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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1999年的江湖儿女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1999年的江湖儿女


1

1999年我24岁生日那天,接到燕芹(化名,后同)从云浮市打来的电话,约我去她那里做保安,我没答应。12月10日中午,她又打来电话,约我去做质检,月薪1400,我听了怦然心动,和家人一商量,都支持。我觉得当机立断的时刻到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启程。
11日早晨五点起床,一夜没睡好,呵欠连连,吃完母亲煮的饺子便出门。父亲褪下刚买的手表给我带上,一路把我送到了巷子口,车开走时,他还在那里站着,向我挥手。我在车上朝他笑了笑,一挥手,走了。
去合肥的依维柯上,同座是一个供电局的女子,一路无话。我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就到了芜湖,在渡口看见弋矶山医院的大楼,此前我陪父亲住院时,曾从里向外看,今天却是从外向里看。售票员和司机趁等船的时间吃了早饭,上渡船时,客车像小老虎一样,一寸一寸地朝前挪进。船上放着《军港之夜》、《血染的风采》之类的老歌,过江之后上高速,不像从前绕山,只箭一样地往前射。
到合肥,下车时情不自禁随同座女人走了几步路,也许这就是迷惘吧,蓦然醒悟,打的去火车站。站前不断有人问我是否去广州,在他人眼里,我的身份也是一个打工仔了。
我一面小心让开路人,一面看见广场上有入伍的军人列队等车。买了票,去候车厅等。对面七八十米远的电视上放着《大话西游》,大厅里不准吸烟,一时有些焦躁。


2

终于在十二点半拥挤着过了检票口,随人流上车。有点幸运地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节火车,之前我不知道火车票上有节次与座位,以为都是乱坐。
我买票时遇见的一个中年男子早已入座,我招呼说,又见面了,他反应冷淡。他对面有另一个中年男子,倚窗而坐,面色冷峻。刚坐定,一对中年夫妇抱着小孩过来,让我们起来,说座位是他的,那男子面色黑红,,留着浓密的胡子,样子不好惹。一对票,只是座位排列而已,各自坐定,又有一个青年男子来。
我暗暗打量他们,依次以ABCDE称呼,心想即使遇到打劫,至少这几个人都不好对付,隐隐有种安全感。
火车开动,大家都不做声,或抽烟,或看报,时间一点点过去,这才慢慢交谈起来。
我从小贩那里买来象棋,约A君对杀,连战两盘都败下阵来。B君一直靠窗袖手,偶尔点我几招,可惜我不能领会后面的步骤,不行,他们便各自捉对厮杀,实力都在伯仲之间。
火车快到九江,上来一个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拉着二胡唱黄梅戏,在每排座位边站着唱,得了钱便放在袋中,若少些,便捏在手中,一张张纸票都叠成长条,这大约是一种行规吧。那小姑娘微胖、短发,声音和样子都挺甜,我远远看见她走过来,她的脸一次也没红过。
C君开始计算她每天的收入,得出的结论很令人吃惊。我说,这行饭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小姑娘到我们的座位边时,火车停了,她有些怯怯地对我们说,各位大叔,真对不起,车停了我不能唱,希望你们能帮我一下。C君说怎么帮?她顿了一下说,给钱。C君笑了,我和你都在这个车上,我凭什么给你钱,你又没唱。她犹豫了,说好吧,我唱。她拿起二胡刚唱了一句,一个列车员正好走过,她不敢再唱,估计在ABDE等人那里也不会有收获,便朝向我说,这位大叔,希望你能帮忙。我说好,站起身从屁股袋里拿出一把钱,给了她几张零票。她接了钱,轻声说,这样吧,我到后面唱,反正你也能听见。她径自走过去,到另一排乘客前唱。
同坐的几人都说我钱给得太早,你看,她不唱了。我笑着摇摇头,觉得这样的小女孩涮人涮得挺可爱。
那小女孩所到处,周遭都有人围看。有个中年胖乘客指点她一些歌唱技巧,她只淡淡听着,也有乘客要点歌,她便拿出歌单递过去,我听见她唱了《打猪草》、《女驸马》、《雨蝶》、《新鸳鸯蝴蝶梦》等歌。《打猪草》她可能自己最喜欢,唱流行歌曲就显得有些生疏。
