铺,一边看苏铁匠打铁,一边与苏铁匠“叨筐”。时间长了,俩人就成了好朋友。虽说是好朋友,但俩人还是经常“叨筐”。苏铁匠的妈出殡的那天,苏铁匠是长子,按风俗得给老母亲背招魂幡。背招魂幡的人,出殡时,需要两个人搀扶。因为是朋友,史钢蛋就成了搀扶苏铁匠的人。
      我们那里的规矩,出殡时,每走百十米,就要停下来。一是让抬棺材的人歇息歇息;二是让孝子贤孙们跪下哭丧。苏铁匠的家距大槐树也就百十米,到大槐树下,送葬的队伍就停了下来。苏铁匠是大孝子,第一个哭。苏铁匠哭:“我的妈呀。”刚喊一声,史钢蛋就用手在苏铁匠的屁眼上捣一下。苏铁匠知道是史钢蛋干的事,就哭着骂:“你浪摆啥哩!” 两声连起来就成了:“我—的—妈—呀,你—浪—摆—啥—哩!”正在哭丧的人一听,就停了下来,顿时静场。史钢蛋拧了苏铁匠一把说:“快哭呀,出洋相了。”苏铁匠就又哭:“我的妈呀。”史钢蛋就又在苏铁匠的屁眼上捣了一下,苏铁匠就又骂:“不浪吧,浪啥哩!”于是,连起来就成了:“我—的—妈—呀,不—浪—吧,浪—啥—哩!”
      苏铁匠的铁匠铺就在大槐树左边,紧邻着仓库,原来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后来盖了新牛棚,就废弃了。苏铁匠开铁匠铺子,生产队就把这两间房子给苏铁匠使用。史钢蛋喜欢去铁匠铺,跟苏铁匠“叨筐”;赵老三喜欢到大槐树下卖弄。两人经常碰面。史钢蛋与苏铁匠送葬路上“叨筐”的事,经赵老三一宣讲,就成了我们村里的经典笑话,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天,赵老三正在讲史钢蛋与苏铁匠“叨筐”的事,史钢蛋去铁匠铺,赶巧碰上,史钢蛋乜斜一眼赵老三,没搭理他,径直进了铁匠铺。从铁匠铺出来时,史钢蛋看见赵老三两嘴白沫,正说得起劲。史钢蛋凑上去,赵老三就不说了。史钢蛋说:“咋不说啦?你不说,我说一个。说一个人早上去赶集,出门碰见一个扁嘴(鸭子)在粪坑里呱嗒泥,赶集回来了,那个扁嘴还在粪坑里呱嗒泥。赶集的是个文化人,就做了一首诗:清晨起来去赶集,碰见个扁嘴呱嗒泥,晌午赶集走回来,那个扁嘴还在呱嗒泥,呱嗒呱嗒呱嗒泥,磨得两嘴没有皮。”
      苏铁匠听见,从打铁铺里出来,接着说:“错了错了,是‘啃了两嘴臭粪泥。’”史钢蛋说:“是啊!在粪坑里呱嗒,能不喷粪吗?”赵老三知道是在骂他,也不敢接腔,脸红红的,没趣地走了。
      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979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户,大集体解体,生产队里的财产,也随着分到了户。生产队里的仓库,作价卖给了苏铁匠,大槐树也与仓库一起归了苏铁匠。大槐树归苏铁匠的第一年,突然的就开满了槐花。村庄里的人说,这棵老槐树,多少年了,都没开过花,偶尔开花,也是稀稀拉拉的几串。现在一下子开了这么多花,开得热热闹闹,大家都感到惊奇。
     有人说:开花就要结籽,结籽就意味着生。有生就有死。大槐树突然开花,不是什么好兆头,是祸是福,还说不清楚呢!说不清楚的事,肯定不是好事。村里人心里惴惴不安。密密麻麻的槐花,没有人采摘。放到往年,这么多的槐花,早就采光了。
      赵老三不管这些,他喜欢吃槐花,就上树采了一些槐花蒸吃。采槐花时,看到一根树枝做铁锨把合适,就顺手砍了下来。大槐树开罢花没多久,苏铁匠觉得大树长在路边碍事,就把树砍到,用槐树做了一辆架子车。
      这一年,村里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苏铁匠,苏铁匠是用架子车往地里送粪时,下一个陡坡,没抱稳车把,被架子车冲倒,挤压而死。一个是赵老三,得了肝病,脸黄的像张黄表纸,肚子胀得像个孕妇,很快就死掉了。有人说:“他俩是大槐树拉去陪葬的,为啥?都说,他们砍了大槐树。”
     大槐树死了,我的记忆也就中断了。村庄里还有很多老树,可我离开家乡多少年,都没有什么印象。后来的树,可能还会发生很多故事,也会记着村庄里很多事。可是,谁会像我一样,去记录那些挣不来钱的文字呢?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挣钱。不挣钱的人,正在家里打麻将、斗地主,看看电视,喝喝闲酒,日子过得滋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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