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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故乡(三题)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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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秘的故乡(三题)
                                                             徐淑红
    去年以来有关故乡的很多记忆突然时常涌上心头,并有了动笔的冲动,尝试着跟着这感觉去记录,不管它是否合乎章法。跟着感觉走的过程中突然发现那熟悉的故乡竟然有那么多让我觉得神秘的事物,正是这神秘吸引着我的记忆和记录,而且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想去把它们都弄清楚。前不久回了趟故乡,一幢陌生楼房发着光的瓷砖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都在消失,只在我的记忆中残存遗迹,如果再不记下来,这一切在我的记忆中也会消失。
                           ___________题记
                          粮站

      人的思绪有时真的很奇妙。
      粮站这个词和故乡粮站的形象是突然进入我脑海的。
      我心里想着麻雀,并且写了篇麻雀的文字,发到论坛上,想看看大家有什么意见。久未写字——因此,对文字感觉心里更没底,在论坛发贴后心里颇为忐忑——也久未来论坛,这次上来了自然也顺便浏览论坛上其他人的文字。粮站和粮站的形象在我写麻雀时没有出现,此时也仍然没有出现。
      无意间看到一篇坛友文字中也有写到麻雀的,他写的是童年记忆,雪地捕雀,这不是鲁迅那篇好像是少年闰土里写的场景吗?也应该是许多人童年都有的记忆,哎呀,我怎么没想起来呢?想一想,自己的童年有过这场景吗?有,好像有,想起来一点点,在粮站,对,就在粮站发生的。记忆很模糊,模糊得如同在梦中,具体细节都记不清了,但在粮站却是确凿无疑的。雪地捕雀的事在我的童年里大概很少,甚至可能只有那一次,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和麻雀相关的几乎就是在晒谷场上驱赶它们。
      麻雀以谷物为食,当然也应该在粮站了,我提笔写到这里时才想起这点。而我当时只是要回忆雪地捕雀的场景,在模糊的记忆中,粮站这个词和故乡粮站的形象就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不知怎么地,想到粮站,尤其是故乡的粮站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心里产生。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很难用语言表达,它有很复杂的成份,这其中有一部分竟然包含了一种似乎是神秘感的成份。也许因为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父母却不是农人,几乎很少来到这里?
      可能这是村里唯一一处让我有这种感觉的地方吧。
      不,不,应该还有。还有大队部。其实大队部我经常去的。我们经常在它门前的空地上观看露天电影,它的旁边是一座戏台,曾经古旧后经修整,在年少的我眼中金碧辉煌且一直引以为豪。其实二层楼的大队部也一直让我引以为豪,好像曾把它和戏台一同作为家乡的骄傲写入作文中。大队部的后面是个封闭的戏院,有空地有舞台,下雨时这里可看戏看电影。而且,我还知道大队部楼上有两张宽大漂亮的绿色桌子,是我一直向往和羡慕的高级乒乓球桌(后才知道它们只是拼起来可做球桌用),那时我们打球大多只能用拆下的破旧门板当球桌。但我似乎从来没上去过,或者上去过一次只看到了这张球桌。那楼上的一切对我应该也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参加工作后我在另一个乡镇工作多年,去过很多村委会,但似乎都无法与我故乡的大队部相比,蹲点的一个村委会办公房竟然和普通民房一样,第一次见到时,我觉得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还有信用社。就在大队部旁边一点,我原来不知道村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机构,还是长大后才听说,也才知道村里一位住得离我家远,原本不认识但因和父亲同事经常到我家而熟悉的叔叔,他的妻子就在那儿工作,是外村人,更久后才知道他妻子的两个妹妹竟然是我初中同届同学。当我听说后,也只远远地望见它外面的一圈围墙。
      还有盐库。它在村里卫生院旁边,房子高大幽深。儿时的我们过年时吃多了东西,就偷着一块到卫生院找当医生的姑夫取化食丸吃,出来沿着盐库外墙朝马路上走,一边走大哥一边从口袋中取出爆竹,点着,迅疾从盐库毫无遮挡的窗口用力扔进去,听爆竹燃放后在里面幽深的回音。那时盐库里的盐已经被掏空,成了一幢空房子,只是我们还是习惯地称呼它为盐库,它成了我们的又一个“电影院”。有年六一节我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捧着刚发的香喷喷的馒头,排着队到这里看了场电影,那是部外国电影,叫做《英俊少年》,那异国少年英俊的脸庞在幽深黑暗的盐库里恍如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在盐库还是盐库时,我进去过一次,也是第一次进去。远远地,我只看到雪山顶上有几个人影晃动,走近后,仰头吃力地看到其中一个手持铁铲的是熟识的大婶。婶子,这么厚的雪,你铲得动吗?傻孩子,这不是雪,这是咱们家里吃的盐啊——我才恍然醒悟,别说我们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此时也并非冬天。
      还是回到粮站,回到故乡的粮站。工作后到过的粮站,是工作场所之一,我在那里看农民排队卖粮,写当年某乡粮食收购工作进展顺利的报道,查看催促所驻村的粮食收购进度。粮站检测人员一刀插入农民送来的鼓鼓粮袋,说这谷子怎么样怎么样,有时和粮食主人意见不一就会争吵甚至打起来,我们得赶紧去做工作,维持秩序,村委会有关人员则在结账处守着收取村提留乡统筹,这也是我们最关注的——我们和卖粮的农民一样充满焦虑。后来上面来政策规定不能搭车收费不能强制交费,要让农民自己自愿来交,我们的焦虑就更重了。
      而故乡的粮站在我心里却是一个神秘得有些诗意的地方。
      空旷,洁净,地面泛着青色的光,水泥抑或就是青石板。虽然我们村子里很早就铺了水泥道,但那路面窄窄的灰灰的,而且上面总是会有人或者自行车或者牛狗鸡鸭,而这里却经常是空无一人,我似乎从未走到过尽头,或者从来没有试图走到过,抑或没有记住过。空旷开阔的粮站,迎面左侧有一幢房子,一幢奇怪的房子,我之前在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房子,像楼房,那时村里唯一的楼房是大队部,但粮站这房子和大队部的楼房不同,没有明显的楼层,只是高度相仿,且很宽,宽得挡住了后面的一切,也许就是它这惊人的宽度让我停住了走到粮站尽头的脚步,甚至抑制了我试图走到尽头的念头。在房子的最边上,外面有一水泥高台阶,或许是这高台阶才更让我产生了楼房的感觉(盐库的房子也有这么高,但没有这台阶)。在台阶顶上才有一个门,门不大,在这幢高而宽的的房子面前简直显得渺小,而这渺小也给这粮站又添了几分神秘感。那门也是乡村未见过的金属门,铁的或者铜的,闪着金属的光芒,门后面是什么呢?我很好奇。稻谷呗,这是粮仓啊,有人告诉我。可是,大伯家的谷仓不是这样的,尖顶圆身,白色的,简直就是个大雪人,中间有个开口,封口也是木板的。这是全村人的粮仓啊,不只我们村,是的,我也见过附近村庄的人们推车送粮来。门是紧闭的,我曾经好奇地登上去过,试图看看里面的情形,但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
      当然在粮站我也看到过有人的时候。那是在右边,我进去过一次,那里大概是办公的地方吧,房子不高,但样式和村里其他房子也是完全不同的。那里有位戴眼镜的年轻女子,穿衣打扮和气质都是我在村里从未见过的,听大人说她是上海知青——无怪气息如此陌生、新鲜,粮站带给我的神秘感是否就因为她的存在或者至少和她的存在有关?据说她下放时嫁给了邻村一名司机,也许本来就是下放在那个村,但他们村没粮站,她是这里的会计。她的丈夫长得挺帅,司机职业在当年的乡村也是稀有的。多年后听说她还是返城了,且离婚了,不知道是离婚后返城还是返城后离婚抑或是为返城离婚,只知道她女儿先回去,几年后她自己才回去。前几年大哥辞去了县城法官职业,去了上海当律师,过年回来闲聊中大嫂谈起这位当年女知青的女儿,现也在上海当律师,爱人是注册会计师,“她夫妻二人钱多得用不完哪”大嫂感叹。