红衣黑裤,一双廉价的红色保暖鞋,初上车时,听她唱黄梅戏,我很有些羞惭。
天黑时列车员推盒饭来卖,15元一份,几乎没有人要。我和D君一道去餐厅,准备炒个菜吃,谁知跑错方向,在一节车厢里,我看见那卖唱小姑娘靠在一个小伙身边,像小妹妹依偎着哥哥。二胡不知放在哪里。又折向火车头去找餐厅,到时,精神好很多,准备点个菜,多坐一会儿,我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浑浊狭窄地面狼藉的车厢里。谁知菜单一上,天价吓得我们仓促逃离,随便一小盘炒菜也要15元18元,一碗饭要2元,比吃盒饭更显得刀锋凌厉。
回到车厢坐下,A君看看我说,你第一次坐火车吧,我说这么远是第一次。他说看你往餐厅去就知道,餐厅哪能去。
盒饭是不吃了,想买方便面。车到一个小站停下,我看C君买了一份三元的盒饭,也跑去买了一份。一口下去,饭粒如气枪铅弹,几片小咸鱼和胡萝卜丝根本不下饭,吃了一半就决定放弃。D君说我不适合外出,因为不能什么都吃,他也买了同样的盒饭,同样吃不下,他又买了一份辣椒佐食,一口口吃光,看他文静的样子,真不像。我只吃了一根辣椒便辣出汗,不想再试。
还是在下一个小站买了方便面吃,吃完,逗C君九个月大的小女儿丽丽,倒也挺轻松。B君一直话不多,我总疑心他是杀手保安之类的人物,黑瘦,不看人,可丽丽却喜欢让她抱,他抱时显得特别得意。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小家伙居然会喜欢自己,他把丽丽举着,轻轻摇摆,大家都笑。
车窗外已是一片黑暗,望出去只看见日光灯的反光,火车平稳地行驶,恍惚间仿佛这是一个房间,不曾移动。晚间查票时,一个妇人遇到麻烦,列车员认为她的小女孩超过了1.1米,让她补票。态度开始挺好,可那妇人却不让补,怎么讲都不听,于是争执起来,一个车厢的人望着他们。车长来,和她一路吵闹到验身高的地方,结果小孩没有超过身高标准,那妇人便一路骂,另一个老妇可能是她母亲,骂得更恶毒,声音高且尖。回到座位仍在骂。列车员们黯然无语,查另一节车厢的票去了。
A君与C君都说,还好没超过,要是超过了看她们怎么办?我说这家人态度恶劣,可若是一开始便乖乖补票,就要白白损失54块钱了。
晚上睡觉成了问题,C君倒颇为熟络,他找来扫帚,扫干净座位下的空处,又四处捡来报纸铺上,钻进去,安稳地睡了。他的家人多出一个位子,可以睡得好些。C君的妻子不时撩起毛衣给丽丽喂奶,同桌的人都把目光定在别处,或是看报,或者望着窗外。我只觉得好奇,她明明没吃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许多奶水?
我坐在那里打盹,又不敢睡得太沉,整列火车上的人大约都是像我这样,迷迷糊糊熬到天亮的。
12日早晨,大家精神都好了不少。没水洗漱,便一起蓬头垢面着,又吃方便面,虽然熟悉了一些,却依然各自抽各自的烟,C君把烟放在几上,说大家随便抽,可没人动手。
快到广州,大家松懈了许多,开始谈起各自的经历。C君1992年便出来打工,做小买卖,一直没赚什么钱。D君说自己要去广州玩。车到东莞时。A君和我们打了个招呼,一个人下车,他身材高大且壮,上唇有伤疤,他是苏南人。
广州附近山水并不好看,房屋也都显得低矮,他们8层楼的高度只相当于我们这边4层楼,这种精细容易让人联想到上海。
望着窗外,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广东有这么多人,而我马上就要有个好工作,这得谢谢燕芹,等拿了薪水,得买件礼物送给她。


3

火车到广州时,看D君已有人来接,想燕芹应该就在不远,可是没有。
我随人流走出大厅,绕进公交车站,决定打Call机给她。5分钟后她回机,仓促地说了一个地名,电话机的主人已经在催促,付了5元钱,毫无头绪,又找了一圈,再打一个Call机,弄清她不能来接我,我得自己搭283路公交车到罗冲围,然后再搭车去云浮,她会在云浮接我。
10号晚上,朋友来玩时曾说广州火车站很乱,我听了不免担心。谁知真正到了火车站,担心的倒不是治安,而是没有方向。C君在车上对我说,只要小心点,不会有事,因为国庆节、澳门回归和千禧元旦都在一起。
