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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看着一盏煤油灯变老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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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盏煤油灯变老
——纪念爷爷诞辰100周年
                                                           
      小时候,农村的家里经常停电,爸妈住的西屋用蜡烛,我和爷爷住的东屋用煤油灯。
      那是一盏玻璃质材、外形如细腰大肚的葫芦一样的小灯,棉绳做的灯芯有时浸油不均匀,会在点亮后“噗噗”地跳火,刷着“白灰”的墙壁因为煤油灯常年的熏染,都挂上细如蛛网的黑丝,影影绰绰地随着空气晃动。爷爷佝偻在灯旁,如入定一般,经久不动。我凑到爷爷跟前:“爷爷,灯不亮了。”这时爷爷就会用长满老茧的手笨拙地从外套口袋盖上取下别针,凑到煤油灯跟前,脖子伸得老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灯芯挑起来,灯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屋子,爷爷脸上纵横的皱纹也跟着清晰起来,两只眼睛里一边一个跳动的火苗。“那个冬天啊,雪下得那个大呀,火车都走不动啦,”这是爷爷亲身经历过的一个“除雪害”的故事,我天天听,基本都能背下来,“我们一大帮人见天儿清雪,火车来的时候,赵大麻子都没听见,我一看大事不好,离老远儿就喊‘火车来啦’,他还是没听着(音阳平),还在那儿抡大板锹呢,你说他是不是傻?这个工夫大家伙儿都傻眼了,杵在那儿不能动弹,嘴巴张得老大,眼睛像灯泡一样,”他用手比划着,“我说是(时)迟那是(时)快,蹽过去一把就把他拽了回来,这时火车已经到了跟前儿,要不是我,他的小命儿就玩完了!”爷爷嘿嘿地笑着,抹了一把鼻子,煤油灯的烟气让我们俩的鼻孔都黑乎乎的。虽然很多时候我厌倦了这个千篇一律的故事,但为了表示我认真听完了,经常要在故事结尾的时候问一嘴:“那个赵大麻子现在在哪儿呢?”爷爷就会说:“早他娘的蹬腿儿了,该着短命!”(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答案)这个事儿让爷爷得意了一辈子,是我每天必然会听到的“睡前故事”。那个时候晚上实在没有事做,一厢情愿地认为爷爷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是在等我发出指令,所以我经常要爬到他跟前说“爷爷,灯不亮了”,随之,故事就自然开讲。
      每次睡觉前,爷爷除了给我讲这个故事之外,还教我怎样在比较远的地方将灯吹灭:“你看哈,就这样——”他将舌头伸出嘴唇,卷成一个筒状,然后从嘴里使劲儿吹气。有时候灯火在他呼呼吹气中仍左摇右晃地不灭,他就会说:“这下没整好,重整!”他将舌头伸成筒状的动作难度很大,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学会。
      爷爷总爱和自己说话,我经常在半夜里被他“聊天”的声音吵醒。在那盏煤油灯下,爷爷一个人说得热火朝天——有时是街坊邻居间的嬉笑吵闹,有时是出门在外的逸闻趣事,人物事件、时间地点庞杂而随意。还有一些时候,气氛变得凝重,那是他在说奶奶:“你怎么能怨我呢?你死了就是该着嘛!哎!也赖我太大意啦,没照看好你……”时间久了,家里人和邻居都认为他在跟鬼说话,因为屋里除了睡着的我,就是摇曳的煤油灯把他映照在墙上歪歪斜斜的影子,那个场景诡异、空洞,甚至恐怖。我经常把头蒙在被子里,感觉穿着大褂的奶奶从那盏煤油灯里走出来,拘束地站在屋子的一角不吭声,只有爷爷一个人在那儿一会儿辩解,一会儿唏嘘。
      爷爷年轻时给地主家做长工,“土改”之后地主变成最没有社会地位的阶层,所以爷爷便娶了地主家的小姐。奶奶在她当姑娘时家境殷实,嫁给爷爷后却一贫如洗。爷爷那时只知没早没晚地干活儿,对奶奶却很少关注,以至奶奶暴病身亡,很多人都说是爷爷不负责任的结果。从那以后,年轻的爷爷一个人走完了他后来的五十余年。
      爷爷去世的那年,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成了不信鬼神的医务工作者。那盏不知陪伴了爷爷多少年、曾给我童年留下深刻烙印的煤油灯被我擦拭得光可鉴人,我惊愕地发现,它并不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墨绿色的瓶身,锈迹斑斑的底座,碳化了的灯芯,放在口袋里都不占地方——那时我怎么觉得它那么大呢?
      在后来的很多夜晚,我都会郑重地把它放在窗台上,把灯芯挑起老长,盯着冒着黑烟的火苗,爷爷的声音就会出现:“那个冬天啊,雪下得那个大呀……”我不敢眨眼,我怕我忽略了一闪即逝的影像,因为我固执地认为,爷爷也会像奶奶那样从那盏灯里走出来——背微驼,里面两个衬衫的领子重重叠叠,外面黑色的涤卡中山装领子有点翘,松垮的外裤,土布的“懒汉鞋”,他嘿嘿地笑着,对我说:“你好好上班,我见天干点活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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