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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亮瓦》修改稿

2021-12-2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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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瓦

    邓世太

    一

    鸡叫三遍时候,天泛亮。

    光,是通过屋顶的亮瓦传递进来的。

    奶奶催促:起床,读会儿书去。

    我正在梦里吃着粉蒸肉,又肥又香的肉块。

    奶奶一推,把到嘴的美味,搅没了。

    我懒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闭紧双眼,想把没到嘴的肉再尝尝,保留下来。

    二

    裹着小脚走山路,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筐的奶奶,在家族中,说话有份量。

    眼看我到了读书的年龄,奶奶便召集二爹三爹商议:二毛、闷子、光毛这三个伢,都该上学了啊!

    泼河水库建成后,越涨越高的河水,一寸一寸往岸上爬,邓小寨通往外界的那条路,被淹入水底。刚开始还能看见路旁的草树,以及一迹黑黑的条状蜿蜒在水,后来,只剩下白亮亮的一片。

    邓小寨,沦为孤岛。

    奶奶吩咐汉涛小佬:划船送伢,到邓西湾上学!

    先祖迁居光山的始居地叫邓家冲。邓姓子孙,如藤上瓜蔓,钻沟逾岭,起伏地开枝散叶。瓜瓞般的村庄,名字都带着姓氏的烙印:邓围孜、邓东湾、邓西湾、邓小寨、邓贴,间或穿插至唐河、榨湾、陈洼。

    为我启蒙的邓西湾小学,校舍是村民临时腾出的三间土坯房。教师,是本家一名初中毕业生,邓汉瑞。

    一扇门。两个窗。三间屋。

    就是学校的全部。

    和一般的住家户一样,土坯墙上的裂缝,稻草把子塞住。木头柱子周围,被粉笔和墨水涂抺成花脸似的的图案。屋顶那一片片黑瓦,排列齐整,像鱼肚子上的鳞。

    课桌土坯垒。凳子自带。

    两个班。20多个学生。一块可搬动的黑板。不同年级背对着坐。

    没有教材,每人发一本红皮的“九大”《党章》。蚂蚁一样的字趴在纸上,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第一节课,老师在黑板上写5个比拳头还大的字,树棍点着带读:毛主席——万岁!学生们昂着头,盯着老师,晃着脑袋,张大喉咙,使出吃奶的力气,跟着念:毛主席——万岁!

    我的目光紧盯着老师的嘴唇,偶尔踩着老师的脸跳到他的脑袋上,老师的脑袋不大,站不稳眼,我就再往上瞅,跳到房梁上玩儿一会儿。

    屋梁间没有摆放农具或柴草,屋顶的三片亮瓦,格外明亮。

    我想不明白,亮瓦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弯得那么合适,服服帖帖地待在那儿,不像我的屁股,坐久了总想扭。叫瓦,它不黑,透亮。

    太阳光透过亮瓦砸进来,教室好像多了一个光柱。我发现,阳光透过亮瓦移到第七排土坯时,下课。移到第三排土坯时,放学。

    放学后,我们搬着自家的板凳,蹚着水,脚丫子找着被吞的水下路脊,回家。

    大水望不到边,秋阳照在水面上,脚底下温吞吞的。水底下的鱼让几只乱踩的脚惊起,抛弃泥水弥漫的草窝去找新草,鱼尾偶尔滑过脚踝,滑滑的,痒。

    哥仨不约而同,把手中的板凳当鱼罩,照着游动的鱼砸下去,然后伸手在凳子底下摸。竟然一个也逮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扑空后,我们绾起的裤管和袖头松开,衣服裤子水湿淋淋。书本铅笔也跳出书包往水里掉,谁爱总被关着呢。

    一声断喝:谁让你们玩水?

    是二爹!他虎着脸,黑煞眼珠。二爹没揍人。回到家,奶奶拿着竹棍,给我屁股一顿狠揍,真疼。更疼的,是揍我的奶奶,哭了。

    为戒止玩水,每次放学,老师在手心用红墨水做记号。到家奶奶检查。

    汉涛小佬忙了,没人摆渡,我们没学上了。

    三

    罗洼大队余东生产队,腾出针锥之地,政府把我和奶奶摁进去。

    奶孙俩的日子,一天天往前熬。我的学,继续上。

    张湾小学离我家约一里地。仍然是借私人房屋。三个教室,三个年级分开上课。老师有办公室。学生有公共厕所。

    语文老师教生字和笔顺,算术老师教加减乘除,还有一位老师教唱歌,图画。

    开学后,同学们捧着新发的课本,看封面漂亮的图画,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上学不用交学费。但书钱要掏,作业本要买。奶奶拿不出钱,我的课本,便躺在老师的抽屉里睡大觉。