搭上283公交车,开进广州市区,楼很高,仿佛还可以高上去很多似的,显得很骄傲。路面也干净宽大,可人都不好看,虽然穿的服装看起来不错。
许多居民楼上都养了花草,我不知道这混凝土的城市里哪儿可以搞到泥土,后来回去时,看见有工人骑三轮车送盆花才明白。
车到罗冲围我还不知道,多坐了两站才下车,问了人,自己走到车站。问清价格时间打了票,买盒方便面,吃了,很热,脱下一件毛衣,拿出周作人散文来读。
没看几篇,一个女孩子拎着行李在我身边坐下,圆框眼镜、短发,像相片中的舒婷,我一眼瞥见她手中去云浮的车票,本想和她说说话,可不知为什么没有,也许是累了。
车来时,许多人都提前上车,我对她说,走吧。她镜片后面的眼睛很明显地疑惑着,她坐在那里不动,恐怕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走了几步,又看她一眼,她的惊疑还是没有散去。
我坐上车,暗自有点好笑。不一会儿她也上来了,经过我座位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车挺气派,路上还放了录像,一部是李连杰的《给爸爸的信》,另一部是吴耀汉的什么片子,没记住。司机给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我喝了几口,真的累了,歪头沉睡。
半路上醒来,只见马路宽阔,一种开了紫花的树沿路挺立,欧式街灯在路中央无尽延伸,略有异国情调。我同坐的一个中年男子必是广东人无疑,总是不停打手机,略听一下内容,都是没话找话,他的重心是在打电话这个行为,而不是交流。
车在一个公厕前停下,男人们都掏出烟来抽,也有人买水果茶叶蛋充饥,那个小女孩看看我没说话。
终点是云浮大酒店,到时已是七点左右。我给家人报了平安,过了一会儿,燕芹来了,没多说话,我们搭摩的到她住处。


4

燕芹住的地方相当于城郊之间,是和几个人合租的一层楼。我还在上楼梯时她就喊:喂!我的朋友来了!一进门,我也没看清谁谁谁,伸手和两个人握了手,放下包,燕芹打开一个房门,指指里面说,你晚上就睡在这儿。我伸头一看,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只有一个地铺,铺上有两床被褥,地铺一头放着一个旅行包,包上放着一件衣服和几卷手纸,之外一无所有。
我洗了把脸,燕芹在厨房叫我吃饭,我一进去,只见里面很大,六七个人围着一张很矮的圆桌,饭都已盛好。我坐下说,不好意思,吃现成的了。大家也不谦让,各自吃饭。我伸筷夹菜,小桌上只有腌菜与咸萝卜,一碟麻辣豆腐和肉渣汤。一个小伙说没什么好菜,在这里多赚些钱,回家再享福。我说对。草草吃完,他们还在吃,燕芹已烧好热水,我到卫生间洗了澡。
回到客厅,我拾一小塑料凳坐在一旁,拿出烟大家抽。没多一会儿他们回房,只燕芹和我留着。
我们聊一些朋友近况,之后我又问她宿舍情况及工厂情况,她让我别想太多,先睡一觉再说。我哪里睡得着?她拿了一本卡耐基的书让我看,我笑说八年前就已经读过,但还是翻了翻。
燕芹回自己房间,我一个人躺在地铺上,感觉颇有日本榻榻米的风味,一边抽烟一边想,明天会怎样,赚钱又怎样?
关灯想睡了,同房间的小伙从外面玩回来。
和他聊天,知道他叫曹剑,竟然是我一个朋友的同学,一时觉得亲切的很,还想多聊。他已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一点点钻进被筒说,我现在什么也不多想,只要能够多赚钱回家就行。
我也若醒若睡闭了眼睛,几只蚊子嗡嗡在头脸间飞绕。
第二天一早,曹剑已醒来穿衣,我清楚地听见,却不愿意起得太早,继续在床上。我起来时,他们快要吃完早饭,早饭是昨天的剩饭用油炒的,菜也是昨天剩下的咸萝卜。我胡乱吃了一碗,燕芹拿来茶叶,泡上一杯。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坐在椅子上盯着我望,表情非常冷,我目光与他交错时不愿显得强硬,一滑便过去。八点他们全部出门,我和燕芹坐在只有一几两椅的客厅喝了几口水,八点半出门。
燕芹带我拐了两条街,爬了5层楼,开门的是个小伙,瘦瘦地留着小胡子,他一见我便笑说,一看就知道你充满活力。其实我满脸胡子没来得及刮,旅途劳累,睡眠又不好,哪里谈得上活力?