      雪地捕麻雀就是在这里进行的。雪后的粮站,更显空旷洁净,一个撑起的竹筛或者竹笼,下面一些谷粒或者米粒,远远地,来了几只麻雀,小心地试探,终于钻了进来,“叭嗒”一声……这个场景极其模糊,而且不是我自己操作的,我是作为旁观者或者辅助者出现的,跟着大哥去的,操作者或者说主操作者是一位学长。想起这位学长,我有点惊讶,这么多年,到故乡来去那么多次,父母也回去几年了,遇上故乡亲友更是不知多少次,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起过他,也从来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当然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但此时,我竟然能清晰地记起他的名字来。
      我们村庄百分之九十都是一个姓,我家是少数客姓之一,学长也是客姓,可能只有他家,据说是景德镇人,不知怎么到了这里,经常见他母亲弄些日用瓷器摆在马路上卖——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时有种异样感,因为这在我们村也是罕见的,我们每天离不开这些碗盘但从没想过也根本不清楚它的来源,我们清楚的是碗盘要盛放的粮食和蔬菜及猪肉的来源,景德镇对于那时的我们是个遥远的传说——他家家境好像不是太好,房子简陋,好像就住在那条机耕道边,现在我每次回去看父母都要经过的。他家离马路更近,因此离粮站也更近,所以才会到粮站去捕麻雀吧。那时他读五年级,我读四年级,都是各自老师的骄傲,也互相听过名字,见面认识,仅此而已。
      可是有一次,我的语文老师不知怎么地和他的语文老师较起劲来,两人打了个赌,打赌的内容竟然是要我和他比赛写作文。我们被关在办公室写作文,我是在一位女老师房间,他不知道在哪间,反正都在那栋很长的红色的办公平房(据说是当年的知青点)里,作文题目好像是我们的校园,我当时很恐慌,一向喜欢作文的我第一次产生了恐慌,竟然不知道怎么写,甚至担心写不出来,好容易交了差,心里感觉很不好。结果比我的感觉还不好,我写得很差劲,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声泪俱下地面对全班同学讲述着,坐在第一排的我趴在课桌上不敢抬头,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这次的经历曾经沉重地打击了我对文字的信心。此后作文还是会被老师当成范文读,但初三从镇中学转到县城中学去时,作文竟然被批不及格,我在满脸泪水中给经常表扬我作文的镇中学老师写信倾诉,就像当年班主任在讲台上声泪俱下地对着全班哭诉。中考时语文考得不好,估计作文分不高,高考时总分让我低落消沉,语文成绩却让老师扬眉吐气了一番。参加工作后才发现自己真正喜欢上文字,这时才发现其实有没有信心无所谓,主要是有没有兴趣。
      学长作文好,在学校一直很有名气,但我也只听说过他的作文大名,数学好像不是太好,而我曾三次代表全镇到县里参加数学竞赛,并且每次都得了名次。所以这次比赛对我的打击其实也不是很大。小学毕业后就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了,曾在马路遇见过他摆摊,可能也是瓷器吧,旁边有本杂志,小开本的,好像是少年科学,当时很惊讶,因为这在乡村极罕见,我家也只订了作文和小学生杂志,初中后在学校里才看到过一本叫做我们爱科学的杂志,那是大开本的。而且印象中他只是作文好,摆本作文或者文学杂志才应该,怎么会有本这样的杂志呢?记得我翻了翻杂志,那时的我兴趣广泛,尤其爱书,就像老鼠爱大米,见到书就不会放过,他好像还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过里面的什么内容。
      此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当年他读书时好像年龄就比我们大,或许和家境有关,也或许他高高瘦瘦的样子显得年纪大。他有个姐姐也长得挺高,是我母亲学生,他的母亲很善言,见面总是一副笑脸,但我却似乎一直不太喜欢她,也许就因她太善言了吧。他家人的消息我竟然也一直没有听到过。
      不知他和他的家人后来去了哪里。或许去了景德镇做陶瓷生意吧,发财了也可能,他母亲那么善言,做生意肯定是把好手。他的作文写得那么好,还爱科学,也许成艺术家或者在陶瓷上既做技术又搞艺术,成陶瓷大家了。
      粮站,故乡的粮站,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就是在故乡的那些年里我也很少想起过。
      现在它进入了我的脑海:空旷,洁净,许多的思绪在其中像鸟儿一样飞过。
                                             三子家
      写完粮站和与之相关的事物后,在空旷,洁净的粮站,很多的思绪在其中鸟儿一样飞起,我想起了三子家。
      三子,确切地说是三子的大姐,我之所以想起三子家就是因为他大姐。他大姐是个裁缝,手艺应该不错,至少我们小孩子都知道她,开始是跟着一个老师傅,后来就自己单独做了,她似乎很少上门去做衣服,都是我们各家拿了布料去给她做的。她的相貌我已经不记得,应该是还好的,至少很端庄,还有一份说不出的乡村女子少有的气质,皮肤特别白,因为做裁缝免除了农民日头晒的苦处吧,但听说她身体有病,这白皙似乎与病也有关,或者竟然是苍白了。三子与我大哥年龄相仿,但在他家他是幼子,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二哥娶了我邻居家四女儿,大哥我几乎没见过,据说年纪居然和我父亲差不多,也离开村子去当了兵,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到了景德镇任职或者是到景德镇提拔的(那时农村兵回来也有安置,我父亲虽在部队因家庭原因没提干回来也是有安置有城市可选,但为了家庭他选择了回乡任职),总的来说混得不错。但听说过于惧内,很少顾家,一次看到他的两个小孩,据说其中一个竟然随母姓,大约是三子带他们到河边游泳,从衣服到举止都透出一股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洋气。还是说他大姐,他大姐年纪也不小了,他二姐那时已经嫁给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流气,其实活络开朗的男子,我见到他大姐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年轻了,一直住在娘家,听说她得的病是不能结婚的,到底是什么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只记得她坐在他家堂屋中间靠左边的缝纫机旁,埋首在一堆衣物中,偶尔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笑。那时小小年纪的我在看到她时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叫做忧郁的感觉,我觉得她应该也很忧郁。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三子家房子结构与我们家没有什么不同,正门进去是堂屋,两边各一间厢房,堂前隔板后面是大水缸和厨房。但我总觉得他家里有种神秘感。我们总习惯从他家后门进去,那堂后隔板靠左边,也就是他大姐裁缝桌板后面,我记得有一间房,房门口总有个轮椅也可能是躺椅,上面经常坐着一个人,是他父亲。天,我到现在才发现,虽然我大哥和他是多年同学兼好友,我家与他家相距也不远,但他父亲的面貌在我记忆中竟然如此模糊,哦不,记起来了,一个清晰的形象,应该是他,大个,宽面,从他及他二哥的形象中也可判断就是这个我记起来的形象。应该不是轮椅是躺椅,他经常坐着或者躺在那里读一本叫做《武当》(或者是《武林》)的杂志,里面是与武术有关的种种,我还到他家借阅过,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杂志呢?那杂志好像就从那间房里取出的,房间好像很小且很阴暗,那房间本身就在他大姐裁缝桌后面的阴影里。他家的堂屋并不大,但他大姐坐着的地方似乎也总是阴暗的,似乎在一个阴影里,一个有些神秘的阴影里。
