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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有口难开

2021-12-31经典散文
[db:简介]


1.
高考结束后我不知道我该去哪。我在二中对面宿舍里,啃了二十天煎饼。
每天早上,卖煎饼的大叔楼下巷子口吆喝一声,我就下去买一斤煎饼。这就是一天口粮了。北二道街菜市场买回几棵葱,捡一棵洗净揪成段泡在酱油瓶里,这是一天的菜。渴了喝自来水。
高考前,姐和我说,考完,他们不喊你,你谁家都别去,就在宿舍待着。姐说的他们是姨家和舅家。体味出姐话里的意味,我什么都不问,高考后一直待在宿舍。同住的,有初二的一个假小子似的女孩,还有个结防所上班的李燕。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哪家亲戚愿意搁两个吃白食的穷女孩。
二中对面,有座二层小楼,一层房东自家住,二层东边做宿舍招收学生住宿,西边房间租给一家住户,住户家有个可爱的大眼睛小女孩豆豆。宿舍三面大窗户,东窗下一溜板铺。一个行李一个铺位。人多了,就铺盖收收,往里卷卷多加个人。那时候,小县城楼房还不多。那小楼在一片平房中显得鹤立鸡群。
无所事事,我整天坐在大窗子前呆望。天很蓝。大朵大朵白云从天空飞过。有时看云朵从这个窗口飞到那个窗口,要不就看那一层一层红屋瓦的屋顶。红屋瓦上,一块一块黑绿苔痕。那么大一片屋顶。在楼上看,那个北方之北的小城仿佛只是一片层层叠叠又老又旧的红屋顶。下雨时候,躺在铺位上听雨声特别响。
一整天,就这样要么睡觉,要么发呆看外面地度过。
记忆里,楼前巷子口那条街道又宽又空阔,风一吹,就能飕飕地从东头直吹到西头。街上似乎永远一个人影都没有。每条街道似乎总有风这么吹。
街两旁的房子灰突突。那么矮。
姐来看我,和我一起啃煎饼。姐准备一边等分配一边找活干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分配下来,姐只能做短工,厂子进不去,姐去饭店做服务员。
姐在西街路南一家饭店找到活。端盘子给客人拿蒜的功夫,姐偷偷往兜里揣蒜瓣。姐把蒜瓣拿回来给我就煎饼吃。姐叫我下午一两点钟假装有事去找她,她会把食客吃剩的菜端给我吃。姐说,要掐好时间,别早去,也别晚去。我记得我在饭店西隔间吃过地三鲜,还吃过饺子。一共去了两三次的样子。姐说,那掌厨大师傅有时拿白眼珠翻她。尽管姐找的借口力争体面,但单薄的借口骗不了人,我们的神情早出卖了我们:这是两个困顿的异乡女孩。
我没和姐说的是,我在隔间吃饭吃得提着一颗心。我怕姐同事大堂里来来回回走过时翻过来的眼神。
每每想到姐端盘子遭人白眼,以及自己在西隔间吃剩饭这一段都感觉心酸。遭人打骂疼在皮肉,遭人嫌弃疼在心里。
姐让我专心等高考结果,不准我找活干。
我站在宿舍二楼窗口,常看到个子小小的姐穿着她那件粉色衬衫拐进巷子口了,姐走过后院那家大门了,拐过篱笆角了,姐消失在楼下了。姐开楼门走上水泥楼梯了,姐已经拐上楼梯拐角恰巧遇见下楼的小豆豆了。
那个李燕姐,喊我去她单位吃过午饭。她有一个酒精炉,一个小电饭锅。她自己在单位做饭吃。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李燕姐那吃的是炖豆角和烀饼。小小一个锅,炖出小小一锅饭菜。那么小小一锅饭菜,我和李燕姐两个都吃得小心翼翼。黄昏时候,李燕姐在宿舍北阳台教我唱《梁祝》。李燕姐细长眼细长眉,瘦长脸,脸上有几粒雀斑。李燕姐一门心思想找个家在大庆的对象。大庆,石油城,富啊,好多女孩都想嫁到大庆去。后来听说,李燕姐真找了个大庆的对象,工作也调过去。结防所在县城十字街南路东一个二层小楼二楼,现在还在那,只不过旁边开了一家特别火的米粉店。
姐陪着我高考完了。
啬园里说到姐妹,我和简姐和果说:我有个宝贵的姐。父母远在几千里之外,身边有个姐,很暖,很安心。

2.