寒暄之后,那小伙开始介绍公司。奇怪,怎么是公司?不是工厂吗?我让自己坐得很规矩,要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可他越说越跑题,十分钟后我明白他要告诉我的是一种新兴行业——连锁。
我松了口气,掏出烟抽,坐的也舒服了不少,然后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我打断他问,连锁和传销有什么不同?他侃侃而谈,却不得要领。
临走时,那苏州小伙让我再看看,我说当然。
我明白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对我来说像是一个玩笑。路上我和燕芹讨论起来,我不忍扫她的兴,说看看再说吧。
我们到菜市场买菜,那里价格便宜,逛起来也挺自在。不一会儿我手中就拎了好多菜,我买了一种糯米做的糕点与燕芹同吃,味道还可以。
云浮市并不是很漂亮,人也不好看,说是旅游城市却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所在。回到宿舍,燕芹说你太会说了,他一定以为我对你说了什么。我笑说,下次注意。
帮她做菜时大家陆续回来,伙头兵出身的曹剑下厨烧菜,没有抽油烟机,房间里空气呛人,我说就像过家家,他不搭话。
中午吃饭,菜果然烧得很好,也许他们平时也不曾这样打过牙祭,都吃的挺多。燕芹的妹妹因为有事,有人给她留了饭菜,我们都吃完时她才回来。
我想把昨天换的衣服洗掉,却找不到,原来燕芹一大早已给我洗好,我掏出烟让大家抽,一会儿,他们或回房间,或出门。
曹剑向燕芹要了洗面奶,涂了一脸,又打领结,一大群人都不会打。又坐一会儿,燕芹说带我出去玩,我一听很高兴,随她上街,还用她的200卡打了一个长途。
我主要往VCD的店里钻,看到几张齐秦的CD,很喜欢,砍价砍不下来,想想还是回头买了。燕芹却喜欢看圣诞老人,说26日就要过生日,我也想买个送给她,转念想,她的男友不日便要从上海来此,这份她喜爱的礼物应该由他来买才对,便故意视而不见。
路上她问我几点了,知道快到两点四十,便着急了,催促我快走,去听什么课。我说明天再去好吗?她不愿意,找到一层楼,开门的是个微胖长发的姑娘,说什么小杨已搬家。到街上打Call机,第二个刚打完,他来了。
此人身材矮小,短发,戴圆框眼镜,谈话时知道他是襄樊人,原在当地供电局上班,因父母离异,女友家里嫌他穷,便出来打工。我们坐下,阳光很好,他开始说话。和上午那个人差不多,我隐隐有些不耐烦,却微笑看着他,目不转睛,看他能说出什么新鲜花样。
果然21岁的他没说几分钟便紧张起来,两手不停搓动,一个问过我的问题,问了我好几遍,原先背好的演讲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我打量了一下房间,心想另一个午后,另一个人也会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听他说话,但那时他可能会说得更好些。
路上燕芹说,小杨说不过你,我说我说了什么吗?
到了宿舍,我翻看CD,高声唱歌,心情倒不错。燕芹拿出几份杂志,翻到有关连锁的地方让我看,我看了看,又唱歌,空旷的客厅回音效果不错,唱起歌来很过瘾。曹剑回来的最早,一进门就跑到厨房做事,他唱郑智化和童安格,但歌词总是记不全,他说自己家里没有录音机,他的歌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我拿出一叠纸,给他抄了《别哭我最爱的人》、《未婚爸爸》和《就这样流浪》,他拿了歌词唱,这时大家都回来了。
饭也烧好,一同围坐小桌边,吃边边夸菜好,我只吃了一碗,洗了碗筷,到客厅抽烟。大家陆续吃完,一起来到客厅,早晨盯着我望的小伙手拿《未婚爸爸》的歌词,生疏地哼唱,曲调不对,却很蛮横地努力,我自顾自一句一句唱,他也领会,一句一句地学,唱了几遍,他看我时友善了很多。
这时燕芹走来,说带我逛逛,我便带了烟同去。拐了几个弯,在附近的一个楼上,我又坐下,由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黑胖小伙给我洗脑。
那小伙说了许多,也打了些比方,不过内容仍是老套,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便随手翻看他几上的书,那是一本卡耐基,还挺新。上午的小伙看的是《厚黑学》。
都是这些东西,同样的一本书,现在看却好像不是味,我也懒得给他制造压力,便让目光四处游移。那小伙不时用手指戳戳鼻头,他中指的指甲里有一条黑垢。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门外有人敲门,我趁势告辞,走时看见一个小伙子带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进来。
回来后,到燕芹的房间坐下,曹剑也进来,三人一起说笑,曹剑说起自己的家庭和经历,兴致来了还做了两个倒立,大家都聊得很开心,我想曹剑要是在泾县就好了,我问他在云浮怎么样,他轻快地回答了一句还好,声音很低,说完便不再多说。又聊了会儿,燕芹有倦意,我们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趴在地铺上写字,曹剑见了,要过笔,扭扭曲曲地画起来,画完一看,原来是四个空心美术字。我也把我自己设计的连笔字写了给他看,他挺感兴趣,模仿着写了几遍,也许是兴致又来了,他说我去拿毛笔来,写几个毛笔字。我趴在地铺上听见他跑得咚咚响,又到厨房拿刀削什么,过了会儿,他走进来,提着一瓶钢笔墨水和一支毛笔。我说这里还有毛笔啊,他说我在路上捡的,笔锋不好,我刚才用刀修了一下。说完他趴下来写字,并不算好,我选了几个稍好的夸了几句,问他有没有临过帖。他笑说就是自己在家瞎写,最不喜欢看书。