      三子家离我家有段路,他家住在池塘边。他的母亲我原本也不熟悉,后来外婆与她交好,外婆原来与她来往并不多,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那时还帮舅舅开个小店的外婆哪有时间去与人交往,但一场大病后拄起了拐仗的外婆也开始走出了家门,成了舅母嘴里好吃又贪玩的“老小孩”,三子家是去得最多的,于是因为外婆我也开始注意到了三子的母亲,并且注意到了他家是住在我家去河边必经的那口池塘边。那时他的大姐好像已经去世,他家的房子我几乎再没进过,只在门口的院子或者池塘边的道路上见到外婆与他母亲。
      房子本身让我一直有种神秘感的是我的一个邻居家。她家与我家真的可说是一步之遥,但我家是后门与她家相邻,少来往,她家是前门与我家相邻,奇怪的是她家人似乎很少呆在前门,倒是与后门的邻居打得挺火热。她的家我进去过一次,好像是我家的猫跑进了她家去,我去找猫,从前门进了她家。她家的房子结构和我们家完全不一样,不是中间堂屋两边厢房的,而是从前面一个不大的空间进去后,里面一间一间的房子,而且房子隔开不是用板壁,而是用墙,雪白的墙壁,这让我惊奇极了。这样的房子似乎应该是单位里才会有的,她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其实房间也不多,但我觉得有点深不可测,迷宫一般,猫也是她家人找到抱还给我的。她家前门口虽然少人,但植物茂盛,不大的院子满是绿荫,除了树好像还有花草,我家院子要大些,有树,梨树桔子还有杉树似乎还有一棵树——我们都说是苹果树,只是我至今没见过苹果长在树上的样子——没有花草也没有另一个邻居家的棕榈树。
      我这所以称邻居家为她家,是因为邻居家有个女孩跟我年龄相仿,名字我都不太记得了,似乎有个数字四,按乡村习惯这是按孩子年龄顺序排行的数字,大概也是叫名,但我不记得她家有几个小孩了,只记得她有个弟弟和我弟弟年龄相仿,还有个姐姐。我对她家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戴着一幅墨镜,在村里马路上开个小店,收购并出售中草药的,店铺很小,我去马路上时也很少看到有什么人光顾他的小店,可是他的店竟然就一直开在那。而我童年唯一一份收入正来自于这个小店,他的店竟然收购知了壳,我们的夏天哪里没有知了?没有知了的夏天童年的我们根本无法想像,我家院子里就有树,知了壳真是手到擒来。我不会爬树,幸运地找到过蛇蜕下的皮涂擦也还是无济于事,但我家的梨树有很多枝杈,很容易攀爬。每看到梨树上的知了壳小心爬上小心取下放在碗柜一个罐子里,待到积到一定数量时就拿去他的店里,他总会笑着接过仔细地称量,然后就从柜里取出一些钱来给我有时是我们,那可是我和我们自己赚的钱,虽然很少,但足以让我和我们开心死了。而他也总是笑咪咪的,没事时看他总捧着一本书看着,我们都不知道他看的什么书。
      她的母亲虽然我打交道也少,但她胖胖的样子,开朗的性格,让我觉着没有陌生感,后来我家建新房后我们多从县城归来,经常从后门进出,她见了总是会热情地打招呼。前几年有次回家探望父母,返回县城时,她就上来打听能否让她女儿搭个车去镇上?她女儿来了,我也还记得她的大致模样,比那个名字里有四的女儿要大,她嫁到一个离镇上还有段路的村子,到镇上转车。路上说起与我年龄相仿的那个女孩也就是她的妹妹,也说起她的父亲,和那个药铺,她说药铺早没开了,不过她父亲是很懂中草药的,她们兄弟姐妹幼时生病几乎都没进过医院,都是她父亲自己配了药服用的,有时也给熟人看些小病,不过现在早不这样了,只拿来健身用。
      其实她的父亲我前几年也见过一次,也是搭我们的车,他去的是县城,帮他的儿子带孩子,他儿子儿媳夫妻俩在外打工,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方便孩子在县城上学,却没有时间呆在县城,就让父母去帮他带,母亲不愿离开家里,就只好让老父亲去了。她的父亲仍然戴着一幅墨镜,只是神态不再有当年的从容,背着包裹的背有些佝偻,牵着孙子的手,我们一直送他到家门口,他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她父亲虽然开着个药铺,但绝对不足以养活他们一家子,他应该还是个农民,我很少看见他干农活不过至少是看见过的,可他和村里其他农民——比如我的叔叔伯伯们——是多么地不同啊。我不知道他在药铺里看的是什么书,但他戴着那幅黑色墨镜(或者是黑色眼镜?)还有说话的样子都让人觉得他更像个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或者是个满腹心事的谋略家。
      在我的亲戚中也有两位身上散发着这种与周遭不太一样的气息。一个就是我的三姑父。他的皮肤特别白,言谈举止很斯文,他是个赤脚医生,也种田,我看到他干农活时总觉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有点奇怪,他怎么也种田,他种田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经常在村卫生所里,别看我们只是一个小村庄,原来那卫生所挺大的,长长的甚至显得有些幽深的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其实我们大都只在这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找他看病,抓药打针什么的,后来卫生所解体他自己在旁边盖了间房新房做诊所,是楼房,但面积很小,现在农村开展合作医疗据说又恢复了卫生所,不知搬去哪里了。他在那走廊尽头两边的房间里住过,在其中一间里他拿过一大摞厚厚的处方纸给我,我拿它们把刚看过的叫做《幽谷恋歌》的电影记录下来,刘晓庆主演的,我写了厚厚一本,是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长篇写作。在另一间里我听到他在与人讨论他刚出生儿子的姓名,他姓马,这是我们村里绝大多数人的姓,他给前面两个儿子取名寓意神笔和千里马,最后一个说要好马,但名应该在姓后面,似乎有点犯难,我到现在也不知他小儿子大名到底是什么,我们都唤他“毫马”的音,我一直猜测是好马的意思。他的儿子们都继承了他的高个子,但似乎都少了他身上那种书生气,即便是初中才开始喜欢读书,后来考上个不错的大学现在外面有个不错的据说是搞研究工作的二儿子,算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了,但我仍觉得不如他父亲更斯文。
      三姑父家原来住得离我家很近,但三姑却是父亲8兄妹中我最感陌生的,我只是模糊地听说三姑性格强悍,在她未出嫁前,曾让单纯善良的母亲受过很多委屈。但我只感觉到了她的沉默寡言。而这听来的三姑的性情与三姑父是多么地不一样啊,可以说完全不同,我也曾经好奇他们平常是如何相处的?由于姑父在卫生所工作,很少在家,家门似乎也是关的时候多,但他家门口长年放着的两个蜂箱却让我印象深刻,常有蜜蜂嗡嗡叫,每次路过都要小心避开,进到屋里品尝过一次蜂蜜,多年后听到蜂蜜就想起那甜得发腻的滋味而有些抵触,我也不只一次看见过姑父戴着面纱打开蜂箱取蜂蜜的场面,除了做一个乡村医生,这大概算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吧。
      另一个是我的表叔。表叔个子中等,脸小而清秀,没有眼镜,却也透出一股书生气。他也经常捧着一本书看,我也不知他看的是什么,应该不是医药书,他的父亲我的小爷爷,祖传的草药医师,给村里很多人看过病,老了却找不到继承衣钵的人,原打算传给表叔的弟弟我的小表叔的,小表叔不愿意,后来据说要传授给表叔的大儿子吧。表叔还喜欢下棋,老是一幅沉思的样子,好像做过生产队会计,看上去也是一幅精明样,村里时兴做木材生意时他在其中很活跃,应该也赚了不少钱,早就盖了新房,后又买了马路上也就我们村的街道边一户人家房子,开了间杂货店,他看书或者下棋的时间应该更多了。表叔瘦瘦的,少言寡语,他妻子我的表婶子却是胖胖的,且多言。
      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白老师。他家在河边,离我家有段路,和我叔叔家也就是我家的祖屋很近。知道和认识他是因为大哥,大哥那时读初中或者高中,反正是中学,大概是父亲的意思吧,请他给大哥补课,就到他家去上课,和大哥同去的还有三子。我经常会受父母之命去喊大哥回家吃饭,这才进了他家,他家房子结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堂屋好像特别大,做教室真是合适,现在想来大概是特意收拾起来给大哥他们上课用吧。门口的院子有些特别,很小,但很平整,好像还铺了水泥面似的,四周用石头围着,角落有青苔,黑色的滑滑的,还有高高的台阶通到下面的路上,那路直通向河边当然还有田野。那台阶是用石头堆砌的,我觉得好玩且有些神秘。我们通常是从他家后门进入他家的,那儿也有这样的石台阶,只是高度低些,进去后经常听到空旷的客厅里传来“嗒嘀嗒,嗒嘀嗒,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的声音,这声音我很熟悉,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一台红灯牌收音边度过的,白老师家的收音机要大得多,好像是个收录机,模样也好看得多,我每次去喊大哥吃晚饭时正好是这个节目开播,本来以为会错过正好在这里补上。
