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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37张强勇 端午里的白月光

2021-12-29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盯着墙上的日历,正是农历五月十五,大端午。祺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每年都期盼着那一天,去两里外的麻溪看龙船。

    赶了个早,江面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氤氲在浓浓的水雾里,三两丈以外是看不清,等到能看清眼前事物,已至跟前,船便是这般突然地出现,恍若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这时辰里,坐船的人极少,岸上除了祺,还跟着一个叫东的年轻男子。没等船停稳,东一个快步,跳上了船,嘴里还不忘埋怨一句,师傅,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了两袋烟的功夫。师傅不搭话,看到两人上了船,便把船慢悠悠地掉了个头,驶向浓雾里的江水深处。

    渡船中间的正上方悬挂着一个圆形的竹篮子。祺收紧裙子,裙子是江南蓝印花布做的大长摆裙,裙的两侧还有两个外露的口袋,口袋上还打了一个蓝印花布做的蝴蝶结。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蓝印花布做的钱袋,兰花指一勾,便把钱袋的绳线拉开,用大拇指和食指夹出硬币,哐啷一声丢进竹篮子里,又将绳线束紧,不忘用力的咳了一声,师傅,给钱了。硬币并没有沉下去,声响倒大,竹篮子里已经有了很多硬币。祺并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这样想着。

    东跟着祺学了,把手里的纸币放进裤袋里,又掏出一枚硬币,使劲地咳了一声,把硬币扔进竹篮里。祺不作声,寻了一个稳妥点的地方坐了,将背倚靠在船中央的一根柱子上,双腿微微并拢,神色落寞地盯紧江面。江面却什么也看不见,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潮湿还有点冷。舵工也不往回看,并不在意大家,只稍微抬头望望天,其实也望不到天的。双手握紧木桨,往前划。渡船不紧不慢的在走,四周雾气更重了些,祺感觉船晃晃悠悠,被雾裹了个严严实实,原地不动的样子。船吃水越来越深,到了河中央,舵工冷不丁的唱起了资水谣:

    麻溪哪见担麻卖,

    砂罐出在沙塘湾。

    沙塘湾里砂罐好,

    宝庆汉口把名扬。

    嗓音清脆,如鸟儿从云层里蹿出,奔向前方重重白雾。舵工卷起裤腿的光脚丫踏出了节奏,铿锵有力,身体随之摇晃顿挫。

    舵工一闹腾,周围更加的寂静了。

    祺将背和整个的身子靠在柱子上,一只手吊了上去,用力地握住船的横梁。东坐在祺的正对面,船上还有三五个人,自觉分了两边坐好。大家屏声静气,紧紧地盯住舵工手上的木桨板子。

    祺的眼前白雾一闪一闪,后脑勺罩头发的蓝印花布丝巾已经晃了下来。歌声戛然而止,穿过雾气,过了江心,便安全,舵工掌着舵,任由船摆,船好像是熟悉了路似的,直接的往岸边靠了。

    半刻的时光,舵工又大声地说起话来,怎么,都安安静静的了,是不是有人没有看到竹篮子啊。说笑着的时候,船离了江心,很快就到岸边了。

    岸边有茸草如茵的草地,草茎上都穿着一粒璀璨的露珠,船靠岸的水流在敷着青苔的石堤上激起一颗颗珍珠似的水珠,叮咚而去。

    (二)

    祺记事起,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每逢端午时节,就会跟着大人去麻溪看龙舟。这是老家风俗,凡是有河的地方,端午就是一个大节,热闹程度,堪比过年。老家麻溪,自然也不例外。随着商业的兴旺,麻溪码头上商旅云集,江面上桅杆如云,舳舻相继,非常繁华。端午过得更是隆重、丰盛和热闹。人们在麻溪上赛龙舟,一天的狂欢还不过瘾,因而,过了初五的“小端午”,还有十五的“大端午”;光赛龙舟还不够,又兴起划“彩龙船”、“唱戏”,将人们端午的狂欢和兴致引向极高潮。

