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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听见时间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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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我再次遇上了自己能够充分感受到的安静。
       把我带入安静的是时间。时间是黑夜的样子,没有声音。时间的推手是物质运动。时间被无形的手拉伸,这么久了,它并没有变细,也没有断绝;或者,它不可能被拉细,至少现在没有断绝。时间是所有存在的最大容度,它被拉伸的过程就是物质和人的思想不断填充的过程;物质恒定,人的思想在时间里不断更新,品质不断提升。物质在分解、重构,人的思想在沿袭、改造。物质和思想构成时间的骨肉。
       当时间呈现出黑夜的样子,它就唤醒人的理性。
       我是怎么想起时间的奇特的?它在理性关照下怎么没有丝毫美感?是在深夜里,是老年性失眠像花一样自由开放的深夜里,虽然我的老年性失眠只是刚刚开始。
       除了时间,还有一些东西,它们在跟随时间流转的过程中,体量和丰度不曾变过,至少,在我能够充分感觉的时间片段里,它们没有变细也没有断绝。深夜是个好东西,它能给我足够的思想延伸空间和超越思想自身的无限可能。我想,许多事实已经说明,宇宙中,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与时间的延伸同步而永恒的东西。比如声音,比如声音中的鸡啼。我想到鸡啼的这一刻猛然发现,鸡啼声是不分城市和乡村而普遍存在且恒久存在的——对我有限的年岁来说,那确乎是恒久的!
       许多许多活物的叫声早就从我的听觉中消失了、灭绝了,现在我能常听的牢固关联时间的动物叫声差不多只有鸡啼。乡村里仍有鸡啼,不足奇怪,城市里依然鸡啼不绝,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无论城市多么多么气派,总有鸡啼声从某一个角落传来。那一声声飘忽的高鸣,让我瞬间忽略了城市和乡村这些概念所包含的种种人文价值和意义,我听到的也不再是简单的鸡鸣,而是时间,是以鸡的鸣叫形式表达出来的时间概念。我听出来了,在我几十年有限的光阴历程中,鸡啼声没有改变,音调没变,气韵没变,旋律没变,节奏也没改变,仿佛是同一只鸡在不同的地方但在相同的时候啼鸣而已,或者,仿佛是概念的鸡在不同的时空里完成了具体的演绎而同声同气而已。
       它们啼叫的时间段也没改变,作为最纯朴的有声时间提示,鸡啼是准确而可靠的。
       “准确”与“可靠”——我也怀疑了!时间作为最大丰度的存在,人无法看清它的样子。事实上,像手拉龙须面一样,它是不是同样会变细?我的身体和思想是否也在“变细”,一切物质和精神的存在都在“变细”,但我们对此毫无知觉?而相对论又告诉我,我感受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时间并不是恒常如初的。
       乡村不必说了,那是鸡啼的过度级原生地,鸡和鸡啼原本生发于纯粹的旷野,后来随人生活在村落。在城市的夜里,总有一些孤独的人,要么它们从来睡眠很短,要么他们常常失眠,或者,他们总在夜半准时醒来,正好赶上聆听第一遍鸡啼。作为相对的时间起止点,鸡啼声把一个崭新的日子和一个陈旧的日子恰当地隔开,也把不同的两个时空隔开。此时醒着的人或刚醒的人就处在动感最强的时间流体里。是的,无论城市多么巨大多么严整多么规范多么豪华气派,一些总是睡眠很短的人和一些总是失眠的人,它们总能在并无多少多余空间的城市里寻得一块方寸之地,搭一鸡舍,养几只鸡。食其肉?是;得其卵?是;借听高鸣?也是。