      白老师当时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后来就去了县城最好的中学,一直到现在。据说他本可以去机关从政的,传闻说他能调到县城,是因为他父亲和一位领导有过交情,有人说是他们放牛时认识,也有人说是领导当年落魄时曾得他父亲相救,当年那个时代不说是舍命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就有人说白老师傻,有这关系干嘛只去当老师,他当年的一位同事比他后进城如今已是县城某局的头头,但他说当年他是因为进不了那所县城最好的中学才去了机关的。做为白老师同学的舅舅-——我真没想到,舅舅居然与他是同学,当然虽没考上大学,但当了一辈子教师,对我小学数学有过重要影响的舅舅当然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但与他感觉很不同——则说:“壳子(白老师外号,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他骑车被人撞了反被人诬,急得满面胀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起XYZ来却头头是道。”当时他是我心目中村里最大的知识分子,后来才知道他原也只考上个师范,后去师专院校进修,但当年已经很不容易,据说还要感谢他父亲的严厉的“逼迫”,具体怎么严厉我只听过一两句,很严厉,不清楚细节。他的父亲我见过,瘦削,不苟言笑,种田,农民,两儿子都不再是农民,女儿好几个,大多留在乡村吧,有一个比我年龄稍大,比我低一年级,初中毕业之后和村里大部分女孩一样离开了学校。
      说到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学炎算不算是。他的样子倒没有什么特别,虽然也算得上清秀,但似乎没有什么书生气,一个沉默的秀气些的农家青年或者青年农民,而且他到底是什么文化程度我至今也不知,好像也没见过他看书,但是他却会画画。他用那神奇的画笔在生产队的白墙上画了一幅很大的穆桂英的画像,栩栩如生,五颜六色,真是让我们佩服极了羡慕死了。我小学的美术老师就是我的数学老师,他教我们画桌子凳子,而我却连一张凳子也画得不像,学炎却能把一个人,而且是这么神气的穿戴这么艳丽繁杂的穆桂英给画出来,连她那头戴的两根翎子,身后那四面小旗的形象图案色彩都画得细致入微。我不知道他那么多颜料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只有那死劲涂也只有淡淡颜色的蜡笔,上高中的大哥有盒水彩笔曾让我们好奇羡慕好久,颜色也没这么多,更没这么神奇。在我们眼里,他真的就像我们课本里的那个神笔马良,那气息与村里其他人更是截然不同,简直就是个“艺术家”,只是那时的我们好像还不知道这个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生产队的白墙上画这么幅画,只知道多年以后那墙上还有那个神采奕奕的穆桂英,看到她我们就会想起他。他家离我家不过十几米远,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他家,但从没有进去过他家,直到他哥哥学平结婚。
      学平结婚时很热闹,那热闹不只是婚礼的热闹。新娘就要嫁进门时却突然不肯走了,迎亲队伍就停在我家后门口附近,很快那里就围满了人,10岁的我好容易挤进去,只听到他们吵吵嚷嚷的,学炎也在其中,在大声地生气地说着什么,印象中他很少这样大声说话的。后来听大人讲好像是说新娘要的什么东西没有或者少了钱什么的,又说学炎家为这门婚事已经借了不少钱,置办了不少家具物品,新娘就要进门了才发现他家其实很穷,有些后悔。他家确实很穷,我们跑进去才发现,房子结构和我们差不多,但面积却只有大约一半大小,也没什么东西,还是他哥哥结婚时才置办了些东西,女方家也陪了不少嫁妆,才让这屋里有些亮堂。屋里有不少新鲜玩意,让我们小孩子觉得很兴奋,其中有一样东西最让我们着迷:只需按下按纽对着它说话或者唱歌,说完唱完后再按一下,就能听到我们刚刚说的话和唱的歌从里面传出来。这个发现让我们兴奋不已,天天放学后就往那小小的简陋的屋里跑,对着那机子唱歌说话,大喊大叫,乐此不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录音机,那种激动甚至超过了电视机,印象非常深刻,一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学平长得挺好,但老实木讷,新娘子也长得挺漂亮的,也许开始看他外表还满意,加上答应了很多条件,到结婚当天才发现不是这回事,有些反悔,哭闹了好久。不过虽然吵吵闹闹的,最后新娘子还是最终在这里老老实实地过起了日子。最近回家听母亲说起学平,几年前他在工地上帮人家盖房子就跌下不幸身亡了,好像也没得到什么赔偿。父母说得多的是他们的父亲,一小瘦小勤劳的老头,穷困,苦命,学平是这样,学炎倒是去镇上做生意了,却几乎不回家,根本不管他,好像有个大儿子我几乎没印象,据说早就和妻子离开了家,村里看他孤苦要送他去敬老院,上面却说他有儿子不符合条件,让学炎供养,学炎却说他还有一个过继的干儿子,干儿子又说他有亲儿子。哎,父母说完总是叹口气,但他们同时又会说起这个外号叫做猪肝的老头,身体一直很好,现在都90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
      学炎很早就去了镇上,当初是做匾额生意。当时我们那新房落成及大寿等,匾额都是必不可少的贺礼,匾额上通常都有画,学炎也算是学以致用了,用了他的绘画技能来谋生。高中时一次去一位镇上同学家玩,同学家也做这生意,她家人不会画,应该是直接批货来零售的,偶然聊起,说是生意不太好,有个人老是用不正当手段来和她家竞争,说起那人竟然就是我们村里的学炎。说起学炎,她满脸的不屑,但现在想起来,她所说的不正当手段好像也就是把价钱压得过低吧,且这过低也是她说的,我都是听她说的,并没有见到学炎。算起来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学炎了,生产队的那面白墙不知还在不在,生产队离我家不远,前不久回家还看到队里的好几栋房子都已经被村民拆了建新房,却没有注意这栋拆了没有,下次要去看看。
      还是回到房子。我想起了英子,英子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母亲和我母亲又同为村小学的老师,自然关系比其他人更亲密。她家离我家并不近,但在我们去小河边必经之路上,又在我外婆家对门。母亲去河边洗衣时,来去路上经常遇上她母亲,她母亲主动多言,我母亲则是个被动多言之人,二人一见面那话就如滔滔河水难断流,常常说得忘记洗衣忘记吃饭。她的家我却很少走进,一般都是她来我家玩或者我们一块出去玩。其实想起来她家房子结构也和我们差不多,只是靠外面路边上搭了间厨房,而就是这厨房——我们通常是从路边也就是从厨房进去的——就让她家房子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到前面堂屋也去过几次,总是会觉得有些神秘,现在想起来是有些幽暗所致吧。她家后来建了新楼房,就在我们村小学校边上,后来做了母校校长的舅舅一直说她家占了学校的土地,旁边就是小溪和稻田,环境很好,楼房好几层房间也更多,但我对它反再无了那种神秘感。她家建楼房在村里算早的,当年在那栋老房子里她家买电视机也算早的,我在她家院子看过电视。她的父亲在村里当了多年的支部书记,我很少见到他,更没说过什么话,他与我熟悉的村里人也不太一样,但到底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她的母亲是我们共同的老师,自然很熟悉,她有个大姨在邻县的铜矿,那可是亚洲最大的铜矿,她外婆家就在邻村,不知怎么她大姨和大姨父都在铜矿工作。她大姨一家不时会来她家玩,我遇见过几次,她大姨和她母亲长得有点像,更秀气些,性格却是更强势,当然这是我见过几次的感觉,也听她讲过她大姨父如何对她大姨好如何听她大姨话。她大姨身上还有种气质,这气质让我们陌生却没来由地觉得好,觉得我们都要矮一截,想起她大姨就看见她从她家屋子里面走出来,走到外面的砖砌厨房,房子里面幽深无比,就是这外间的厨房也似乎有些幽暗和神秘,至少是陌生或者是更加陌生。不只是她大姨,每次见到她大姨家的孩子也都能让我们嗅到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气息,尤其是她表姐,漂亮又洋气,很文静,她经常说起她表姐。去年英子女儿参加高考取得不错的成绩,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我恭喜之后,她说:去上海是我们母女共同的心愿。我忽然想起,她曾经跟我说过,多年前她表姐就去了上海。