    彩龙船由两艘较大的木船拼成,中间扎个戏台子,披挂红绸,非常好看。演员和乐手都是沿江附近的人,水平不高,但很认真,极为投入。他们没有报酬,也不计较报酬,平常很长时间的彩排和演练,就是为了这短短的几天演出。戏文是本地所谓的“拉花戏”,俗称“耍拉花”,一个曲子到底,唱词或偶尔有变化。一个旦角,一个丑角,两人在台上打情骂俏,逗台下观众开心。演丑角的叫笠,大家都习惯叫他“许生公子”,不只在台上插科打浑,平日里也爱说笑话,极是幽默,是祺的爷爷。最好的旦角叫蕙,生得肤色白皙,面相妩媚,身材娇好,女人却反串了男人的角色,是东的奶奶。一直住在麻溪街上一栋已经摇摇欲坠的老宅一隅。在麻溪街上那段漫长漫长的岁月里,从她的屋里,总不时传来幽幽的浅唱,将自己和别人拉回那段很久以前的往事。

    划彩龙船之先,总有好事者发起、组织,走门串户去凑钱,用作划船的开支。乡绅大贾们既好热闹,又好面子,因此,鲜有不慷慨解囊的。这真是一份轻松而又公益的差使,负责这份工作的是街上一个好事的人,一个一辈子都是在骨牌和骰子清脆的响声中享受快乐的整洁而又体面的人。那时的麻溪街,因为贸易,因为交通,因为随毛板走益阳汉口见过大世面,青年人大多打扮入时。我的爷爷,一个当时在汉口宝庆码头颇有名气的“宝古佬”,到了古稀之年,还留着漂亮的鬓脚,穿着考究的白缎子对襟套装,走在一群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中间,如神仙谪世,鹤立鸡群。

    麻溪划彩龙船的消息传散开后,在附近会引起很大的轰动,挨近麻溪三五十里的人家,凡是有亲戚在麻溪的,便早早地开始准备走亲戚的衣服和土产,算准日子,提前一天到来,划完龙船后,又要歇一宿再走。这三五天里,麻溪街上的人丁成倍地增长,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腼腆而又纯朴的陌生面孔。不管是主人还是客人,人人的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悦。这里头,笑得最欢的还是主人,为了自己的客人,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意。他们本来就是生意人,或卖杨梅李子,或卖包子粽子,或卖纸包糖和灯芯糕。突然涌入的这么多人提供了多大的商机啊!而客人也极给面子,人们仿佛突然间变得慷慨了,纷纷掏空自己的钱包买各种吃的、用的,谁家的客人买得最多,谁家的主人就觉得最有面子。

    彩龙船划起来的时候,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说是“划”,实际上是撑。船头船尾各一人,撑着长长的竹篙,船在平滑如镜的溪面上缓缓前行。听到锣鼓点子和鞭子炮的声音,人们纷纷涌向河边。船经过的地方,游人如堵,爆竹如潮。人越多,爆竹越响,船上人吹拉得更起劲,唱得更欢;丑角的跟头翻得人眼花缭乱,旦角的身段摆得人意乱神迷。当然,更多的人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懂什么,但那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他们已确确实实地置身于这种令人窒息的狂欢之中。

    彩龙船在小溪里划行。当观众都被彩龙船抢走了的时候,龙舟自然是不甘寂寞,纷纷划进麻溪里来吸引观众。但他们很快也被花团锦簇的彩龙船给镇住了。于是,锣歇了,鼓息了,呐喊的汉子们停下来了。龙舟跟在彩龙船的后面缓缓前行,演热闹的变成了看热闹的,热闹因此而更加热闹起来。

    (三)

