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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没有星星的夜晚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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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星星的夜晚



     风撕扯着大地,干枯的树枝反抗着,簌簌的声音在窗外飘荡,没有根基。窗棂上破洞的纸呼啦啦地响,我把头缩进被子。房顶一条裂缝露着白霜,一股寒气在房间四散。门被风吹开了,母亲打开灯,用棉袄裹紧身体,帮我和弟弟把被子掖紧。一边关门,一边说,别怕,妈妈在。
   过了几天,一个眼睛有些青光的男人,跟在舅奶身后。他家条件不错,还答应供孩子上学。舅奶对着母亲说。我抬起头,他穿得很光滑,满脸堆笑,眼睛一会儿看母亲,一会儿看我和弟弟,像得了宝一样。要是同意,明天就接你们娘仨过去,能把旧账还上,还能吃饱穿暖,看看你们的日子,咋过。舅奶叹了口气。母亲点点头,算是答应。
小姐、公子,吃饭了。十岁的我和八岁的弟弟在院子里玩得正欢,新父亲开心地叫我们。他把豆角干炖肉放在桌子上,帮我们每个人盛了米饭,然后,挨着母亲坐下。我和弟弟蹦跳着,坐在桌子另一侧。我们在新家里有说有笑。
  一天,母亲说,老家有个亲戚生个女孩,要扔掉。父亲眼睛一立,那是条生命啊!就和母亲商量,翻过山梁把女孩儿抱回家。新妹妹不仅吃奶粉,还因三胎罚了款。于是父亲想法设法赚钱,承包山场,做点小生意,还教我和弟弟编筐,一家人报成一个团。
我和弟弟学着父亲,打底,编花,码边,锁沿。小我两岁的弟弟动作有些笨拙,不是把方向弄反,就是编得不够紧。打底必须紧,不然会影响后面的操作,编出来的筐也不结实。父亲不断重复。弟弟还是把控不好,父亲就去帮他。
    看着我们的劳动成果,父亲满意地点点头。每编完一只筐,他就会坐下来抽一支烟,边吐烟圈边重复操作要领和注意事项。很满足的样子,好像为自己的手艺没有失传而高兴。
妹妹像个开心果,一会儿趴在父亲大腿上,一会儿给父亲递根烟,一会儿帮父亲拿荆条。父亲的嘴咧成花,从口袋里拿出两块钱给妹妹,让她去买零食,妹妹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她不仅是父亲的小棉袄,也是家里、村里的开心果。
    已读初中的我,住宿条件极差,要自己去井边打水,那口井有二十多米深。我和燕儿站在井台上摇着辘辘,脚下全是冰。然后,用木棍抬水桶,晃动的水直往外溅,落在路面还没化的冰上,很滑。突然,我一个踉跄栽倒,随后,水桶、燕儿跟着一起摔倒,腿硬生生地磕在石头上,隐隐作痛。   
   学校睡大通铺,上下两层,每个人只有半个褥子大的地方。冬天,为了暖和,我们睡觉不脱衣服,一睡就是五天。由于和棉衣摩擦太频繁,伤口早已溃烂。父亲发现后,一路小跑,去买云南白药。一边擦伤口一边问,疼吗,唉!当时怎么不买点药。眼睛里满是怜惜。其实早被摩得没了痛感。父亲说,将来穿裙子多难看,一个女孩子。那一刻,我抬头看着他,眼里泛着泪花。现在,我时常看这道疤,看到它,就想起父亲,想起云南白药。
      

