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条裙子

       2012年夏，穿过两条布裙。一条浅灰底子粉碎花，一条浅咖绘深咖大写意植物。轻薄细腻，质地优良，做工尤佳。灰裙长方口无领，于襟处，缝同色小皱褶花边。咖裙敞荷叶领，裙尾略收，又饰三寸宽同色大荷叶边。雅致大方，有欧陆情调，为我所爱。

        穿灰裙，撑绿色双层纱遮阳伞，行于盛夏忽明忽暗的树荫下，小风吹送，蝉唱清凉。穿咖裙，戴着爱人送的发晶吊坠，给新生讲课。也记得买裙子那天，薄暮，在洛阳新都会店，我试衣，他带着儿女坐于店外长木櫈上等。钱不够，出来要，他从裤袋掏出钱包数给我。黄色的壁灯，让来来往往的人，都拖着浅黑的影子，远处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广告牌五彩闪烁。
   
       我是那么喜欢那布裙，将牌子推荐给每个赞美它的女人。也曾去淘宝网站找到了这个品牌的店铺，很悦意那些大方又雅致的设计。中年女人的棉布衣裙，容易裁制得肥大宽松，固然舒服，然失其美丽。我爱的这两条裙子，则重视修身的线条美，与细节的精致美，很适合因生育而失去了灵巧身型的人。

       下水洗后，随手剪掉领上软卷的商标。又在重装电脑时，丢失了那个品牌的网址。关键是，来年，夏天又至，当我重去找时，发现已经忘掉了那个品牌。当时，操作不熟，淘宝上亦未收藏，总之，我失去了所有关于那个品牌的记录与记忆。电话中问妹妹，她只隐约记得我提过，好像由三个字组成。

        遗憾之后，也渐渐冷下来，将此念隔置。但此后经年，每当再想起，都会心中一热，重新涨起对这个品牌的渴念，就会去淘宝里翻来翻去，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寻找。那个品牌在淘宝上并不显眼，是做工设计用心，却于宣传上低调的态度。最初，操作也不熟，就是费了点劲才搜到。网上东西更新得快，日日月月花样翻新，相隔甚久，早已杳然无踪，不知来路。去买裙的店里探问，那衣服早已下架，店员或是新来的，并无任何印象。

        仿佛消失了一样。

        曾经读过一篇字，说毕业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有一位初中女生无法联系得上。毕业照上明明有的，可是，没有一个同学能想起她是谁。就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倘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了？当这世上所有能作为参照物的东西，都拒绝证明我的存在？我是谁？那个丢了身份证的夏日中午，站在郑大校园宽阔静寂的树萌下，我因这个假设而陷入迷茫与恐惧。

        这样侥幸地去淘宝的网页上翻找，一年一年都在持续。我试图像警犬一样，用灵敏的鼻子，嗅到那个品牌的气息。那气息是棉布的，细节的，精致的，大胆时尚，注重品质，又低调亲和的。我带着这种感觉，期望与兴奋，不知疲倦地找到深夜子时，整个世界都沉沉入睡，才过足了瘾一样松驰无奈地放弃。沮丧地想，除了找到它，我再也买不到可意的裙子了。

        只有那个品牌里，藏着最适合我的裙子。依稀记得它名子里带个“雅”， 像为了寻找一个人，而穿过许多林立城池一样，在各个店铺里穿梭，搜寻着熟悉的影子，就翻遍了所有带“雅”字的女装。

        这个执念让我渐渐无奈。开始相信，太美好的东西，都难以长久。就比如我曾找到一张绝美的图片，上面一个穿咖色长裙，赤脚梦游的女人，离地半尺，穿过繁茂的花园。却在整理电脑时，无意中删掉了，仿佛那张图片是梦游本身，已在醒来后，决然离去。就比如，我在沿着围墙边的花带里，凋谢的蔷薇枝下发现了一丛绿薄荷，开极淡的紫花。我说：“秋天好呵，薄荷小姐！”第二天，她就被学校花工当野草拔掉了。就比如，我又高又帅又热情洋溢的堂弟，头一天才回老家埋藏了同门二伯家的哥哥，翼日上班早起，觉不适，倒于床上，再没醒来。留下三岁幼子和病房外崩溃哭泣的美丽的妻。

        怀念，就这么又添上了一张图片，一丛薄荷和一个人。

        就这样，我追慕着那个似乎不存在的品牌，一次次寻找着一条梦想中最完美的新裙子，它被设计师一年年设计出来，放在商店里，网店里，等着我，盼着我，结上时间的蛛网，像胭脂蒙了灰，却始终不能与我相遇。


2017-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