    天,渐渐黑了,一轮圆月从柳梢头跳到溪面的上空,白日的繁华歇息了,白日的喧嚣歇息了,从初一到十五的狂欢也将歇息了。在“送”了龙舟之后,彩龙船也要被“送”走。当这个盛大节日的大幕落下之际,彩龙船,这个端午的主角,就要向它的观众们谢幕了。

    这个时候的旦角、丑角开始粉墨登场,而旦角,就只能是蕙了,一个鲜莲藕似的女子,温柔如水,闲花照水般的沉静。

    蕙站在了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下玄月已经坠下去了。蕙挽着头,一缕长长的青丝从鬓边耷下来,使她看上去有了几分忧戚的味道。慧半跪在地下,一下一下向上甩着水袖,幽幽地唱道:“青峰塘里清风起,顺风一落谢家滩。上渡港里歇一会,独石塘下垣州滩。新化县城来观看,四门扎起营盘关。西门抬头打一看,衙门坐个知县官。为人莫作亏心事,到了官场也为难。”唱到后面时,蕙就把那个难字咬在嘴里,柔柔地用一丝游气托出来,悠悠曼曼地抻呀,抻,然后一甩腔,底下当即爆出一声好来。慧依然不慌不忙,换了一个姿势,接唱道:“阳雀坪对塘士坳,朱溪江下水鹅滩。先生送我寺门前,玛瑙出在砸脑滩。曹操带兵江南地,出口又是磨子滩。好似边纲对麻溪,百花开在老屋湾。”

    方圆十里九里的人都在那棵大杨柳树下,看着戏台上的蕙长一声短一声地吟唱着,将蓝印花布的水袖甩出去,瞬间又收了回来,犹如变戏法似的繁乱。用长长的纤指提起一把扇子,大拇指一捏,其他的四个手指头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只轻轻地一甩,嚯地一声,底下的掌声就像暴雨似的刮了起来。台下的人竟看得呆了,蕙缓缓地唱着,隔一阵子变一下姿势,却是千姿百媚,仿佛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观众从没看过这么好的戏,或见过这么俊的人儿。她的一招一式,她的顾盼之间的神韵,都是古画里才有的。小伙子们就后悔不能多出四只眼了。好,他们说。台上那一句呜呜咽咽,还没有吐净,他们就又喊上了,好呀。立刻招来了几个老人的叱骂,喊魂啊,是不是要赶走你们呢?要是吓了台上的人怎么办?老人的音量不大,语气很重。看戏的人倒是安静了不少,可戏台子是越围越小,用水竹竿围拢的戏台子眼看就要散了架。蕙依旧只是唱,那拉花调儿,犹如乡下母亲的喊魂腔,在蕙的口里竟变得如此悦耳。虽是五月,天气也是越来越热了的,可河岸边的热闹,让人觉得全身都是凉爽的痛快的。在戏台子下的人,都抻长着脖子,踮起脚尖,就这样的听得醉了。

    月亮悬挂在柳树上,清冷,发出白色的亮光。树枝间亮着几盏红灯笼,光艳逼人,新娘子般地从水竹丛上、从柳烟深处,款款而来。没有锣鼓,没有丑角,只有盛装的旦角,轻舞水袖,咿咿呀呀的曲子伴着悠扬的胡琴,随着溪水一同荡漾。忙了一天的生意人,踩着满地的炮屑,手上扦着一只蘸满糖的粽子,坐在自家的门前,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人们不再是挤着看船,而重在听戏。行家里手,则坐在门前的板凳上,手扣扶栏,一板一眼,沉浸于悠闲自得的慢板里。溪面上的船,载着孤独的旦角儿,在灯光和月影的婆娑里,极慢极慢地向麻溪与资江交界的河口飘荡。最后,悄无声息地于某株弯柳下靠了船,熄了灯火。两边街上的人,慢慢散去,惟有那进入了戏文的极少数几个,久久不愿出来,痴痴地望着河心的一轮冷月,拍遍了自家门前栏干。