    看着同学们喜孜孜地翻新书,我心里有小虫在爬,忍不住咬手指头,喉咙呑涎。放学路上,小伙伴手捂鼓囊囊的书包相互追逐,害怕书溜,我要求帮他们背书包,乘机抚摸一下封面,那凸起的纹路,硌得我心痛。

    家乡风俗,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各家各户都要去祖坟“送灯”。除了磕头、烧纸、放炮,还要将不同颜色的纸,糊成筒状的“裤脚灯”,用竹签固定在坟前,里面点燃蜡烛,请逝去的亲人看亮。正月十六,奶奶催我起大早,到山岗上去收集“裤脚灯”,拿回家裁整齐,用纳鞋底的线缝起来。

    我所有的作业,钻角打窟窿地趴在红色、黄色、绿色、白色的纸上,像随风吹落在田间的种子,在春天自由地开花。

    过日子缺衣少穿,学习缺书少笔,但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年级第一。

    村中间住着的王奶奶,每次见了我,总喜欢拉着我的手,问冷不冷,有时摸摸我的肚皮,检查我吃饱没有,顺便拿几个红薯,或抓一把花生,放进我口袋里。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王奶奶刚娶回来的儿媳妇,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王奶奶坐在地上,不停地抺眼泪。我回家刚把书包放下,突然看到王爷爷飞一般地往家跑,后面撵着一群人。我好奇地赶到王家,看见王奶奶平躺在床板上,王爷爷不停地揉她的肚子,旁边的人把她的嘴掰开,往里面灌肥皂水,王奶奶的女儿拉着她的手,大声地嚎叫,她就是不吱声。旁边的人说,王奶奶和儿媳妇呕气,喝了剧毒农药1059。

    王奶奶出殡那天,我随着人流,送她去村西边的山洼,心里对1059农药充满了憎恨!数学考试,明明得数应该是2000,我偏要在答案里减去1059。心想:没有1059,以后,所有人都平安了!数学老师怎么也想不明白,1059是从哪蹦出来的。

    四年级上学期,学校来了一位女老师,姓徐,上课总喜欢提问我,课后我问她从报纸上看到的生字,有的她也不认识,只好去翻书。我发现那本小而厚的书,上面有字和词的解释,还有图。她告诉我:别小看这本书,它可是最权威、最有学问的老师!我看到书脊上的4个大字——《新华字典》。

    跟着奶奶上街,我强拉着她走进新华书店,指着柜台里摆放的《新华字典》,营业员看了定价说:1元钱!奶奶把揣在怀里的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和1分、2分、5分的硬币,凑在一起,只有8毛7分钱。

    我赖在新华书店门口,不挪脚。奶奶催促我回家。我噘着嘴,见到路边的瓦块和麻绳,都要上去踢一脚,哪怕脚趾被石头咬了,也装着不在乎。

    奶奶跟在我后面,把废纸和烂麻绳捡到手里,朝我扬起手:你的书在这里!

    当我把《新华字典》捧到手时,像喝了蜜!只要有空,就翻着看。小伙伴有不认识的字,只要能写出,我就能查出读音,还知道意思!没有人教拼音,但相同或相近读音的字,是排列在一起的。秀才识字认半边,我按字典猜读音。乡里扫盲登记时,工作人员问我认识多少字,我夸口说好几万!工作人员笑笑:你知道一共有多少汉字不?我说不知道。但他写出的汉字,我都能够读出来。

    低我一年级的同学胖墩,长着一张娃娃脸,算命先生说他将来要当县长。

    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喜欢,同学们干脆都叫他“县长”。“县长”以为自己真的是县长,在同学面前,强势霸王的。谁有好吃的,要给他留一点。有好玩的,要先紧着他。有同学不高兴,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埋一排皂角树刺。快速奔跑的胖墩,一脚踏上皂角尖利的刺,鲜血直涌。胖墩被突然喷出的鲜血吓坏了,撕心裂肺地嚎起来。村里的老人听到动静,赶忙拿来屋檐上晾干的香蒲棒,将“县长”的伤口包好。“县长”由两位小伙伴架着,一瘸一拐地蹦回家。

    期末考试结束,“县长”的成绩仍然在班级名列前茅。有同学说,他快赶上我了。徐老师说:一个是天上的云彩,一个是水田里的泥巴,差别大着呢!

    隔壁黄表婶把徐老师的话,转给奶奶:你孙子将来比县长还强!

    奶奶微微一笑:那得多少块豆腐垫脚啊!