                                      河对岸
       我帮着母亲把余下的衣服洗完,提着衣桶赶紧回到父母家中,才知道原来刚才女儿和同学到河边并不是去看我们或者催促我们,而是父亲带着他们到河对岸扳甘蔗去了。
      河对岸对于我来说,是个陌生之地,其陌生程度比之女儿及其同学也差不了多少。我家菜地原来不是在这里的,在五棵树那,外婆家和叔叔伯伯们的菜地也都没有在这里的,大都在五棵树或者去五棵树路上,或者五棵树对面的低处。因此,小河边是我经常来的地方,是我儿时的乐园,但河对岸对于我却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我家屋后的邻居家菜地就在这里,经常在河边看到她家人去河对岸摘菜什么的,我和她家相隔那么近,但却甚少来往,如隔着一条河,虽然这河其实很小——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甚至在我成年以后,这河在我的眼中都是宽阔的,也一直被我作为一种骄傲对同样来自乡村但村里的河窄得如同沟的老公讲起,直到父母退休后再次回到故乡,我回去探望,才惊讶地发现这河原来如此小——但我只能在小河这边张望和想像他们的种种,其实我也知道,河对岸也不过是些菜地,菜地不就是青菜萝卜辣椒以及豆荚南瓜丝瓜要架藤嘛,还有就是甘蔗,和我家我亲戚家菜地并无二致,只是有个特点好像因为是河边比较适合种甘蔗,河对岸的甘蔗地特别多。父母回到故乡后,和伯母到过一次河对岸,说是我家还有她家菜地,也是扳甘蔗,当然也有辣椒什么的,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伯母告诉我菜地重新分了,可我的惊讶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我如同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这并非久违,事实上我虽然在故乡生活了几十年——19岁之前除了外出求学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19岁之后参加工作了也还是会经常来到这里,后来父母把家搬到县城,我也在异乡结婚成家后才来得少了——但到这里我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因此我小心翼翼,如走迷宫,东张西望,如一个孩子那么好奇地张望四周的一切。
      他们是从桥上去的河对岸,而我和母亲当时正蹲在这桥下几块临时搭起来的石板上。我说家里有洗衣机有水池,你干嘛到这里来洗衣服啊,母亲说河边洗衣服清爽,洗了的衣服放水里一“摆”(土话,漂的意思)就干净了,蹲着不难受吗?有凳子啊,果然,母亲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小时候看到过老人端凳子到河边洗衣,没想到母亲现在也如此了。可是现在这河里水都抽干了呀,我刚说完,旁边的妇女就说话了——大概是嫁来的女子,她很亲热地称我母亲为大妈,我不认识——这里水好,又晒不到太阳淋不到雨,我一看确实这里的水虽很浅,但十分清澈。可是这从岸边下到码头边就有高台阶,再到这桥洞里要踩过几块高低不平的石头,我都小心翼翼,何况七十岁的母亲,回去时,我帮着母亲提桶子还扶了她一把,她才上得岸来。
      我说开始我们路过这里,没看到你啊,母亲说我也看到了一辆小车从这经过,没想到是你们呢。我们回家一般是走另条路的,因那路上有车在装货,有人告诉我们可以从河边直接开车到我家,就从这里绕了。从公路上一拐进来就看到了河,河水竟然干涸得见底了,把我吓一跳,不过马上看到河对岸在修河坝。车子开到这河边时,我想起父亲说母亲在这洗衣,特意望了下,被抽干水的河边空空荡荡。到家问起父亲说可能在桥洞下面,我坐了会没等到母亲,就急步赶了过来,远远地,果然看到桥下面有几个人影,走近一些,看见花白的头发,喊了一声妈妈,母亲惊喜地抬起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修河坝,如修水库的防洪坝一般,远远地看到用了许多白色的坚硬的石块。河对岸并没有多高,应该不会有倒塌的可能,印象中似乎也没有过,对岸的菜地倒是因为靠近河边,在干旱时可以比其他地块更方便地取到水,幼时的我曾看见过好几次,河对岸斜斜地摆着那古老的水车,有至少两个成年男子站在上面踩踏着,两边的木头轮子滚动着,咔嚓咔嚓地响着,河水就逆着“水往低处流”的趋势,从他们的脚下流到了他们的头顶上,然后往对岸的田地里流去。但记得有年涨洪水时,这里成了汪洋一片,只不过我那时只顾为这小河变成大河的壮观而惊叹兴奋了,再则河对岸那时也没有我家的田地。
      想起来了,我们河这边原来就有用石头做的河坝,我在下面的石头缝隙里看到过刚出生的绿色蜻蜓,那绿鲜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上边部分比河边还要高出一截,宽阔的水泥面,我们可以坐在上面玩石子棋。忽然想起了曾祖母,因为叔叔婶婶吵架,她带着小堂弟又去帮他们到晒谷场赶鸡和麻雀,不小心朝后跌了一跤,后来就去世了,据说当时就倒在这河坝上面——平时她经常坐在这里休息的。河坝是建在两个河码头之间的,那时我们是经常在这最上游(或者是最下游?)的河边洗衣,但要洗澡游泳的话女性却要到下面一段河里,也就是河坝另头的河。那是靠近叔叔家的河边,我们称之为女人港,就是女性夏天洗澡游泳之地,这上面的河边我们称之为男人港,男人洗澡游泳之地。我童年时每个夏季的傍晚几乎都是在女人港度过的,可惜一直没学会游泳,只会用脸盆扑两下,七月半那天,呆在水里暖洋洋的,一起来就感觉到了秋天的寒意。我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男人港里洗澡的,都会游泳,据说小哥原来不会游泳,被大哥等人趁他不备扔到河里,他死命挣扎,从此就学会了游泳。小河从公路桥那一直流下,这样的河边码头也还有好几个,那几个我就很少去了,也一直感到有些神秘,总觉得那里的河码头还有那里的人家和我们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记得以前河面在公路这边时很宽阔,公路桥也很高大,两边还有高大的桥墩,要下到河边有一个很陡的坡,以前堂弟开车从那回去总有些胆战心惊的。可是刚才我们开车过来,却只看到前方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桥,拐进来也几乎没有什么坡度,据说是修路时被打平了。河边确如告知我这条路线的人所说,修了水泥路,但是很窄小,只可通一车,而最令我惊异的是,这路几乎就到了河边,记忆中的河边码头到路边还有很宽的一片空地,村里人还在那用麻垫(一种竹制的晒谷用具)晒谷呢,曾祖母就在那帮叔叔家晒谷,赶鸡和麻雀。
      公路另侧有个神秘的地方。小小的房子,进去就看到几个高悬的木架,就一根长木头顶上绑了块石头,之所以悬着,是因为石头套在一个绳套里,下面对应几个圆形的坑,里面放入谷物,把绳套解下,这几个木架就像鸡啄食一样,低头往坑里一下一下地锤打,不过和鸡啄食只顾低头不一样,它们低头往坑里扑一下又往上昂一下头,再又低头,就这样循环往复。那样子也有点像人,像几个人在那表演呆板的滑稽戏。听说有人在这加工谷物时,可能是困了还是怎么着了,谷已经成米了,就应该收拾了,可他忘记把这木架子套在绳套上,就直接去搬运坑里的米,结果木架子绑着石块打了下来——好像是说伯母的父亲就这样去世的。儿时的我一直惊奇这几个木架子,怎么像人一样低头仰头,而且在这伏仰之间,就把那金灿灿的稻谷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可是你说他像人吧,怎么遇上有人忘了给他套套子他就不知自己停住,而要打下来把人打死呢?听到这件事之后,我就觉得猛一进这无人的粗糙小房子,光线昏暗中,这几根木架子更像一个个人影了,那从屋顶悬垂而下的绳套简直像上吊的绳套,有点吓人。当然我很快因为年龄增长,也因为大人和兄长们的指点,明白了原因所在,这一切都是因为外面那个巨大的水车,它不停地转动着,和它相连的一根带有挡板的轴子也随之转动,轴子与这几根木架又相连,当轴子上的挡板转到压住木架底部时,木架子就仰头,挡板转开时,木架子就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落,锤打在圆坑里。虽然明白了,还是觉得挺神奇的。这里我去得很少,印象中去了就是听哗哗的水声和那木架子粗重的起落声,还有看那圆形石坑里的谷或者米,对外面的水车惊奇之后倒没有太在意。成年以后一次从工作地返家,遇上几位小学同学,好像是有位同学正好嫁到我隔壁另一位同学家,那时准备订婚,有几位就相约着出去走走,不知谁提议到那里去,说那里风景好,我们直接从公路下到外面的水车边上,有台阶,平缓的水面在这里形成落差,然后下面是巨大的水车,那飞溅的水花有点瀑布的感觉,风景确实不错,同学争着在那里拍照,我也暗自惊叹故乡还有这样一处美景。没有人进到房子里面去,或者进去了也根本没印象。