又写一会儿,他说水已烧好,你去洗脚吧,我说你呢,他说我喜欢用冷水,我说用冷水不好,他说没事。
泡了脚,上床抽烟,又说了会话,便半睡半醒到天亮。
14日一早,他们仍然起的挺早,我晕了一会儿,起床吃饭喝茶,燕芹和曹剑约我一起出去,走了挺远,又到一个楼上,居然又是听讲,不过规模稍大,小塑料凳排了三四排,对面窗下有两椅一几,是主讲人的座位。
我掏出烟抽了几口,一边打量周围的人,这时曹剑轻轻拍我,示意我把烟灭了。
一个高壮小伙坐在右手,一个蓝衣少年坐在左手。两人的眼睛巡视着我们,俨然领导者的样子。那小伙开始演讲,声音非常大,只是抑扬顿挫规律太强,完全无视内容,比如说,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还是要去做,每句话的开头都没理由的很响亮,后面几个字就衰弱下去,句句都是这样,有点一惊一诈的感觉。
我把头垂着,暗自眯眯眼,可他的演讲没完没了,着实难熬。我去厕所呆了会,轻松不少,再出来,那蓝衣少年又开始了,都是同一个内容上反复流连,七八分钟下来,简直不知所云,这时先后有两个人推门而出,不再听讲。那少年道:请大家稍安勿躁,然后继续留连,我看曹剑一直坐得笔挺,两脚合拢,样子非常认真。我觉得无聊之极,原先担心我如离开会影响燕芹和曹剑,可终于还是夺门而出。
燕芹也随后跟出,我说我们别谈连锁了,你带我去市区转转,中午不回宿舍,我请你吃饭如何?她答应了。那两个先前出去的人在楼下聊天,不时摇摇头,看见我也出来了,彼此会心一笑。
整整逛了一早上,还是去菜市场买了菜回去烧。
我把买来的香蕉橘子放在茶几上,让大家自己来吃,他们都挺高兴。吃了饭闲坐无事,我便给他们看手相,一时间热闹非常。许多手伸过来,大家嘻嘻哈哈取笑对方。
两点多时,众人都出门,燕芹说带我去玩,到一个楼前,我才意识到又要听课,很不高兴,燕芹说来都来了,听听看吧。
这人姓张,在他们体系中算个经理级别,个子不高但挺壮,白脸上有许多胡茬,戴副眼镜,说话慢吞吞的。见我来了,也不起身,也不倒水。
他没有背什么稿子,只问我对他们YN集团XY公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问了很多,现在想想记得大体如下。
产品是为了老百姓还是生产厂家?如果体系优秀,为什么不去广场演讲而用一对一这种落伍的方式?3800元的产品中有60%的利润合不合理?有没有法律依据?如果没有,是不是会给社会带来混乱?消费者一次买二十多样化妆品,有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加入贵体系,一个下线没有,那么损失又怎么算?连锁与传销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们既然宣称自己是开拓者,为什么没有奉献精神,只用巨额回扣来吸引大家加入?
那经理情势窘迫却不露声色,几次想岔开话题,实在不行,便静在那里,从镜片后看着我。
我说你是不是最近很忙,生活没规律,晚上睡不好,你是不是有个理想想出一本书?他非常惊讶,问我是不是看相的,我笑笑说不是。
他的桌上有一本《方与圆》,都快翻烂了,我翻了一下问,你自己看成这样的吗?他说是。他床头的墙上贴着自己写的毛笔字,字还不错,写的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谈话中知道他来自皖南,师专毕业,教了几年书,可是钱不够用,便跑出来。他坦白告诉我,他在这个行当只想干一段时间而已,当个跳板。他说自己已有英语四级,还读了三年的黑格尔,一点用也没有。
聊到这些,我们的投机的很,都有不少感慨。
他手机响,到外面去说话。我对燕芹说可以走了。他进来时果然婉转地提出下次再谈,我说正有此意,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两个人都笑。
回去路上挺高兴,燕芹说,我都惊呆了,你们两个真能讲。
回到宿舍,我坐在那里看门扇上的门神。秦叔宝是绿袍握青龙刀,持锏,白格里名字叫做护正,尉迟恭是蓝袍也握青龙刀,但持鞭,白格里名字叫辟邪。秦是三缕浓须,尉迟恭是落腮大胡,样子都很威猛,可惜泾县这边没得买,单扇门贴两幅门神也不好看。
晚上吃过饭,燕芹和她妹妹都不在,同宿舍的人在我面前拿小凳一字排开,他们用家乡话互开玩笑,我也能听懂一些,也笑。
前早盯着我望的小伙尤为可爱,他表演《纤夫的爱》,一个人唱两个腔,动作夸张,虽然对着别人,眼睛却不时瞥着我。像小孩要让大人注意他。他声音很粗,站在那里唱军歌,傻傻的像个小豹子,惹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
我想我要是在云浮有个工作,我真愿意留下来和他们在一起,后来他们说是去看电影,一起走了。燕芹走来说带我去看云浮的夜景,我说累了,她说去看看吧,我说我没有暂住证,逮着了不合算。她说不要紧,曹剑也进来说,一起去吧。我说好吧,找出火车票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小曹说他喜欢根雕,说他赚了钱就回家,找他认识的一个根雕好手,自己去给他工作,不知不觉走得很远,到了一幢楼前,他们又说让我上去听讲。我一下火了,坚持不上去,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们这样做又何必呢?