       鸡啼声是坚韧的,时间的延伸未曾将它拉细、扯断,鸡啼带有时间的永恒属性。偶尔到大都会短暂逗留,某日醒来,忽然听到一两声鸡啼,很缥缈的。甚觉惊异,遂临窗远眺。
       除了高楼大厦,当然不见鸡的踪迹,进而暗嘲自己内心凸现的作为偏执狂才有的妄想症。进而整理思路:气势恢宏的大都会并没有鸡和鸡啼存在的必要和理由。但我听到的鸡啼声却是真的,我无法怀疑我的听觉。再听,果然有鸡啼声,只是有些杳然、茫然,仿佛来自时空的某一个幽暗角落,缺乏基本的现实感。再听,其声再难接续,进而怀疑自己听到的鸡啼是和半醒半睡之间的梦境一样难求其真也难辨其假的,就怀疑自己有了幻听症。求证于同室者是否听到鸡啼,答曰:“好像有的。”
       本来就有,何必“好像”!同室者的回答并没有降低我对自己所听的信任度。
       回到小城。每日凌晨,鸡啼声此起彼伏。不用求证,凭窗而望,就有鸡舍扑来眼底,那些鸡舍就搭建在参差错落的小高层楼顶。
       鸡鸣声消除了城市与乡村的地理界线和精神界限。或者,在鸡鸣声里,“城市和乡村”这种偏执性语意包含的区分意义已被时间的广博与无限完全覆盖。鸡啼声原本就是紧随时间同路而来的。在鸡啼声里,一切时间性事件都被浓缩成火花一样的闪现或者细碎的影像残片,皆如浮沫一样漂浮在时间之河上,沉静安详的时间本身与无限空间共同构成最完美的安静,能够很好说明时间存在的只有安静。
       鸡啼声提示时间系统在正常运行。鸡啼声与时间同路而行,从未掉队,也不曾被拉细、扯断。在我过去几十年的聆听中,鸡啼声不曾改变。听到了,觉得它离城市很近,也离这个世界的蛮荒时代并不遥远,而“鸡鸣桑树颠”,好像还是眼前风景,有桑树的人居之地是时间的清晰显现处。
       嘹亮的一声,通透而空灵,闭上眼睛似乎借此可见人兽相杂的远古情景。乡村依然是近在眼前的存在,而城市,却是一种距离感很不明确的存在。人还是人,日子还是日子。城市和乡村在鸡啼声中还保留着古朴的样子。有鸡鸣,衰老和死亡就是寻常到不必忧心如焚的恒常事件;衰老只是被时间拉扯到疲累的样子,死亡只是衰老的肉体无力继续跟随时间前行的结果。作为时间性事件,死亡说明了生命过程的时效性。
       有过“千里无鸡鸣”。那么,千里之内的幸存者,他们遇上了时间消隐,遇上了空间凝滞。那是死亡的物理属性,有重量,有丰度,有质感和形状。人的生命在细长漏斗状的通道中如涓涓细流一样呜咽、哀泣,慢慢下滑下去。最后的落处黑暗、阴冷,是地狱的隔壁。没有时间提示,世界休克,生活麻痹,阳光拐向别处。
       “鸡犬之声相闻”,是说,在通常情况下,时间是隐性的存在,在特定情况下,时间是显性的存在。时间的存在形式就是通过诸如鸡鸣之类的声音来表达的。时间就是可听的。鸡啼是时间的确证,时间是存在的确证。
有鸡啼声,世界才是活的,人还在阳光照耀的空气里生活,还在踏实可靠的大地上行走,还在呼吸空气。当时间没有诸如鸡啼声那样的声响来作提示,有多少人想过必须从残酷、死寂的人间地狱一跃而起,然后“空中闻天鸡”?失去时间,那是可怕的,可怕的极致是人看不见有光有热的世界,也看不见活的价值和意义。
       时间是绝对安静的,唯有处于安静之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安静的时间。但安静的时间也有借助万物发声的时候,比如春花开放与秋叶飘零,比如土地苏醒与草根萌动,比如冷暖相替与昼夜相沿,比如恒星生成与光的产生。比如人的内心,从对万物的好奇到对自身的提问,从情窦初开到暮年老成……事件是喧嚷不休的,但证明事件空间性的时间是默不作声的。事件与事件之间有节点,时间演进也有阶段性转换过程。在节点和转换处,一些特别的事件就成了时间存在和演进的证明。比如土地苏醒之时的冰消雪融和草根萌动时候的地气升温,比如冷暖相替时候的阳光与流风,比如昼夜相沿过程中的鸟归与鸡鸣,比如对自身提问中关于生命来由与去向的考问,比如情窦初开时候的一见钟情,比如暮年老成之际对大地长久的凝视、对天空长久的沉默……
