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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秋千人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东子了?依稀记得上次见他时,他还是少年,我还是村小的学生。那时,我们是邻居,我们老家的院子还升腾着烟火气,不像如今,成了荒宅,重新交还到了时光深处。我们算是发小,一开始我们家朝东,刚搬过来,标准的四分地的宅基地。他们家朝着南,窄窄的一长条,像是一条封闭的幽巷,距离上离我们家就远了些。那时我们家荒凉一片,萋萋荒草中隐藏着一条羊肠小径,还有几棵洋槐树杨树楸树之类的常见树木点缀其中。有时,早上起来,会在门前的草丛里看着一些特殊的粪便,不像人的,也不像牲畜的。我去问我妈,她欲说还休,躲躲闪闪,最后又一次用“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这样的话来打发我。我从小拗,自然没那么好打发。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我妈终于不情愿地说了,表情语气中带着神秘和惶恐:那是狼粪。我一惊,又故作镇定,没事一样地走开了。然后,满脑子都是狼吃小孩的画面。这不再是书本上的故事了,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且有可能变成血淋淋的现实。该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呢?一想到狼,尖利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还有那条粗长的大尾巴,我就一阵绝望,觉得危机四伏。以前我在荒野里四处跑,任谁拦也拦不住,天黑了也喊不回家。现在我每天只在家门口来回踱步,天还没黑就慌忙回家,还噩梦连连。
      直到某一天,我看见南边不远处有棵很大很茂盛的树,树下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在荡秋千。这是我没见过的小孩,虽然我们搬过来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我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包括这棵大得让人惊讶的树,仿佛他们是突然从天而降似的。我走过去,看着他,也看着树,都一样的陌生。这是棵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树,村里没有,整个镇子上我也没见过,许多棕得发黑的人参果似的东西挂在枝叶间,风一吹,发出好听的风铃般的声响,真是动听极了。我忍不住开口问他:这是棵什么树?皂角树。他边荡秋千边说。这时,我才看清了他。他可真黑,比村里所有人都要黑,头发短短的卷卷的密密的,嘴唇厚厚的大大的,胳膊腿看上去粗壮有力,灰得发黑的衣服旧旧的脏脏的,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却又显出几分自在来。非洲人!我在心里立刻把眼前的他和这个词对等了起来。多少年后,当我有机会来到象牙海岸,看到满眼黝黑黝黑的非洲人,我就想起童年的伙伴来。当时我看着他,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然后,我又想到眼前的这棵叫做“皂角树”的树,看着无数个皂角悬在我的头顶,随风摇曳,悦耳的响声洒落一地。我想起电视上看过的广告里,有个长相俊美的男人用皂角洗过头发,想着皂角应该是很遥远且神秘的事情,没想到就近在眼前,不免欣喜。不一会儿,风吹落一些皂角,啪啪摔落在地,他从秋千上跑下来,迅速拾起来,放在树下,只见树下已经放了一小堆皂角了。他又抓起大概五六个皂角,递给我说:给你,可以洗衣服,也可以洗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他知道我想要皂角似的。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成了朋友,有了这个新朋友之后我就把关于狼的可怕想象忘干净了,好在以后也没遭遇过狼。在那棵年迈的皂角树下,在一根横长着的枝杈上,我们轮流荡着秋千,皂角在头顶时不时沙沙作响。