    四

    奶奶去世后,我回到母亲身边。

    经常梦见我沿着一条明亮的梯子,不断地向上攀登。突然,梯子被人抽走,我悬挂在半空,浑身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看见亮瓦。外面,是凄冷的雪,或惨白的月。

    罗洼大队,终于建起了一所新学校,地址在母亲家西侧300米的山洼里,与王奶奶的坟,隔一条小路。

    新学校有7间教室。东、南2个方向,各有两个教室相连,北边3间教室相连,中间是校长的办公室和厨房。新学校,土坯墙,每间教室一扇门,两个窗户,屋顶有两片亮瓦。窗户上没有玻璃,几根棍支撑着,像拔光了毛的鸡。

    冬天,老师叫大家从家里带稻草,把风塞在窗外。北风在树梢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的心紧缩成铁疙瘩。同学们伸手写字,有的皮肤皴裂,露出红红的肉。有的冻伤后结痂,不停地抓挠。握不住笔,隔一会儿,把手伸到胳肢窝或放到肚皮上,暖。下课了,男生在屋檐下站成一排,肩膀扛着肩膀,“挤油”,女生跳绳踢毽子。有家长将旧搪瓷盆改造一下,用铁丝拧个提手,早晨上学时,将半干的湿柴放在盆里点燃,让学生提着往学校赶。湿柴熰出的蓝烟,借着风势在起伏的丘陵间飘散,成为上学路上一道风景。

    公家建的新校舍,像挂在衣架上的新衣服。把它穿上身的,是一群年轻人。

    那些在城镇长大的“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生产队长安排他们干活,放牛,僵不过牛劲。割麦,动辄镰刀割破手指。挑水,走一路洒一路,把水桶磕碰得满身伤痕。插秧,手刚抬起,秧苗飘出水面,遇到蚂蟥,便跳到田埂上,大呼小叫,甚至痛哭……更别指望挑草蘣、担塘泥、挖山、修大寨田这些体力活。知青们不会做饭,需要村干部挨家挨户派饭。农民本来生活就不易,还要想方设法供奉这些挂历上的花瓶。

    村办初中,给了知青们用武之地。校长把他们请上讲台,给地处穷乡僻壤的孩子们,带来一张张洋气的面孔,如浮在水面的油星。

    学校仅有的体育设施,是操场中间,用水泥板铺的乒乓球台。课余时间,同学们用废砖头和石块,在中间排出“球网”,拿着自制的球拍,“挂号”打擂台。男知青刘老师,也跑来和我们一起玩,他喜欢拉弧圈,我一接就飞,只能呆在一边痴痴地望着,老老实实地帮他捡球。

    冬闲,上级要求各村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村里的青年男女,老实木讷,知青们便成为演出的主力。他们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圆瞪双眼演李铁梅,放开洪亮的嗓门,唱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杨子荣。我和小伙伴乐于成为“跟屁虫”,帮助“演员”们看护物品。

    刘老师穿着笔挺,指缝里夹着香烟,经常往女知青身边凑。演出休息时,他坐在椅子上,晃着二郎腿,让女知青给他端茶倒水。女知青不理他,他便指挥女学生。女学生赶快躲到一边。

    刘老师上语文课,拿腔捏调地读报纸,念黄帅反潮流的新闻,讲张铁生交白卷上大学的故事,读“农村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农村”的社论……像老和尚念经。他不怀好意地看女学生,把“孕育”解释为“怀有”。看到男生做小动作,一巴掌扇过去,学生鼻血直流。学生哭着告家长,家长告校长,校长把他赶下讲台。

    周末,校长去公社开会,知青们早早地回去了,我们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在院内操场和教室后的山坡上,疯狂地撒欢。

    捉完了“特务”,打完了“仗”,我们躺在教室后的草坪上,看天上不断变化的云絮,和树林里自由穿行的小鸟,相互说自己最喜欢做的事。

    女同学没疯够,放开歌喉,唱起山歌。调皮的男生便按照锣鼓点的节奏,“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地伴奏,后面几个同学跟着起哄:“玩旱船啰——”。

    平时羞答答的女生,大大方方地发起了挑战,男生们反而扭扭捏捏,你推我搡。我跑进教室,把校长的草帽扣在头上,左手拖条树棍,右手摇着破蒲扇,边走边扭唱起来:

    “船娘子哎,你是听,

    快把小调往前跟……”

    刚才唱歌的那位女同学羞得满脸通红,稍微迟疑了一下,右手翘起兰花指,一摇一晃地走过来:

    “清早起,打开了花园门

    喜鹊儿,当头叫几声儿……”

    夜色慢起,天地间被一层轻雾笼罩。

    疯累的我们,踩着昏黄的天色,各自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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