       听到鸡啼,我就等于听到了时间。
       鸡啼声有提示性和鼓舞性,更有号召性。几声鸡鸣之后,又传来发情的猫尖利而婉转的叫声,也传来猫头鹰短促而沉稳的低鸣。很难知道这些灵物们的夙愿是否实现,但这些伟大的自然事件为时太短,其他事件接踵而至,它们很快就被前行不止的时间巨流淹没了。起风了,铺天盖地一片沙然响声,仿佛所有的尘埃都在那一阵风中落定,深沉的夜空完全透明;下雨了,仿佛所有的云雾都变成了密集的雨水,把世界淋得湿透,时间本身好像也是湿漉漉的。风声雨声好像是被鸡啼声接引来的,它们预示已经开始的白天将是热闹非凡的。有时候无雨也无风,鸡啼声提示的仅仅是纯粹的黑夜或者初醒的黎明,醒着的人,新的一天新的计划被重新整理和确认。我常这样醒来,但我多在鸡啼声中想起无关城市也无关乡村的旷野,那里是生命自然生长的原态环境,在那里,草木虫豸与人一样平凡也一样神圣,一样在时间中消灭和再生。
       有时候,我听到的时间提示是仁厚而笃敬的钟声。钟声来自禅寺,钟声里携带着人丁兴旺的时间家族,我因之自由自在地想起任何一个阶段性的远古,也会把自己的神思之触手伸向遥远的未来,伸向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种种可能性一一呈现的奇幻之处!
       当鸡啼声、钟声响起来的时候,风声雨声变得恭敬而谦和,风雨都变成温热的。黑暗的黎明时分,天空正向粉红色转变,太阳现出一朵太阳花的样子。时间,它最可爱,因为它变成了一双丰腴而温暖的手的样子,它抚摸着宇宙万物,每摸到一处,就像回应和问候一样,万物就发出独特而优美的响声。时间是有美感的。
       猫的尖叫和猫头鹰的低鸣停止了,鸡啼声亦不复听闻,不知它们止于何时,之后的那一段时间显得相当空洞。穿衣起视。时间是当日清晨,空间是大山环抱的城市,标志时间的事件除了天正在变亮,还有无数人新的一天正在开始。咳嗽声,下楼的脚步声,汽车喇叭声,大扫把清扫大街的声音,它们都是时间委托事件发出来的。
       我的想法和感觉总有些奇特。在关于时间的畅想中,我的神思曾去过绝对蛮荒的旷野,那里,那时,人还混迹于野兽之中。我闻到,那种旷野发出的气息很清新的,比当下乡村的气息更加浓郁,比当下城市里的气息更加清爽。
       白日里也会听到鸡啼的,那一定是在城市不太喧嚷的时候。我听到了,那时候正是午后,阳光正准备突破云层,街上有风吹着,我在街上走着。我想到,时间那东西太坚韧了,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将其拉断,甚至不能将其拉细,它至今保持着生成时候的坚韧度。虽然我无法看清楚它的坚韧度,也无法准确感知它的形貌,但我能从匀速前行的日子和平安而富有节律的生命过程中有所体悟:我是时间的委托者之一,也是存在的部件之一。比如当前,“惊蛰”过了,像我一样的千万被委托者响应时间的呼唤正在起身,我们会联起手来把世界弄成更加鲜活的样子。
       我也想到,鸡啼声收藏着不会过早老去的乡村,因为乡村是和时间一样坚韧的;鸡啼声也护持着不是过于张牙舞爪的城市,因为城市里的人都是需要幸福的。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在时间面前,它们平等,它们和时间都是美丽的。

       20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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