      那里实际上就是个原始的大米加工厂,我们称之为“锤(我们的音是咚)米队”,它利用的水资源是天然的公共的,因此也是免费的,没有人看管,谁想用自己去用就是。但就在我小的时候,在村子靠近马路一块比较中心的地段就建了一个“机米厂”,那里是机器加工,声音也很大,但那声音是机器的轰鸣声,它们在那时对我们显得更神奇,记忆中机米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转动的圆盘,而且不只有白花花的大米,还有沁人心脾的浓重的芝麻和香油味。因此,这“锤米队”很早就开始被冷落了,当然偶然还是会有舍不得花钱的乡亲会去,机米厂机出的米又快又干净,但却是要收费的,它要使用机器要用电还要有人管理。我那次和同学去时应该已经被完全废弃了,我们那次只是去看风景。这次从这里经过时,那座原本高大的大桥不见了,眼前只一座不注意都不会看到的小桥,“锤米队”和水车我没看到,不知还在不在。距此桥大约一公里左右还有一座大桥,那座桥再过去几百米就到了邻县的一个村庄。那座桥更高大,离水面更高,村里的男孩子们都以敢到那座桥上跳进河面为荣,当然也听说出过不幸的事,但是我前些年乘车经过那里时,也只看到公路上一座不起眼的小桥。
      我去河边找母亲时,姿势是接近奔跑的,因此感觉没几步到了河边,我想可能是这姿势的原因。和母亲提了衣物一块回家时,我特意仔细打量了路过的每一处。我发现几乎一切都在改变,那些熟悉的房屋,路段,院子,围墙等等,全没有了,想起三子家,抬头一看,一幢崭新气派的楼房,那发着光的瓷砖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都在消失,只在我的记忆中残存遗迹,如果再不记下来,在我的记忆中也会消失,那时就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上经过两口池塘,分别在道路两边,整个村子中好像就这两口池塘,少时的日记作文中曾把它们比做村里的两只眼睛,听大人说池塘的作用一为排水二为防火取水用。有进口有进口,出口通往远处的田地里,按理有水的流动,并不是完全的死水,但由于沟渠的经常堵塞及缺少人员管理吧,除了偶尔的涨水时节,这里的水会有大的变化,大部分时间池塘的水都是绿色的,那种不流动的水常有的绿,青苔遍布。不过儿时的我们对此并不以为意,尤其是夏天时我们经常会到这池塘边来玩,除了在池塘边的道路上奔跑外,因为蜻蜓尤其是红蜻蜓很喜欢这里,我们就经常到这里来找它们。记得有次我在塘边一户人家院子边焦急地守候,手里拿着根竹竿,一看到那红色的蜻蜓飞过,我就赶紧挥动竹竿,或者等它停在不远处的枝杈上,我悄悄地伸出竹竿——我不知道最后我有没有捉到那只红蜻蜓,捉到后又怎么处置它的,只是当年那份焦急的守候一直记忆犹新。蜻蜓是我们童年最好的玩伴之一,我们通常是活捉它们,竹竿上面应该有个网状的粘性物,用它们来粘蜻蜓还有知了,但最后都会把它们给弄死,并且还把它们的尸体拆成几段,扔在地上,然后就趴在地上看蚂蚁们怎么搬运它们,虽然蜻蜓是益虫,但我们似乎对蚂蚁更有感情,踩死一只蚂蚁很容易我们却很少做这事,相反经常帮它们,把蜻蜓弄死给它们做食物,还弄些饭粒给它们,看它们搬不动还会替它们着急,并且帮上一把。知道蜻蜓是益虫后,我们好像很少把它弄死了,而是把它捉来放进蚊帐,帮我们消灭残存在帐中的蚊子,我们以为它也会很高兴,它不是专门吃蚊子的吗?但结果放进蚊帐的蜻蜓最后却无缘无故地都死去了,为此我们还有些伤心,我们也似乎明白了,蜻蜓虽然喜欢吃蚊子,可它们更喜欢自由的天空。我最喜欢红蜻蜓,那种火热的红色和娇小的个头,都让年幼的我特别着迷,初中时听到小虎队的《红蜻蜓》时泪流满面,几十年后的今天,每到夏季看到眼前闪过那红色的蜻蜓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在这池塘边度过的岁月。池塘边那时还有些树和灌木,有种树的树叶对于夏季我们很容易生的夏疮有特效,摘下来贴敷即可。池塘里还有游泳的鸭子,我家养过一两年鸭子,它们在池塘里游泳归来后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少几只,母亲拉上我们去池塘边,可望着池塘里欢快游泳的成群鸭子,真的很难辨认,后来母亲仿照养小鸡的做法,给小鸭们做上各种记号,可鸭子还是一天天地减少,最后只有几只白鸭子长大了做了我们的盘中餐。池塘边生长着我们童年的快乐,但在它旁边的一间老屋子里,却有一个老人孤独地死去,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据说她在屋子里不能动已经很多天,还曾经一人爬到池塘边来喝那绿绿的水。那间老屋子里原来有很多人,挺热闹的,不知怎么地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儿孙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盖了新房子。几年前回来就觉得池塘变小了,这次看到其中一口已经被填平,上面一幢崭新的楼房正在建设当中。
      我跟父亲说车子经过河边时没看到母亲,父亲说了可能在桥那边我们没看到,后面还说了句“也可能去掐谷里(音)洗了”。“掐谷里”指的是村里另一条河,不,严格地说应该是条小溪,它比我们通常说的河(我们称之为“港”)狭窄多了,但也因为水面狭窄,溪流两边都修有洗衣码头,洗衣时村妇的对谈和此起彼伏的棒槌槌衣声,让这里似乎更热闹。我们家到这儿和到河边距离其实差不多,但我们却很少到这儿来洗衣,我只跟母亲来过数得着的几次,应该都是捉鱼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把河水抽干了或者春夏涨水这边水先退。我家屋后的邻居却一般都是到这里洗衣,真是有点奇怪的事,其实距离差不了什么,但就如同划了条线似的,而且他们家的菜地多在河对岸,洗衣却都到“掐谷里”。据说这里的水最后流入另一条叫做“镇呢(音)”的水流,我看过,它在稻田阡陌之间流过,比田地间的沟渠宽多了,比“掐谷里”水面也稍宽,但显然比河还是窄多了,它的作用其实和沟渠类似,沿路灌溉经过的农田。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村里的另一条水系,小河主要在村前流过,半抱村庄,“镇呢(音)”这条水系包括“掐谷里”在村后或者说是另一侧半抱着村庄,这样我们的村庄其实整个都在水的怀抱中。我们村的水好是出了名的,我原来不是很觉得,以为江南都这样吧,至少在故乡那一带都应该是这样的,就在前几年,听到邻村支书说起干旱,要到我们村去借水引水呢。
      就在那座与邻县相接,村里男孩以到那里跳水为豪的大桥附近,我年幼时就听说过有个叫做“火石坝”的神秘地方,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只听男孩子和兄长们说起过,他们好像到那去玩过水,我不会游泳,又是女孩子,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们在大桥上跳水,“火石坝”则连望都没望见过。只一次去那附近的姑姑家,抄小路,看到一条有点坡度的宽宽的河坝时,听人好像说到这个名称,有水流从那宽坝上流下,虽也有点新鲜,但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心里还有点惋惜那坡度低了些,如果再高些陡些,就能形成壮观的瀑布了。参加工作后,在关于我市旅游资源的资料中,看到一个叫做古石坝的地名,地点就在我们秧畈村,建于明代的水利建筑,我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但我确定儿时听到村人谈起的“火石坝”就是这资料中的“古石坝”,竟然还是古迹,“石坝建成500多年来,使众埠秧畈等地大面积农田受益,对该地区的农业生产起了重要作用。”而且“明代时就有专门人员管理,那时设陂长3人,陂甲11人,在西副坝的西端建有房屋,以便管理。这种制度一直保留下来,现在古石坝常驻管理人员6名,主要负责石坝的日常维修和灌溉事宜。”看资料中图片有点和幼时看到的那个坝有点相似,但似乎没有那么宽,更没看到什么管理人员啊,哪天一定找机会去探访个究竟。
      可即便是我们村被水环抱着,有如此好的水资源,又从明代开始就有如此好的水利设施,也才有了秧苗盛开的“秧畈”,却也有缺水之时。我看到过河对岸的水车在人们脚下焦躁地转动,炎炎夏夜的田野上,散布着守候放水的人们,甚至传来争吵打斗的声音。后来为了更好地解决灌溉问题,村里从上面争取资金,修建了我们称之为“天排(音)”的水利设施,从河里抽水,抽水处我很早就看到过,那水池很深很深,让平时互吹游泳本领的男孩子们也不敢造次,原来只有简单的粗糙的沟渠与之相连,灌溉面积极其有限,现在有了这长长的高高的渠道,河水欢快地方便地流向田野各处甚至是邻村,那渠长长的高高的,横亘在田野半空,真的如一道天桥一道彩虹,称为“天排”真是很贴切,我不知此水利设施真实名称,只听村人音而作此名。此后为放水争吵打斗的声音就少多了,真是“天排”!