    夕阳衔在西山,麻溪波光耀金,与红墙黄瓦交相辉映,端午节日的余欢仍未消散。第二天的早晨,每家每户忙着砍肉沽酒,送别亲友。中午,麻溪的两岸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闹,从上游来的洞舶子船骤然增多,它们满载货物,吃水很深,挤在各个铺子门前的码头上。铺主倚着栏干,和船主大声地还价,妥了之后,则由脚子将大包的货物扛进他们早已空空的铺里。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十六的晚上没有月亮,更没有圆月亮。

    (四)

    笠和蕙就是这样好上了。

    那天的晚上,月亮并没有升上来,墨黑一团,麻溪成了一汪乌黑的墨汁。蕙身穿斜开襟衣裳,腰胸处收得窄紧,一条蓝印花布织的麻裙,露一小段光洁脚踝,系一根红头绳,绳子里串个小铜钱。扎根粗黑辫子,一块大大的蓝印花帕子置于发梢,倒也显得秀气。领口的盘纽松开两粒,壮实的胸脯撑满了要往外蹦的架势。蕙手上拿着一个瓶子,在没有月色的夜晚,零星点点地闪着冷色的光,来到了麻溪岸边,她在等一个人。

    下午的时候,笠赶着戏班子收台了,趁着没人注意,领着蕙走进了一个院子,院子不大,七八步便挨着了窗边。一排的窗子都是木头镂花雕成,再粘一层纱布。纱布经了岁月,变成了淡黄色。窗子关不拢,里头的东西看个清楚分明。屋子极宽敞,摆设单一,院子里有一个染坊,院墙边立着一排排的木架,挂满一条条的蓝印花布,鹅卵石上铺满白色的粉粒,那是用特制的大长刀从蓝印花布上刮落下来的,是用石灰和豆面调制而成。不远的那清浅的河床上,飘着十几幅长长的蓝印花布,就像颀长的水草,在河水的冲刷下,款款地扭摆着曼妙的身姿,好看极了。

    笠从屋顶的椽皮下摸出一只瓶子交给了蕙,蕙接了过来,一种温润细腻的感觉马上传遍了全身,酥酥软软,感觉触电了似的。瓶子红釉熔融,匀净雅淡,光莹如玉。蕙用手指轻轻叩击,发出了金石般脆弱的震颤声。笠将一束野百合插在瓶子里,笠这个人,还是文人性情,最喜欢这些小情调小心思。粉青色的瓶子,上面藏着暗暗的冰纹,美人颈的形状,同野百合十分相配,和那长长的蓝印花布相配。蕙诧异着屋子里的一切,流露着莫名的兴奋。

    夜色慢慢浓了,好像是还在岸边,影影绰绰的,却再也看不见了。笠的鼾声一起一落,带着喉咙深处细细的哨音。朦胧中,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都让蕙觉得陌生。

    那天的晚上,笠并没有来。

    岸上的沙子细腻而白净,祺一落脚,像踩在了粉末上,走动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岸边的蓝靛草香撩动记忆,草香里埋藏着多少记忆?岸边的蓝靛草不知道。

    东跟在祺的身后,一起走近麻溪街。

    两人驻足在一栋古旧的木板房前,“我奶奶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再也没有回去。”东说着:“大家喊她蕙奶奶。她收藏着一只瓶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告诉我,那是一只夜光杯,是笠爷爷的。”

    阳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更加幽暗,晒干的蓝靛草垛芬芳四溢。那一条条蓝青印花布,一下子点燃了他们记忆深处的那盏灯,照亮了那个久远的角落,这角落里就藏着蓝青印花布,更深藏着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记忆。在几十年的时光中,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却没有一丝的联系,如麻溪中的那一条条深不可测,不可见底的河沟,构成了一道道深沉的景致。

    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肯定是有一些人和事出现的,没有留意,没有故意,只是偶尔的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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