燕芹一下子沉默了,我也觉得不是滋味,开始几次还不觉得怎样,这一夜我真是诚心诚意只想和他们逛逛玩玩,没想到他们还是把我诳到这里。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暗暗取消了请他们吃夜宵的打算。
回去的路上,我没再和他们多说话,燕芹失望的像是要哭,我觉得窝火,回到住处,坐在客厅里不想动。
曹剑和燕芹在她的房间里说话,我想想,还是凑过去,可是他们都有些疏远。
我悻悻地回到客厅,小豹子他们也回来了。我在纸上写字,他也要了纸笔,写自己的名字,字很差,我便一笔一笔教他,他像小学生那样努力写了几遍,不仅倒笔字改了,也好看许多。
我让他自己比较前后的字体,他也看出优劣,更用心地写,大家都在一旁取笑。我也渐渐快活起来,我让他们留下姓名住址,但他们都推让,显得为难。
又过一会儿大家都睡了,偌大客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缓缓唱着《原来的我》、《爱情宣言》,几首之后,一个小伙从屋里走出来,问我是不是特别彷徨。我说不是,曹剑也来了,慢慢说起这个行当给他的好处,他说至少能让他看进去书了。我说你要改变自己,你要看书,非得选这个行当不可吗?
当晚睡觉,梦见为了找什么人,我到了一个酒吧,那里人声嘈杂,我大喊,让老板出来,老板果然来了,许多人围着他,看不清,等人群散开,才发现老板竟是一个侏儒般大小,粉红色半透明胶着状的一种人形怪物。他听见我的愤怒,微笑着站在桌上,努力地想用手拍我的肩以示安慰,我矮了矮身子,他的手一搭到我的肩膀,便跳上来,用双手狠狠扼住我的咽喉,微笑一下变成狰狞,我大惊,骤然醒转。
第二天我起得挺迟,燕芹还是拿来茶叶,我泡了正喝,三三两两来了几个人,他们坐在我旁边聊天,我不搭话,听内容,不过是嘲笑来了又走的人,认为他们观念落伍,像猪大肠一样拎不起放不下。
我到卫生间刮了胡子,他们还是兴致勃勃,挖苦揶揄着自己昔日的朋友。我重新坐下抽烟,他们主动过来找我说话,没几句便不投机,其中一个老乡还是女的,把她刚用来嘲笑别人的话,对我原样重复了一遍。
我走到门边,打开门,站在那里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再臭我吧。他们一个个走掉。
我提上行囊回家,燕芹把我送到大街,叫来一辆摩托,我坐上去看看她,她也看看我。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摩托车油门一轰,走了。


5

搭上从云浮到广州的卧铺车,心情好很多。
邻座的是一对宝鸡的年轻男女,我和那男子聊天挺投机,我说陕西的人实在,那里的小吃有名,作家也多。那男子黑红脸庞,笑得很大声,他约我去那边玩,我说不了,他说起自己去过宁夏,那里人不讲究穿与住,只讲究吃。
聊着聊着,车开快了,噪音很大,我们都不再说话。我翻看上车前买的报纸,他和身边的女子说话。
我放下椅背,看看窗外,无意中看见玻璃窗上反映着那女子的身影,便静静地看,看她拿出相片给那男子看。
车到半路,在一家小吃店前停下,我才意识到自己早上没吃饭,买了一个粽子吃了,味道不错,糯米里包着板栗、红豆和腊肉,宝鸡男女却只吃饼干,想来是吃不惯米饭。
一点多钟车在广州客运站下,一上大街根本不辨东南西北,换了一站又一站的公交车,大汗淋漓,却在广州西站下了车。
西站很大,广场上坐满了人。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买到合肥的火车,当然没有,又乘公交去东站,下了车健步如飞,找了几个售票处,才知火车已在一刻钟前开走,只有五点还有一班开往九江的85次列车。
两个在深圳打工的女子要去合肥,力约我同路,虽然票价很贵,但留在广州也不是办法,便答应了。
一路跑到我所在的13节车厢,放好行李,喝几口水,喘息方定。
一个合肥的百货公司经理坐在我对面,有事没事都喜欢把手机从一个口袋往另一个口袋里放,唯恐别人看不见的样子。
那两个女子因为空位多,坐到别的地方。
火车是软铺,挺干净,空调车不能吸烟,抽根烟还得去厕所边的吸烟处。
我对那经理提出下象棋,他说好,杀了两盘我全输了,第二盘快下完时,列车员过来,看看我的棋,说无解了。