      我的朋友,我童年的小伙伴,现在就坐在我的眼前。我看着他,如同看着我们的少年时光。他现在在城里干着外墙清洗或者粉刷的工作,都是高空作业。许多人把他们戏称为“蜘蛛人”,我女儿把他们叫做“秋千人”。在她幼小而单纯的眼里,他们是一群有趣的游戏者,做着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游戏。我想这称号倒是挺适合他,从小他就比我秋千荡得好,他荡得那么高,仿佛要把自己荡到天上去。现在,他终于高高在上,离天空更近了。对于许多人来说,他或许就是在天空之上。少年时,看着他在皂角树下,迎着风,在秋千上把自己越送越高,高得让我揪心,仿佛他随时可能变成鸟飞出去,飞到村子以外的陌生世界里去。可他自己却从来都是坦然的,让人觉得那秋千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就如同他是树的一部分一样。什么样的树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在树面前,他又成了灵巧的猴子,一窜一窜地就轻轻松松上去了,然后在粗细不一的枝丫间穿行,如履平地。我想,他和树之间,一定有种隐秘的联系,是我所不知道的,树紧紧拥抱着他,把他举得高高的,也把他抓得牢牢的。我只能羡慕,尽管无数次我试图像他一样,做个爬树高手,可是完全失败,那些树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它们轻易就挣脱了我,让我只能望树兴叹。这时,除了羡慕佩服,我还对他有那么一丝丝嫉妒。我也想像他一样飞起来,自由自在地在树上上上下下。可多少年后,他越飞越高,我依然匍匐在大地上。
      我很早就知道他在城里干着“秋千人”的工作。多少次,遇见高楼上吊着的“秋千人”,我都要驻足眺望,看看是不是他在上面飞翔。可是他们太高了,和天空一样高,和太阳一样高,我一抬头,就眼晕,刺得眼睛睁不开,只能失落地走开。可下一次,我还是忍不住要驻足眺望。我总想象他会突然顺着楼上那根摇晃的绳子降落下来,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会像在皂角树下那样对我说:好了,该你荡了。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从来不擅长荡秋千,我不是一个足够勇敢的人。尽管来到了城市,掌握了城里生活的各种规则,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习惯沉默。走在路上,也不习惯抬头看天,天实在也看出什么来。我习惯于低着头走着,看着脚下的咫尺之地,更不用说在高楼大厦上晃来晃去了,那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我从来都不属于天空,似乎也不属于大地,我属于哪儿?至今我也没搞清楚。
      我听着我的朋友给我讲着他作为“秋千人”的生活。他的那些用具:工作绳,安全绳,吊板,安全带,板刷,U形锁扣,橡胶手套,吸盘,水桶,清洁剂等等,他怎样躲避风,躲避那些长长短短的脚手架,躲避不规则的缝隙和凹凸面,怎样在宽约三十公分长约五十公分的板子上上下升降左右移动。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轻松,言语散淡,如同少年时他在荡秋千或者爬树一样。或许对于他来说,那些高楼大厦,只是长在城里的另一形式的树而已。而他,也不过是换了根绳子在荡秋千。他在高高的楼上,和在高大的树上没有什么区别。他在楼上自如地移动,如同在树上自如地腾挪,有什么害怕和恐惧的呢?这还是游戏而已,一个是童年的游戏,一个是成人的游戏,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沉默,他好像把所有的话都交给天空了。他总是和高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似乎是一种宿命。我们在村小里写生字背课文解题的时候,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在帮着父母干活。我真得很羡慕他,他不用被学习所捆绑,干活之余,他比我们拥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他骑在墙上,坐在房顶,当然更多时候,他坐在树上,或者荡着秋千。他多自由啊,他是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有我们没有的那种自由。我给我妈说我不想念书了。我妈一脸惊愕,追问为啥?我说:隔壁婶子家东子兄弟几个都不念书。我妈气得说:不念书将来只有当农民种地。我说:种地咋了,农民不种地干啥!我妈更气了,不轻不重给了我一巴掌,从此,我再不说不上学的事了。可在心底,我还是羡慕他,羡慕他过着我梦想中的生活。

      东子他爸,我们村曾经唯一的猎人,和他的几个孩子一样黝黑,有着又短又卷又密的头发。只是不如他的儿子们壮实,这也不影响别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一家人,除了身材上的差别外,很少见过如此相像的一家人了。他的猎人爸爸,没有想象中猎人应有的冷峻坚毅,一张大嘴时常张着笑着,有着天然的喜感,让人觉得亲近踏实,尤其是我们小孩子。人们经常能看到猎人带着他们家的几个小子集体行动。斫柴、锄地、犁地、割麦、掰棒子……他们总是像非洲草原上的动物一般,成群结队而行,他们是否真的属于哪个遥远的地方呢?也许只有天知道。他们家的孩子都管猎人叫“伯”,不像我们叫“爸”或者“大”,搞不清为什么。仿佛猎人不是他们的亲爸似的,可这一看便知,无可怀疑。