姐说:二姨让你回家呢。
我听懂了,什么都不问姐。姐也不多说。姐是个聪明的姐。
姐说这话那天,宿舍小楼外白辣辣的阳光照着巷子里白辣辣的道路。白辣辣阳光里什么都没有。
说是二姨让我回家,我先去的却是老姨家。老姨刻薄,在她家我一定住不住。老姨还抠,白吃她的她会心疼。我先去老姨家,住不了了可以去二姨家,如果先去二姨家,住不了了我就没地方可去了。舅家,沾边都不可能的。
老姨家老虎一岁多,虎头虎脑一个胖小孩。老虎是老姨第二个孩子。我去了老姨家后,老姨把老虎塞给我,空出的她那两只手就自在了。可老虎怯生,我抱他去镇子东边树趟子里荫凉他哭唧唧,我抱他路上来来回回走动,他哭唧唧,我又不能总抱他回家,只能使出浑身解术哄他。面对那么一个不消停的小孩子,把我愁坏了,也把我累坏了。心累。多累啊。
晌午,我在大柳树底下哄不午睡的老虎。抱着他,他唧唧歪歪挣着要下地,到地上了又扯着我裤腿唧唧歪歪要抱,一会儿怀里一会儿地下折腾。我心里上火,火气不比三伏天中午的火气小,大中午的炽热阳光好像全部由头顶钻进了我的身体。被老虎哭得难受,我抱着老虎回家,看老姨老姨夫正在屋地沙发床上背靠背午睡得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只好又抱着老虎回到大柳树底下的荫凉里。隔壁二婶大概看老虎哭的可怜,也看我累得可怜,伸过手说:小二,来,我来替你看会儿老虎。
我行二,东北人豪放,不管男孩女孩,父母想用他们的排行做名字就用排行做名字,这是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的小名,有时二前面加个姓,王二,李二,吴二这么叫。我感激二婶帮我抱了一会老虎,让我身心都轻松了一会,到现在还感激。人就这样。顺时,赠千金未必在意,逆时帮一毫即感恩于心。
果不其然,没几天,老姨见我看不好老虎,家务活干得也不怎么利索,脸就沉下来了,对我说:你去你二姨家住几天吧。我一个学生娃,真不太会干家务,老姨极挑剔,我干的活不合她眼的地方很多。
这是在撵我,我必须从老姨家走了。
被人撵走,感觉自己像一条狗。
我去二姨家。

3.
二姨家在老屯。
我家没搬回老家之前,住前趟街,二姨家住后趟街。二姨家华和我同岁,小时候我俩总一起玩,打成邦联成块的。我在二姨家吃过冒油的咸鸭蛋,吃过水粉拌肉酱,吃过蒸鸡蛋膏。二姨只生养了华一个孩子,我母亲生养了我们五个。那时,每家生活大多都是被一群孩子拖累坏的。
我来到二姨家。
华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华他们一家住南炕,我和二姨住老少间,二姨夫在老少间门口沙发上将就睡。那沙发很窄,估计二姨夫翻身不小心都会掉地上。二姨夫忙一天,因为我,晚上不得不睡在那么一件窄沙发上,想到这,对二姨夫又感激又歉疚,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又翻腾不已的感慨。二姨夫在沙发上睡了差不多一个月,或者一个多月吧。
我有时帮华看孩子。华的小女孩省事,把她放炕上,她就自己玩了,我只是照看着不要摔下炕。我帮华织小孩毛衣。我不会分肩,给齐刷刷织到了肩膀。
该割麦子了。我攥着镰刀上山和他们一起割麦。麦秆好粗壮啊,我的手好小啊,我抓不住麦棵啊。二姨家麦地,在小南沟上岗那。七拐八拐好像要拐很久才能走到。我的脸热得像有万巴根针在扎。我努力割麦。我只是想,要有十分力就得使出十二分。