高考结束,我收到两份录取通知书,它们像两道门。南门是代课教师通知书,朝阳隐隐地在门里含着,模糊,透着气雾一样的缥缈、温暖,甚至门前生出淡淡绿意。北门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梦幻的场景在脑海中盘旋,银杏树,白裙子,跑跳的青年。选哪道门,都难。
六月天闷,处处发紧,处处返潮。酷阳照得人没处躲藏,没有一点儿凉气。而且,到处湿滑不能落足,台阶上滑,饭桌上油,竹席上黏,就连星空都不肯收留我的眼光,云彩蒙遮混沌长夜,哪里都没有清爽。父亲看我迷茫的样子,把刚打探到的消息告诉我,乡里正招代课教师。我抬起头,心像扒开一道缝,眼睛注视着他,木然地说,去试试。
依然是搭车,考试,等成绩,心中藏着两份念想,更显得拥挤了,也好,不会生出荒草。很快就拿到了代课通知书,也没让我生出快意,父亲倒是十分欣慰。我懂他的心思,至少我能有个着落。他催我看看,“正式被录用为代课教师”几个醒目的大字落入眼中,我看见父亲眼角闪过一丝笑容。
老远,就看见水泥混凝土面的两层楼就在晨曦中张望,它一如从前,没显出苍老。比我小几岁的孩子们,跳着,笑着,闹着,他们不懂我故作深沉的表情和矛盾挣扎的内心。校长绅士地与我握手,好像我是一颗救星,对于师资严重匮乏的农村学校,我的确是个救星。我礼节性地嘴角上扬,笑容在没长开的脸颊挤出。校长不断地鼓励我,还说第一个转正名额留给我。我又挤出一些笑容,比刚才稍多些,以示感激。如果坚持下去,我的职业也是教师。可一个月后,我又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父亲在院中编筐。快要收口的一个筐在他的膝盖上缓慢地转。见我凑近给他的杯子里添水,停了手,摸出一根烟点上。他的模样已经跑离年岁很远,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让他明显有些苍老和憔悴,犹如泡完水已褪色的荆条,湿沉与韧劲裹缠在老皮里,外面是被生活扭曲的迹象。他弹一下烟灰,支起半个身子,虚空中打个愣神,又继续伏下去,手指在荆条的缝隙间穿梭,让每个孔眼匀实,盛东西时不懈松。
我把通知书递过去。他的眼亮了一下。抹抹手,接过捏住。那支烟忽然显得多余,一会儿叼在嘴上,一会儿夹进指缝,和那张通知书僵了一会儿,任烟雾在那张薄薄的纸片周围缭绕,好似极重的东西。“你爹踏实了”“你爹踏实了”。
您打开看看,您先看看。我低沉着声音重复,那声音发自喉咙,又像来自心底,急切又恐慌。命运的两条路在脑海里撕扯。
那所大学的名字像暗夜中的一盏灯,让心豁亮,让家族豁亮,让小村庄豁亮。继父声音带笑地说,你是咱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神色是骄傲的。我手指半蜷着,轻轻地滑向学费的位置,细小的数字像突然砸在继父心上,他面色凝重,那盏灯顺势暗了。想读大学吗?我心底涌起一股潮热,赶紧抬头,怕眼泪掉在通知书上,模糊了大学的名字,也怕让继父失去选择权。我黯然地说,代课也很好,校长说,有转正名额第一个留给我。我偷眼看父亲,他没说话。
那个夏天,一道门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开。房间内,我的思绪奋力挣扎,下沉。不安与恐惧占据全身,就这么一直坠落着,却不见底。我的耳膜反抗每个人发出的声音。母亲按时叫我吃饭。不吃时,会斥责一声,再端进去,边走边说,不吃饭就能来钱啊,我陪你一起饿。然后,脚步声远去,一切归于平静。我知道,她的内心极其复杂,父亲的山场没赚到钱,生意还总亏本。我是她的大女儿,弟弟正处于叛逆期,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只有妹妹的笑声清脆,喜人。



要开学了,父亲让我带着读大学的消息,去姥姥家走一圈。我走在山路上,路窄得像一根羊肠,盘盘曲曲,裸露着很多石子,而且时不时遇到漫流的山泉,湿漉漉的,脚底打滑。这像极了我的人生,满是荆棘。尤其是每次我空着手回来,心情极其糟糕,整个人像掉进冰窖,从心顶凉到脚尖。
后来,父亲帮我凑齐学费。晚上,我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让我数数多少钱。我先把一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分别放成一摞儿,然后学着父亲的样子,一只手夹钱,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点钱。刚开始两三张有唰唰唰的声音,后来开始捻,再后来一张张数。这是我十八岁以前见过的最多的钞票。点一下,手抖一下,心也跟着颤一下,总是出错,最后还是父亲帮忙数好。落在钞票上的灯光,已不再模糊,而是异常明亮,透过光,我看清了自己的心路。
那天,带着母亲收拾好的行囊,坐县城通往省会石家庄的绿皮火车。这种橄榄绿让我觉得新奇,思绪随着铁轨延伸,跨草地,跃丛林,穿隧道。这是唯一一趟直达石家庄的火车。
父亲把行李放在过道靠门的位置,地上铺了纸,让我坐在上面,他靠在两个车厢连接的门沿处,身子随着车身扭动。时而吸支烟,眼睛注视着窗外,时而回头看看我,像一名战士守卫着我和行李。我托着下巴,眼睛看着远处的灯火,一会儿成片,一会儿成点,一会儿黑乎乎,只有火车与铁轨的碰撞声提醒着人们,绿皮火车正在前行。
父亲带我报完到。嘴里磨叨着“谈固小区”几个字,顺手掏出一张纸,把路线记在心里。
    这是他提前打探好的,舅爷家的地址。