我到吸烟处吸烟,先有一男子已在那里,我俩相视一笑,聊了起来。那人姓严,铜陵人,在广州玩了几天,说家里有急事要往回赶。他的脸型和发型、声音都有点像《大鼻子情圣》中的杰拉尔·德帕迪约,眼光非常冷漠,面部轮廓分明,一望即知是江湖中人。
他一根烟抽完又续上一根烟,还递给我一根,我不敢接,扬扬手说自己有,他也不勉强,边抽烟边和我聊。
我抽完烟回到座位上,那列车员走过来,拿一个表格让我填。我一看是治安联防队员的志愿表格,我笑说,真要有事,我还要挺身而出吧。那列车员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填一个表就行,是协助我们工作。
这时老严回到座位,他的座位恰好在我斜对面,他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不愿再多交流,便翻看报纸。
还是没有接受教训,吃饭时我又跑到餐厅,价钱果然惊人,铩羽而归。坐定时老严要去了报纸,我看着窗外,夜里有灯。
在一个小站上了一群人,有个胖大男子沉沉地坐在那经理旁边,他棕色皮装,头发浓密卷曲,白,不说话。见我有棋,便找我下,不费吹灰之力杀败我,我竭力让那经理下,战不数合,经理也败了。那列车员一直在看,技痒难当,也上来杀。两人时有妙招,寻常的车马炮在他们手中似乎更有威力,渐渐有人围观起来,也有几人自告奋勇与那胖子厮杀对弈,无一能赢。那胖子也不笑,也不说话,只下棋。夜深时众人散去,他便一人趴在几上睡。查票时,我看见他掏出来一个什么证件,列车员仔细地看了,交还给他,他没有买票。
我的位置被那经理占了睡觉,我也不叫醒他,和老严在吸烟室里吸完烟后,他说到我那儿坐吧。
他玩一种过关的扑克,他一边玩一边解释,我问了几句也就会了,玩着玩着我困了,便在那胖子边上躺下,头抵在他腰间,硬硬的,我疑心那是一把手枪。
又到一个站,下了很多人,我到后面找了座位躺下,邻座正是那两个深圳打工的女子。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侧身朝里睡,圆滚滚的屁股对着外面,年轻一点的,用座位上的布罩当睡袋,露出一头蓬松的黑发和一双脚。不久,我带着六七分倦意,朦胧睡去。
后半夜越睡越冷,吃一包方便面后又睡。
好容易天亮,本不想洗漱,见大家都去也去了。那胖子已在南昌下车,座位宽敞,我和那经理闲聊,说起茶叶、下岗之类,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田野一片枯黄,车厢里开始播放一些老版本的六十年代歌曲,听来别有风味,仿佛经历了一次历史。熟悉嘹亮的旋律曾陪伴我们的父辈,令他们兴奋莫名,在我,仿佛陡然涨了十年光阴。
我和老严向邻座要来地图看,他说他在九江下车,搭轮船去铜陵。
前一晚,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想下车去买方便面已经来不及,一个在井冈山的开出租车的小伙买了两盒,他说我匀一包给你,你等会儿买了再还我吧,真是好人。又到一个小站,我买了五盒还他一盒,又和那经理对分,我的两盒已经吃掉,那经理也吃了一盒,可还有的那一盒,我却一直以为是我的。
快到中午时,我自顾自把那盒方便面泡了来吃,老严一直没吃东西,我说你找个盒子,我给你分一点吧,他笑说我不喜欢吃面,我要吃饭。我也不客气,大口吃起来。这时坐在一旁的经理拍了我肩膀说,小伙子,吃饭了?我说嗯,没吃几口,突然想他问的奇怪,转念想想,心里一算,不由大窘,向他说明,抱歉,等下我还你一包吧,真对不起。那经理说,不用了不用了。他黑红脸庞,戴着眼镜,四十开外的年纪,我下车时走得仓促,也没和他打个招呼,真是过意不去。
快下车前,那列车员要去我的地址,还与我握手,说希望我下次去广州还坐他的车,和他下围棋。听他自己说,几个月在家读了几十多本围棋书,恐怕他的棋力相当好,可惜我未必有这个机会和他下棋了。列车员说他是湖南人,到广州工作了很长时间,找不到人下棋,要下棋,得走很远的路,到菜市场找一个卖菜的老者下,我听了愕然。
终于到站,下车大家各自走散。我和老严一起走到外面的广场,许多司机问我们可要搭车,老严不做声,一个女司机开车过来,我们上车。
车上,老严和她讲好价钱,又说,我在这个城市有女朋友,不过现在,那是朋友的女友了。他坐副驾驶,回过身和我说话,说完又回头看前面,侧脸很孤独。的哥问我们何不到庐山一游,我们哪里有那个心思?