他妈,那个我叫胖婶的女人,是带着一个孩子来到猎人家的,那个比我大的白白胖胖的男孩,眼神里老是写满了警惕和防备,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似的,整天闭门不出,用一双谁也看不懂的眼睛打量着外面的世界。那眼神让乐观的胖婶一阵忧郁,接着把无言的叹息洒满一地。而一转身,看到那些黝黑的快乐的孩子们,她的乐观瞬间就又被拾了回来,仿佛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猎人,其实他是名不副实的。我们村远离山林,不能给他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作为一个农民的身份存在的,和别人一样用心侍弄着几亩薄田。只是在夏收后或者冬闲时,他才背起那管长长的猎枪,带着他们家那条土黄狗,当然还有他们家几个小伙子,走向村外的田野和丘壑,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旷野里找寻着野物的踪迹。印象深刻的是冬天,厚厚的白雪覆盖了一切,逼得一些野物不得不出来辛苦觅食。大雪出卖了它们,使得它们的脚印清晰可辨,危险随之而来。猎人的眼睛在刺眼的雪地里扫描着,土黄狗在前面用鼻子搜索着,孩子们紧随其后,激动难耐。待枪声在沉寂的村子上空回响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猎人家晚上有肉吃了。土黄狗和猎人家的孩子们一起撒腿跑向前去,不远处的雪地里,会有一只野鸡或者野兔,运气好的话,可能会是一只獾,躺在地上等着他们来收获。一道血迹殷红了洁白的大地,一阵阵欢呼声此起彼伏。当猎人带着他的孩子们晚归时,枪管上挂的猎物像是耀眼的军功章,从村子里招摇而过,引起许多人的感叹和嫉妒。当肉香飘墙而过时,我忍住口水默默地想着:有个猎人爸爸可真不赖啊!东子就有,我不仅没有猎人爸爸,我连个爸爸都已经没有了。这真让人沮丧。沮丧完了,我仍忍不住幻想猎人家的生活,用这些幻想填充现实里的荒凉和乏味。
      后来猎枪被政府没收了,猎人名不副实的猎人生涯也戛然而止了。我不知道猎人是否因此而失落过,或者他们家的孩子因为失去了一个猎人爸爸而失落,我只知道我因为失去了一个猎人邻居,也失去了一部分充满想象的生活,而失落了好久好久。猎人的身份被剥夺后,不知怎地,他又摇身变为我们村的电工。于是,经常有人看见他蹬着脚扣,在村里的电线杆子上上上下下,把许多灭了灯重新点亮起来。他在高高的电线杆子上边捯饬那些电线边和下面的人聊着天,不时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自高而下荡漾着,几乎满村子都能听见。我毫不惊讶他在电线杆子上自由上下的能力,他的从容不迫肯定源于一种天性,和他的孩子们一样,是一种遗传。我好奇的是,他如何从一个猎人转变成一个电工的,这之间身份跨界如此之大,令人惊讶,更令人费解,至今仍迷惑着我。可惜的是,电工的差事并不长久,这可能涉及到复杂的制度或者关系问题,是旁人无法猜透的。总之,他不能靠着电工的身份保有一份收入了。后来,他又养过蝎子,养过布尔山羊,养过兔子……都以失败告终,或者也不能叫做失败,只是难成气候,最多只能算小打小闹,不足以推动艰难的生活。我回想起他们家养蝎子的时候,至今仍心有余悸。这可能源于我对蝎子这类生物天生的恐惧感。我整天提心吊胆,担心他们家的蝎子破墙遁地而入,给我一个突然袭击,蜇我一个死去活来,那可如何是好。尽管这样的恐惧一直只是想象,未曾变为现实,可那些日子的折磨却是真实存在的。
      其实那个时候,城市之于农村的藩篱早已撕裂,许多人已经走上了打工之路。隔三差五,就有招工广告贴在镇上的车站旁,第二天,就招魂一样招走许多年轻男女。许多年纪稍大的,在城市疯狂的建设中,也有了去处。一个人去了,有了活,许多人一串串跟着就出去了,村子也就这样越来越空了。可自始至终,猎人都没有出去,这其中的原因无人知晓。猎人正值当年,且一直是个敢于折腾的人物,为什么就不出去闯一闯呢?死守显然已经没有出路了,可猎人的折腾依旧,却依旧只是在原地咫尺折腾。只是猎人的越来越少了。即使笑,也变得有些勉强和疲惫了。有人说,猎人是为几个儿子的媳妇发愁。老大虽非亲生,娶媳妇也是他的责任,逃不了。后面几个,随手尚小,但一个紧接着一个,如狼似虎,都是要命的家伙。娶媳妇还得先盖房子,几个媳妇几院房子,堪比大山压顶,撑不住,就会万劫不复。所以,猎人愁,愁得没了心劲,愁得只能在家里的方寸之地转圈圈。
      那些年,东子家院子的一半被小规模家庭养殖所占据,另一半的空地中央,摆着一个小方桌,农闲时,时常有人过来坐下打麻将,打得都很小,打发时间而已。等他们散了场,我们几个就围上桌子,各自抢麻将玩。我们把麻将当积木,事实上当时的我们压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积木”这样东西,这并不妨碍我们用麻将来垒高楼。我们满心欢喜地摆布着手里的麻将,建造着自己心里的高楼大厦,随时准备将它们推倒重来。尽管我们都没有去过真正的城市,可城市不是无数高楼大厦又是什么呢?