我在二姨家喂猪,洗衣服。上山割麦时,二姨有时把我留在家里看家,二姨说中午她回来做饭,晌午只须我喂喂猪。我可以有一上午清闲。晌午二姨回来了。二姨进院时我正在喂猪。二姨进来一看不是心思了,噼里啪啦好一顿数落,嫌我没喂好猪。大约是因为我配的猪食菜与饲料比例不合适,时间久远,具体不怎么记得了。二姨嘴黑,说话难听,总之骂我笨,骂我最后找不到好婆婆。我没有还嘴。二姨的话语一句句灌进耳朵,我站在窗下,眼泪在眼圈里。但我没让它掉下来。我转过墙角去了屋后。二姨家是双套子窗户,里外能完全打开。那完全打开的窗子黑洞洞的,篱笆上的柳条绿得又妖魅又阴沉。大晌午的日光那么亮。我洗二姨全家的衣服。上衣,裤子,袜子。咋那么多衣服呢,我洗到中午没有洗完,洗得头晕也没有洗完,洗得院子里没地方晒了也没有洗完。洗完一堆,二姨又抱出一堆。
二姨家热呢。二姨家的屋里,摆上华结婚时的家具和沙发,吃饭时,地下放一张桌子,似乎就没多余地方了。有一晚,华他们一家回婆家了,我们可以住南炕。那一天,姐也在二姨家,晚上我睡炕头,姐挨着我,二姨在姐那边,炕梢是二姨夫,再炕梢是被橱。白天烀了猪食菜,晚上炕热得没法,又是三伏天,铺了两条褥子也睡不着,开了窗子也睡不着,翻到这边热翻到那边还是热。睡着时大概后半夜了。只觉得夜晚漆黑,外面寂静得什么似的。
在二姨家,吃鸡蛋西红柿卤面条。也是从那以后,我印象里最好吃的卤面一直是西红柿鸡蛋面。我和二姨二姨夫在院子里吃晚饭。我坐北面,二姨二姨夫神情和缓地坐在我对面,一大丛柳条毛子在他们身后。太阳已经落山,有一些风从我们旁边吹过去。一小盆卤全被我们吃光了。那个黄昏很温馨。
再然后,我的高考通知书来了,二姨夫说:这那的要三百块钱呢。我听明白了。我写信给父母。我上学走后,父母给二姨家汇了三百块钱。想想那三百块钱,挺替父母疼得慌,儿女是不是都是父母的要债鬼啊。这一生,我欠父母太多。
二姨后来也不耐烦我在她家了,好在我从小在二姨跟前跑前跑后,二姨没撵我,二姨一家让我心里没那么忐忑。但我仍怕走出二姨家门。走出二姨家门,我不知道我还该进哪家大门。父母远在几千里之外呢,有时觉得向南望一眼眼泪就要掉下来。
前几天去姐家,晚上,我们两个聊到那一段经历,姐说:二姨夫指桑骂槐骂过她,话很难听,老姨也撵过她。姐一边说,一边眼圈就红了。好在,姐现在很好。我也很好。我们懂得感恩,每年春节都一起去看望二姨。困顿时,二姨二姨夫能让我们住在他们家,并没有十分声严色厉,我们感激。心酸归心酸,对于二姨二姨夫温情中偶尔表现得不耐烦,我们理解。俗常凡人,哪那么多菩萨心肠,若是我,我又能做得如何,未见好得过二姨二姨夫。二姨夫前几年已经过世。二姨也不是年轻时候那么伶俐了,人又瘦又小,眼神混沌,说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事唠叨。上次去看她,是秋天,依然是我和姐一起去的,华他们一家不在,她一个人守一座大屋子。二姨拿出橘子给我们吃,说可甜了。我们没有吃。那几个橘子带着离开树枝后的旧与萎缩,到我们走,都静静躺在一只小笸箩里。我那天不敢看那橘子,觉得疼。
二姨夫过世前,念叨了几次我。大约二姨夫预知自己命终在即,想与身边亲人挨个告别。我那时正在拼命生活,直到二姨夫突然去世也未能去看望他。这也是我的遗憾。
二姨孩子少,二姨夫去世时,我执女儿礼上庙行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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