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十几名同学分在同一个单位，那是一个新组建的铁路电力工程队。队里同时还包括从其他团队抽调过来老中青技术骨干。这些老工人其实二三十岁居多，最大的也不过四十几岁，陕西山西上海浙江河南河北四川东北的人全有，说话南腔北调，非常热闹。

       除了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新工人，张卫国算是最小的。他比我大不了一两岁，初中毕业扔下书包就被招到铁路上班，上班三四年了。个子小人也瘦，头发很短，眼睛很亮，说话又嘎又倔，我直觉得他上学时就是个淘气包。和他一起调来的几位师傅都拿他当小孩护着。

       刚来，调换宿舍，队长决定男工让出小间去住东边的大房子，十几个人住一起，女工住双人宿舍。我和王华分到他住的那间，他不愿意搬，说凭啥住得好好的要让出来，女工咋就比男工们待遇好？队长拿他没办法。眼看天黑了，他还蹲在门口不起来，不得已，我走过去跟他说好话，喊张师傅，他一下脸红起来，转身进屋搬东西腾地儿。原来从来没有人喊过他师傅，他不好意思了。

      后来我一直喊他张师傅，他放不下架子，就板着脸，也不和我开玩笑。

      不久去铁道边挖电杆坑，每人挖一个，女工也不例外，西南交大的大学生和我们一起干活，他往手心里呸呸了两下，挖了几铁锹就走了，我也没有干过这种活，手把着铁锹笨拙地用脚踩上去，手上不知何时搓得红通通，几乎破了皮，几十米外的男同事都已经站到坑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我的膝盖还在土坑的上方。张卫国不知何时站在我旁边，面无表情地瞧着我脚下的浅坑。队长走过来，他忽然就凑过去对着队长嬉皮笑脸——队长您不比划两下？告诉您她这速度咱中午可吃不上饭！胖胖的虎虎队长乐呵呵地看看我挖的坑，爽快地说，莫问题！我的任务被轻而易举地甩出去，望着在坑里挥汗如雨的老队长，张卫国笑得花儿一样。

      张卫国很喜欢讲述他们以前的经历，说他们经常天不亮就走了，天黑了还没回来。有次出工，嗓子干得冒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容易见到一个小河沟，渴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捧了水往嘴里送，能看见水里红红的小虫子，一弓一弓，活的！

        “远看像拉练的，近看像要饭的，仔细一看，是电气化架线的”。这句自嘲的顺口溜惹得一阵哄笑。张卫国边说边面无表情踢踩田间冻得硬梆梆的土路往外走。黑色条绒棉鞋开了口儿，整个脚面刷地甩出，又刷地抽回鞋里。他旁边，跟着十来个伙伴，呈扇子面散开，黝黑的面孔，扣着黄色安全帽，拎着脚扣，抬着大绳，挎着工具袋，肥大的蓝工服罩得身上鼓鼓囊囊。

      他的讲述我们后来都有体会，献身电气化事业也不再是豪情万丈的理想，而成为残酷的现实。大家一起，在夏日炎阳下拽着电缆不停地走。在冬天上杆作业灌一肚子西北风。紧线时将身体拉伸得几乎和电线平行，手指冻得不会弯曲。走区间，蹚庄稼地。最恐怖的是在隧道里干活儿，电钻冒出白烟，墙上晃动着巨大的人影，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开过来一列火车，你得快速躲进待避洞……

       张卫国性子耿直，得到很多学生娃的尊重。但是有一天却做了件令我非常恼火的事，我很长时间都不肯理他。

      同学阿德有事回家了，托我照顾他养的两个月大的小狗。小狗叫笨笨，肥嘟嘟的像个皮球，趴在门前晒太阳，我和舍友结伴去门口小卖部买零食，不大工夫就回来，见小狗还趴在墙根儿，叫它，却不动，抱起来看，肚皮下一滩血迹，已经死了。

      大太阳白晃晃的，瞥见对面窗台下蹲着的张卫国，一只手呼噜脑袋，一只手按着胃，面前地上有支气枪。（那个年代还没有禁止私人使用铅弹气枪）他愁眉苦脸，在那儿嘟嘟囔囔解释，说他瞄准小狗虚试枪法，以为打不着，谁知道一枪撂倒了。我气忿得一句话说不出，噙着眼泪开门进屋。

      擦黑儿，有人喊我，说他们要炖狗肉。跑出去看，院子中央架起个三脚架，底下烧着木柴，有只扒了皮的狗四肢直直的被人翻转着烤，嘶嘶冒油，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盯着火光说笑。有人揽着笨笨预备剥皮。顾不得害怕，我一把夺过笨笨的尸体，咬牙切齿地咒骂。听见张卫国威胁我的声音，别的人劝阻的声音，瞧见同学吓白了的脸，我不敢再喊叫，捧着小狗昏头昏脑乱走，往没人的地方走，不知不觉撞出大门口。有同学跟着出来，远远看着。驻地外面另有一处院落是材料库，在两个院子中间的土坡上，我刨个坑埋了小狗。

      那时候村子里经常停电。工人们弄台发电机，突突突震响，院子里又亮起来了。摆张桌子，食堂打来饭菜，一圈儿拼酒猜拳的赤膊大汉，常常喝到很晚才散。不知谁的主意，他们路上捡来野狗便杀了烤肉吃。我从旁边经过，便把头扭到别处。

      张卫国喝多了，一言不和，跳起来抡巴掌和人打起来……七八个人一顿乱，看热闹也跟着起哄，拉架的，助威的，打太平拳的，桌翻椅倒，场面混乱，莫名其妙挨打的跑出院子，不敢回来，回来再打。跺着脚追，又一顿暴揍——打三回，跑三回。惊动办公室，司机小邢和队长又拉又劝。来电了，柴油发电机停了，院子里忽然鸦雀无声。

        第二天出工，班长让我和张卫国一组搭档，他上杆操作，我在地面给他系瓷瓶，递东西，他用吊绳摇晃着拽上去——干完了，一步一蹬往下走。我敛了工具往80米外另一棵电杆去，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一个上午下来我们走了七根电杆。装好最后一组绝缘子，他在电杆顶喊一嗓子，“OK——”我便收拾东西，就是不说话。等到了集合地点，郑师傅和组员们嘻嘻哈哈打闹，才发现其他几组只安装了三四组，张卫国咧着大牙笑。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南方，再后他调回了家乡。他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还到定州看望大家，蹲在台阶上和我聊天。再也想不到他和我聊什么。他说，你怎么老了啊？尤其是脸上都有皱纹咧！他在自己脸上这里那里指戳。当时他半蹲在台阶上，我忽然飞起一脚踹个正着，他一个倒仰抱住脑袋咕噜到台阶下面去了。

      哈，这个戏剧性的结尾，只不过是我动了意念，终于发泄出我多年来对这个家伙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