      后来,东子家,转了个向,和我们家做了真正的邻居。那棵年迈的皂角树,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它去了哪里了?去了城里吗?听说许多人在转着村收老树,一转手在城里就能卖个好价钱。我们这个邻居,在他们搬过来不久,就一个个离开了家,空剩下满院子疯长开来的树,和随之而来的汹涌的荒草。
      家一旦离开,回去就难了。在异乡,我时常想着我的邻居一家,猎人,胖婶,当然,还有东子。东子也和我一样长大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直到后来,我妈回乡归来,在对村人旧事新闻的叙述中,我才知道东子把自己挂在了城市高高的楼顶。其实村里的许多人,都依附在工地上讨生活。他们遍布一座建筑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用气力一点点喂养着它,看着它朝着天空而去,看着它从无到有,从粗糙到华丽,直到它让他们感到陌生,进而自卑,然后才转身离去,走进另一片荒芜里。而东子是极少部分为了一座高楼的华丽而存在的人,因为华丽而走进他的人。在我们村,他是唯一的一个。

      东子说起那些楼顶上的事情,轻描淡写,几句话都带过去了,样貌、语气、神情……好像从未曾改变过。那些我想象当中的危险、苦累、疲惫、厌倦,又或者兴奋、自卑、困惑……也都无从寻觅。仿佛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生活,就如同当初他爬树时轻巧得让人惊讶,荡秋千时高得让人揪心,却只是别人的心理,对他只是平常,平常得就如吃饭睡觉,是无需躲避或者多言的。我只是希望,那些童年抚摸过我们让我们期盼的风,现在离他远一点。在城市的上空,风如同坚硬的城市一样难以捉摸,很多时候更是居心叵测。一阵风就能让人离故乡越来越远,风是浪漫的,更是致命的。

      东子又说起他的媳妇。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我想,她可能懂得东子波澜不惊的表情下暗藏的密语。他媳妇在大学门口摆了个小吃摊,每天四点多就得起床,回家很晚。整天被城管围追堵截,斗智斗勇,推个重重的小吃车,时而为生活默默地奔命,时而为生活撒腿亡命。说这些的时候,他微微笑了一下,很浅很浅的笑,然后说:我们两个,一个给城市美容呢,一个污染城市环境呢!他的笑似乎带着点难得的自嘲,他在这两者之间发现了差异、矛盾,还有无奈。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东子。我想到他在城里高高在上的秋千人生活,我无数次抬头眺望,都是徒劳。我自然是找不到他的,如同他看不见我一样。我们相互对望,只有满眼尘埃而已。

      干到什么时候呢?秋千人似乎也是碗青春饭。可是谁又能知道呢?以后的事想不到的,哪怕是明天。只是现在的他,必须置身高楼之上,那就是属于他的一棵树而已,眼前的城市也不过是另一片森林。只是待他不能爬树了,必须从高处下来了,我们的村子是否还有鸟语花香在等着他?而那时,他要怎么才能从那么高的天空之上下来呢?
      东子又要走了,像只鸟儿一样栖息在天空。留下他已然苍老的猎人父亲,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怀念他的猎人生涯,好在如今他的儿子们已经替他完成了心愿,卸下了压力。他的儿子们又该为自己的下一代盘算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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