车到九江港下,老严付了车钱,我不好意思,买了两包烟,拿一包给他,他不要,掏出口袋里几包三五烟亮给我看,说我有烟。
去售票处一问,原来还有五点半去芜湖的船,便买了票。老严买了十点半去铜陵的,那是夜里才开,他很想让我和他一起去铜陵,我笑说五点半的船快些,再说芜湖我有亲戚。
他一直没吃没喝,样子却并不累,32岁的人精神那么好,他要了一杯咖啡,问我可要,我摇头说我有茶。
我们在大厅里闲聊。这时他才说起自己是小偷,1982年就开始四海为家,又说起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他懒懒地靠着,有一口没一口啜着咖啡,眼睛看着我。那眼睛里有一种冷漠,我相信那样的眼神没有演员能演好。他也无声地笑,我知道那是一种友善的表示。
我静静掩饰心里的些许不安,也笑,和他一起抽烟,说着说着,咖啡已尽,好像还可以说什么,却都没有再说。我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他说不了,等你走了我去吃饭,再到录像厅里看录像。我说你可别耽误了船,他说不会。
我看看大厅外面的九江,觉得也不怎么样,也许是天阴的缘故,城市显得灰暗,有种破败的感觉。
我邀他和我一起打几盘台球,他开始说不敢打,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又提了一下,他便去了。我们两个人打得都很烂,三盘球消磨了很长时间,说说笑笑,倒也有意思。有一次我让他把我的球破坏掉,他正伏在台球桌边,仰起头对我说,打得好玩,又不是来钱赌博,我害你干什么?
打完球,我想方便一下。他留下来,去打游戏,他坐在游戏机前,包在脚边。
我从没做过船,一个去南京打工的九江小伙指点我,不一会儿我就上了船。那时来不及和老严打招呼,因此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坐在游戏机前,包在脚边。也许某天,我会在另一处的游戏室里,再见到他吧。


6

船是江渝号,找到四等舱的床位,放了行李,站在门边抽烟。
在火车上我说自己晕船其实是借口,老严说那你一定坐的是小船,大船不会,晚上还有录像,我们可以去看录像。不能说他不是好意。
不久船舱里人都到满,空间里显得格外狭小,两盏日光灯很暗,发出勉强可以读报的那种光亮。我是上铺,下铺是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女儿,她说去亲戚家要是热情还好,不热情,住一天就走。邻铺的下铺和他们都谈得来,他们拿出花生、橘子,坐在床边剥着吃。
吃饭时我没有找到餐厅,找到小卖部,实在不想吃方便面了,便要了一包饼干。回到舱里不服气,又出去找,总算在船尾找到。
和火车上的餐厅一样,价格惊人,我克制了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去买15元一份的饭,其实那和5元的一模一样。我吃完饭还剩不少菜,觉得不饱,去加饭,问那人可要钱,他以为我还要买一份,我说明了,他手一挥,免了。
回到舱里,上床,铺上毛毯,用包垫了枕头,靠在那里抽了一根烟,烟灰掸在床架的四方铁管中,那里已有满满的烟头。还有人去船上浴室里去洗澡,我也想,可是,倦了,睡去。
三点多钟大家都睡醒了,有个下铺男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我还想睡,可他离我很近,一时很为他的长舌而恼火。
天快亮时我去洗漱,水是热的,没想到。上厕所时有个秃顶老人走在前面,我系裤子看见它又红又亮的脑袋,忍了好几次才没有伸手去敲。
在床上看了一次日出,虽然不是很特别,也难忘,两岸的风景都露出原貌,不像夜里,只有远处的灯光缓缓掠过。长江也黄,舱外风大,没能久留。
一个穿红毡鞋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检查各床毛毯,那是一个极矮的中年胖妇人,头发凌乱。
下了船挺顺利,搭了车去鸠江饭店,心里更踏实了,坐船总让我不安,我担心它会沉,而我不会水。
吃了蛋饼包油条,味道不错。想看看旧书,书贩却都没来,因为还早。先去书店逛逛,不舍得花钱去买。出来时,旧书摊已来到差不多一半,那些书被风吹得树叶般哗哗响,薄一些的杂志,一不注意就踉踉跄跄地爬滚出去。
我转转看看,搭车去南关,转车回泾县。
有个很娇气的女孩子坐在我旁边,大冷天穿白毛线的裙子,上面还有几块淡淡的红印子,她埋怨她的男友不提醒她穿裤子,男友说,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把我的裤子脱掉给你穿?女孩子说,我和你在一起不就是要听你的嘛?路上她跟我要报纸看,倒挺客气。
我靠窗看风景,有些冷,突然想回家锻炼身体,想他日骑单车漫游全国。车经过太原中学,尽是学生。


7

下车走一段路回家。姐姐在看电视,妈妈在洗碗,爸爸还在医院挂水。妈说:你走那天早上,你爸送你回来以后就掉眼泪了,我说让他不要送,他还是要送。
我把去广州的经历大致说了,家人说还是回来放心。妈说你走那几天,我一直睡不好,睡睡想想,想想睡睡。父母在,不远游,我今后是再不能这样说走就走了。
第二天是12月16日,我去医院陪爸爸挂水,借邻床病人的扑克,玩在火车上跟老严学的过关游戏。
我去广东,父亲给了我1000块钱,我用掉了570元,父亲看着我说:很好。
1999年12月18日—31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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