      再次回到那座与邻县相接,村里男孩以到那里跳水为豪的大桥,桥下的河水流啊流,就流到了北坡。
北坡在我眼里是个神秘而美好的地方。一段长长的坡,实际也不是坡,比平地高出一截的一段平路而已,路面不宽,可过人亦可过土车,两边是笔直苍翠的树木,走在其中有在小树林中漫步的感觉。故乡有一望无际的稻田,有静默的远山近林,但似乎只有这儿,路面如此平坦两边的树木如此整齐,这样一种整齐的疏朗让我感觉惬意而有些稀奇。这段坡下面是块面积不小的平地,上面长满青草,我随小学同学来放过牛,这里有很多牛,简直有点像个牧场,因为这里水草丰美。我在同学帮助下,小心翼翼而略带兴奋地第一次爬上了牛背,这才发现一直让我羡慕不已,牧童们在上面躺坐立做出各种姿势的牛背,原来如此不美妙,一点不平坦,到处是牛骨头,凹凸不平,我坐在上面,老担心会摔下来,牛走动时就更提心吊胆了,即使是缓慢地移动脚步吃草,这样捱了不多时,我就嚷着让同学扶我下来,从此不再提骑牛的事。草地的另一头就是从那桥下流过来的河水,坐在河边草地上,凝望宽阔的河面,在桥那儿时还要走几百米才到邻村,河水流到此处时,对岸就是邻县的那个村庄了。那个村庄出了个著名的领导人,但我们村并不以为意,因为山水纠纷的事,多年来互相仇视,还发生过激烈的械斗,甚至我幼时在那座已经被打平不起眼的出村大桥上,也曾与一帮小孩子与邻村一帮孩子互扔沙石,直到他们来了一位大人,我们才一轰而散。但是在这里,在这水草丰美的河两岸,我们变得友好,互相凝望,有时还会对话。坡的两边都是平地,靠河的这边主要是草地,也有人开荒种了花生什么的,坡的另一边靠近稻田,也有些空地,多被人开垦成菜地,母亲曾带我来这里收过芝麻。事实上这里我来得很少,以上几乎就是我全部的记忆。虽然来得少,但美好的印象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在我离开故乡以后这印象反而变得越深,而也因为来得少,那份神秘感也一直留在心里。前年的五一节,带着女儿回去看望父母,吃过中饭,我带女儿出去逛,走着走着就去了北坡,一路述说着,坡上大体没变,只是道路两边多了杂草,坡下却有些面目全非,也是草地,但却不再是那种平坦的草地,而是灌木和杂草丛生,多有人头高,遮挡视线挡住道路,我和女儿曾试图走过去,去到那宽阔的河水旁边,走了一会还是停下了脚步,不敢前往。这是一片荒凉的草木啊,估计很少有人踏足此地,我不禁有些伤感,但同时也想到,如果换个角度来说,对于这些草和木来说,也许未免不是件幸事,你看他们,长得多繁盛啊,“杂花生树”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赶紧取手机拍了几张,虽然只能拍出片段。从父母家出来时,在村中小路上看到路边有草,我感叹走的人少了清理的人也少了,女儿却兴奋地说看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现在想来,那段高出两边平地的那段路更像是堤坝,从靠近河水还有平坦草地来推断也应该就是修筑在河边的。事实上“北坡”也是我从村里口音中的一个推断,村里人的称呼似乎是北边,但这里从方位来讲根本不是村庄的北部,甚至偏向南方,再次默念那个熟悉却一直无法写出的称呼,寻找接近的音,“摆跟呢”,或者是“坝那里”的转音?
      故乡有一望无际的稻田,也有静默的远山近林。我想故乡的烙印和母体差不多,虽然过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奇异美丽的风景,那大片大片的青青的禾苗和这秧苗之海尽头的远山一直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我的村庄秧苗盛开,但山也是不可缺少的。东山西山虽然我都没去过,只听叔叔伯伯们说起过,他们都去砍过柴,大哥曾随着去过一次,挑了一担柴回来,肩膀都肿了,却还在我们面前炫耀,也确实让我羡慕,东山西山对我而言也是神秘的。但最神秘的恐怕是那真正的田野尽头的芙蓉峰了。它在村子的西边,我家正好也在村子的西边靠近田野的地方,我在院子里,抬眼就可看到它,但它是在我视野的尽头,在天边,在云端。它是我在故乡看到的最远最高的山,村里好像也没有人攀上去过,或者我没有听到有人说起过。小学时同学去那传说中的樟古岩洞挑柴,有年暑假父亲带哥哥弟弟们翻山去樟古岩洞,据说就是从芙蓉峰翻过去的,但后来又说只是它旁边的一座山峰。参加工作时我来到了本市最高的一座大山脚下,才知道这座在我眼里最远最高的山海拔其实并不高,地图上甚至没有它的名字。其实它的名字也不一定是“芙蓉峰”,这只是我根据方言的一种猜测,再次寻找更接近的音,“无檐峰”,或许是无极限的意思?每次回到故乡,我看到,它仍然在天边在云端。
      还有一座远山,也很神秘。它并不高,甚至也许不能被称为山,它只是平坦田野的一个突起。是的,它是一个突起,一个突兀,在一大片青青的禾苗中间,出现了一个它,全是石头,灰色的石头,垒成山的形式。我和同学尝试着攀上去过,几乎没有路,全是石头,在同学的帮助下才得以上去,好在不高,在它的最顶端,又突起几块不规则的石块围成一个敞开的空间或者说一个洞。我没能再攀到这石块上去,听爬上去俯身往里面看了的同学说,那里面有个红的绿的盖子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我很遗憾没能看到,可看到了的同学也不知是什么,好像是植物却从未见过,这加深了我们的神秘感。红盖子,绿盖子,那到底是什么呢?每次眺望田野看到这座突起的石山时,我就会想起这个,甚至想起那时曾经有过的一个小小心愿,就是再攀上去,把那红盖子绿盖子的真相弄清楚,还隐隐地有种希望,希望还有别的什么神奇的发现。
      近处的山我最熟悉的应该是那座虎形山。村里人称它为“火石地”,也有称“老虎山”的,它的形状酷似一头猛虎,趴在那儿,或者是侧转头望着我们。我对它印象深刻,不只因为在院子里眺望田野时抬眼就可看到它,更因为它是我在家时每日晨跑的终点。我的晨跑从大约十岁左右开始,在结婚生孩子以后才中止。我每天从家里跑到这座山的脚下,就折转身跑回家,往返大约一公里左右,记得有次过年时还去跑了。通往这座山的是条机耕大道,坑坑洼洼,很不平坦,下雨后更是泥泞不堪,所以我跑步的速度通常都不快,但我非常享受在这里跑步的过程。春天的时候闻着新翻泥土的芬芳,看那鲜嫩的还在秧田里簇拥着的嫩绿色禾苗,到夏天就满目都是那有些苍翠的青青禾苗之海了,秋天则是金黄色的稻浪在风中起伏,冬天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旷安宁,有时会有层薄霜,远远看过去疑是雪花天使来过了人间。很早的时候稻田在冬天也并不空旷,田里都种满了我们称之为红花草的植物,当然它开花还是要到春天,农田还没开始耕耘之时,稻田里开满那种紫色的小花,早早地告诉我们春天来了,耕田之后它们就被翻到泥土下面去了,种过红花草的田地土壤会变得更加肥沃,长大以后才知道它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做紫云英。我在到达虎形山折转身回头跑时,经常会在那里看到另一种花,红色的,中间的花蕊细长,且从花朵里面伸出头,比花朵高出一截,而且只有光秃秃的鲜红的花,没有叶子,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只是记得在我到达终点和转身回跑时,经常看到它向着我微笑,记得那样的早晨已经开始能些凉意了,而它却开得兀自灿烂。多年以后,一次朋友陪我在一处山地游玩,路边不经意地看到了这种花,朋友先注意到,说她们那称为“打碗花”,意思是说看到它回去就会打破碗,而她的外甥女却一脸不屑地告诉她说,这叫做彼岸花。天,这竟然是彼岸花,这个我几十年前就见到却一直不知其名的花,竟然就是在文字和网络中经常见到的“彼岸花”?