从经贸大学到谈固小区,乘坐112路车再换乘1路。父亲像念着魔语,怕不小心会失灵。
刚出校门,就见一辆112路车驶来,我们赶紧跑过去上了车。师傅问,哪儿下车?父亲说出那个熟稔的名字。反了,这车刚从那边过来。父亲一脸窘态,用苦笑回应司机。车内所有目光扫过来,我尴尬地望着父亲。
去往市里的112路已座无虚席,我们手扶栏杆,身子随车身涌动。我的目光在人群缝隙里挤来挤去,路边的树木溜进眼里,枝干垂下许多小球,我很喜欢这些小“风铃”。脑海里回想着和舅爷的关系。我知道我奶奶姓刘,她的这个堂弟,只听过名字,从未谋面。
谈固小区位于青园街,那里的树也结有许多小“风铃”,父亲说这是梧桐树。远远望见一座小楼,三层,水泥面。第一次进大城市,第一次进楼房,走楼梯都感觉很新鲜。我们走在斜斜的楼梯,一步一个脚印,上下之间,不会产生缝隙。父亲小心地走在前面,他每上一节台阶,手就去触摸栏杆,他把每一步走稳。他说,人生就像爬楼梯,梯阶从来不是用来搁脚的,它只是让人们的脚放上一段时间,以便让另一只脚能够再往上登。我懂他此刻的心情。
舅爷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口地道的家乡话,拉近了距离。父亲喝口水,说着我们的来历。当舅爷得知我幼年丧父时,叹口气,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考出来不容易,在那个山旮旯,不考学真的找不到出路,尤其是女孩子。我看舅爷清澈的眼神里透着温暖和善良,收起拘谨,不住地点头,回应他的话。那时,我不知道舅爷的工作,只感觉多了个亲人。父亲却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把我交给舅爷,他就完成了人生一大使命。



随着弟弟妹妹长大,父亲编筐,种地,很难缓解家庭的压力。村里的一位大爷说,为了你们仨孩子,你家日子太苦了,有时一个月都没油水。没有不为你父亲竖大拇指的,你们将来一定要孝顺。我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任大爷说的话在耳边盘旋。
    我结婚的第二年。一天,刚下班,电话急促地响了。是二姑父,他说,你父亲来了,又回去了,有些话我得当面和你说。我和爱人疾步赶去。他说,你们工作忙,我带他去的医院。又继续说,你父亲得了肺癌,大夫说用不着住院了,可能超不过俩月。
那晚,怀孕几个月的我,犹如世界末日。我任所有的泪水启程,控制不住哭声的高度。
从家到单位,几个店铺都有“寿衣、棺材”的字,它们总会跳进我眼里,让心生出恐惧,让日子枯瘦萧条。
   我们都渴望父亲能延续生命,他人生的三个愿望刚实现一个。他的目标是给弟弟盖新房,娶媳妇,让妹妹也像我一样读大学。听说吃马齿苋能长出新的肺叶,我们拼命去采,还在院子里栽了两畦。
   他去看病时,总会从镜框上取下我的照片。吹掉上面的尘土,又用袖子擦,然后会心地笑,再放进贴身口袋。他是把我当作救命稻草,可我仍是过于稚嫩,眼睁睁看他日渐消瘦。
      他说,把咱们的事讲给河北电视台吧,主持人一呼吁,会有好心人帮我把病治好。我们打听,查询,终因消息闭塞失败。
  母亲开始准备棺木和寿衣。
     棺木是用爷爷留给他的一棵自留栗子树做成的,冰冷、无情地摆在院子里。他们用手摸,还把小孩儿在棺木里漏下去,说不会生病。我也想把父亲从棺木漏下去,但只能远远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不敢走近棺木半步。
  父亲的寿衣放在立柜上,我不敢看,也不敢碰,心想有那些棉絮,他一定不会冷。我侧过身子,心像扎了碎铁屑,催着眼泪流。我索性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夜如黑洞。
  十月,庄稼还没有收回。一天,四十六岁的父亲吃了很多饭,和我们说很久话,那是他最有力气的一天。说他的成就,说他的遗憾,说他从没后悔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晚,他走得安然。
  葬礼上,我们姐仨身上裹着长长的孝布。弟弟披一块麻袋,躬身做着各种仪式,他虔诚地忏悔着自己的叛逆行为;妹妹跪在地上,眼泪四溢,把悲伤吞进肚子,以后,再没见过她的笑容。我陪着妈妈,边哭边忙东忙西;出殡时,支宾指挥着,再来一个人,再来一个。抬棺木的人增加了一个又一个,可通住东山的那条路,他走了一辈子的“之”字形路,仅十分钟的路,却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把他送到新的住处。
唯一的靠山倒了,我们隐匿了笑容,把心事沉入心底,与一切嘈杂隔绝。我开始恐惧夜晚,每个黑色降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任思绪在脑海中迸发,挣扎,失眠,恐惧。梦里的父亲想回家,想吃母亲亲手做的饭。
                        


母亲吸着烟,用力吸,吐出浓郁阴沉的呛味。沉重地聚集一处,烟和我一起下坠。 她头侧靠着枕头,失去男人,让她轻飘得如一股烟无所依托。她偶尔打着盹,我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被子里,死死拉着她的手。突然,她惊叫了一声,我急忙问怎么了,她说,梦见有人使劲地拽她。我说,是我。
她翻了个身,说,天快亮了吧。我说,是。我梦见你继父了,别忘了他,他就和你们亲爸一样。我说,不会的。躺在炕上的我们,在继父走之后,成了两根彼此支撑的大梁。
清晨,我和弟弟妹妹带着大侄儿来到东山,摆好酒菜,点燃香烟。弟弟一杯杯地敬酒,大侄儿效仿着弟弟的样子,这是我刻意买的茅台酒。我们默默地和父亲说话,说的内容只有自己知道,每个人在心中都为父亲立了碑。我们没有哭,父亲早就教我们不要轻易掉眼泪。此时,正值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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