      这座山实际也是座石山,不过它上面长满了树,不到近前看不到什么石头。在山的另一面,紧挨着它,就建有一个石灰厂。我跑步到达的终点再过去一点,就是它的大门,里面用围墙围成了一个很大的长方形院子,里面有几排平房,还有幢二层小楼。别说小楼,就是那几排平房,也让我们村里人羡慕不已,这可是单位宿舍,是吃公家饭的单位人才有资格住的。这里的一切我都不清楚,我走进去时这里已经破败了,房子仍旧在,只是曾经在这里工作居住的人员都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永远的谜。现在想来这里之所以很早就有条机耕大道可能也与这个石灰厂有关吧。这座山上有什么呢,我只上去过一次,大约是高中时,在一帮曾经的小伙伴,还有同学的弟弟们带领着,爬上了这座山,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山上竟然很平坦。山的最高处,就是“虎头”那,也就是我跑步终点靠近道路边的那边,我们往那里进军时,才发现其中的曲折和艰险,有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绝壁。我没有想到这座山上有那么平坦的一块地,也没想到它也有这么艰难曲折的道路,有那么多我们不曾了解的植物和岩石。
      山下的石灰厂还在,但只是个遗迹了,人去楼空,可就在它的大门口边上,却新建了幢挺洋气的新楼房,谁把家安在这呢?这里离村子有一里多路,跑步不觉得长,但作为居住的间隔实在有点远。在它的对面,建了个大棚,难道素来种粮为主的村里也像城郊很多村那样种起了大棚蔬菜吗?我有次回家看到,好奇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有用来养殖泥鳅的,旁边还搭了个棚屋用于居住。我回到了机耕大道上,我跑步的终点当然不是这条道路的终点。经过虎形山,经过石灰厂,还在向前延伸,这时我看到了收割后的空旷田野,还有北坡那片整齐的树林,我有些沉醉,有些恍惚。有点意外的是,朝前延伸的道路这边,也就是石灰厂围墙的这边围了一堆人,我走上前,竟然有儿时的同学,我一时竟然忘记了姓名,还有好几位,他们应该也都认识我,我们没有称呼,直接就对话。原来他们在修稻田边的排水沟,脚下的路铺了层灰色的粉料,变得平坦多了,颜色看上去也挺新鲜,像是铺上去不久,同学说是他向村里要求修的,他承包了前面的一个水库,这路直接修到了水库边上,要是能够修水泥路就更好了。说起大棚的误会,同学和几位乡亲都说,我们这种蔬菜还不好嘛,我说交通不太便吧,他们指着道路另侧的稻田给我看,这一大片稻田直接通到了公路边上的,我笑笑说,都种菜粮食怎么办,他们说现在种田不如种菜收益高,有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吗?就在他们在修的田沟边上,我看到了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样子看上去也很新。我参加工作后接触到一些历史资料才知道村里有过一场在县志上有记载的战斗,但我们是白军驻扎地,红军从邻县攻入的故事我是儿时就听说了的。我记得在出村那座桥附近有座革命烈士纪念塔,那斑驳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起敬,小学时好像还去祭扫过。同学说那座塔就在公路旁边,本来就塌了半边,修路时早就拆除了,这次争取资金修了这座纪念碑。说起红军,我想起了另一座山,就在前面,和石灰厂相距不到百米。那是真正的石山,其实我有记忆以来那座山才是真正地用于开采石灰的,那时还在开采,每次放炮时都会用喇叭放话让村里人不要从下面经过。那座山的内方还有个叫做马石岩的溶洞,小时候我和同学打着火把进去过,有同学说看到了石桌石凳还有石碗,我个小胆子也小,没有进到最里面,但也看到了一眼,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感觉很惊艳。据说红军曾在里面躲藏过,躲过了敌人的追捕。到这个溶洞要经过一个树林,就在石灰山旁边,我幼时曾和大人到过这里扫落叶回去当柴火烧,那林子简直密不透风,外面阳光灿烂一进去就一点阳光也见不到了,地上的落叶厚厚一层,把我们高坏了,但那时有人守山的,连这落叶也是不能扫的,我们很担心被守山的人发现。后来树就稀疏了,前些年曾带女儿去过,本是想进溶洞的,正是夏季,草木繁盛之极,溶洞口也不易到达,只好作罢,林子又密了起来,不过灌木杂草更盛。
      离我家最近的有座山,因为是平山,称林子也许更贴切吧。树木并不多,但听村人讲也曾有过豺狗出没,据说那豺狗和家狗样子很相似。我记得有过一种树,高大,苍老,枝杈多,苍老粗大的树干上面长满了另一种树的叶子,那叶子翠绿鲜嫩,一位儿时好友爬上去不知干什么,不小心摔了下来,拄拐拄了很长时间。父亲手上曾生过一种疔疮,医院没办法,好在家附近有个草药医生,他采制的草药很有效,有次用完药去告知他时,天已经黑了,他就走去这山上,一会儿功夫就采来马上制取好给父亲用,敢情这山上有这种神奇的草药,抑或是因为这山距村子比较近。高中毕业时,与朋友去附近山上野炊,经过这山,竟然看到了几个头骨,有点吓人,想起这山大概也是早夭的孩子的栖身之地,早夭的孩子是不用棺木的,我看过一个只用土箕装了掩埋在这片山林中。
      我们野炊时只想着就近和随意,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个似乎从没到过的地方。那儿树木茂密,还有泉水叮咚,和同学随意坐在草地上聊天,我不由得跟他们讲起母亲幼时的一个故事来,这也是母亲在我年幼时讲给我们听的,她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山间小溪,清冽的山泉水里,有螃蟹还有鱼虾,母亲抓了来就吃,同学大笑,说没听说过生吃鱼的,更看不出朴实寡言的母亲会有此“惊人”之举。
      即使在这近林中,也依然有我没到过或者感觉没到过的神秘之地,就像河对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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