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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九爹的花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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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爹的花

        阿公说,女孩子一生只开一次花,那就是长大结婚,父母给她们完婚的那一刻。九爹好不容易长大了,我日日盼望她的花开,但终于属于她的花没有开。她的世界里没有花,几十年来,我心里一直失落落的。
       父亲我不喊爹,喊阿爸,众多的姑姑统统喊爸,大爸、三爸、四爸、唯独九姑不喊爸,一直叫九爹;惹得其他姑姑暗自道:给你奶吃了?喊她比吃一截甘蔗还甜。要说,我还真没有吃过她的奶,但我摸过她的那个,由此可以想象,我和九爹的关联有多紧密。
        那阵她的那个像还没有熟的毛桃子,涩涩的很硬的感觉。按照村子里的说法,这样说话是对长辈极为不尊重的,理应遭雷劈,但我想过了,这样的隆冬时节,尽管这些年的天就像更年期的人,够反常的,可也不会拿雷声吓唬人,况且过些日子雷声来的时候,他老人家一定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既然我已经不太担心老天爷还会以雷声的方式抖威风,我也就不怕别的说词了。   
        九爹是父亲的同母异父幺妹,比我小时候还小的时候,阿婆就去世了,就这样把她和阿公的一条血脉留在这个世界上,和阿公全家住在一起。粗略屈指算了一下,阿公有11个孩子,和第一个老婆生的4个,第二个老婆带过来的4个再生了1个,旁边一家父母双亡、房屋倒塌的2个也抱回来喂养,包括自己已经有12口人,后来父亲和伯父又相继娶妻生子。这样,一个只有单三间茅屋的家就显得格外拥挤了,黑洞洞的屋子里像蚂蚁爬进爬出,屋子的墙也矮,就连晚上把人贴在墙上也不行。阿公面对抓壮丁的事儿没有皱眉,面对死老婆的事没有搔头,但这件事让他很费了些脑筋。在节骨眼上,还是九爹最先站出来,仰起苹果似的小脸蛋,甜甜地叫:“阿爸,我去牛栏里。”“黄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阿公最疼的就是九爹,还在吃奶的年龄没了母亲,阿公不疼谁疼,除非等到后来我的母亲,她的嫂子出现在这个家。阿公望了她一眼,把头扭向一边,眼角那有些湿润,事后,他对自己说:“心肠硬了眼泪软了。”阿公没有说话,九爹就固执地对着阿公跪下,说:“不答应不起身。”那晚,九爹把自己睡在牛栏里,嘴馋的小老鼠都伸长脖子在墙角惊奇地看着她,看着蚊子的一道美食。
        这样,九爹和牛成了朝夕相伴、白昼相依的伙伴。白天,九爹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它捉住牛的鼻子,高大的牛在路上大步走着,留下巨大的阴影,她在后面紧跟着,整个身子落在牛的阴影里,像一只虫子或蚂蚁面对食物蠕动。从火生爷那里我看出,牛其实很懂感情,是狗之外最愿意和人类亲近的伙伴,只要你对它讲情义,劳累一生到死还会把肉和皮交出来。九爹人个子小,但应付复杂事情的办法还真不少,有时,我就怀疑,个子小的人是不是在生长阶段着重长脑筋去了?难怪小个子的人特别聪明。
        九爹对着牛就像对着阿公一样,凭着固执,经常牛也会让她三分。九爹在野地里格外辛苦,除了要千方百计让牛吃饱,还要为牛的夜晚准备些草。就像母亲,全心全意为了我们吃饱穿暖,就算对她有点成见也会很快消失的。牛就这样在反思中逐渐靠近九爹,吃着草即使看到远处的小母牛在晃动也就不会轻易跑出去;九爹很感激牛,有空就对着牛唱歌,还用手抚摸牛毛,就这样顺着摸到心、肝那里去。人有发牛脾气的时候,牛发脾气更是理所当然。九爹就对着牛像母亲对着我们唠叨,偶尔一两句就落进心窝里,被当成一回事,不再和九爹计较。牛和九爹的感情有点类似我和土灰狗,父亲和村子,密切得很。隔壁的浩哥想靠近九爹的那一段时间,就常常做梦自己是九爹的牛呢。
        睡在牛栏里,九爹就和牛像组成一个家了。九爹为牛整日在忙碌着放牧打草,牛在整日为阿公和邻近的几个村民忙碌耕田犁地,她们都在默默奉献着自己的精力。母亲在这个家里来了,看到九爹这样为牛忙碌,心里很不过意,尤其是晚上还睡在牛栏里。但我的母亲不便于说什么,于是默默努力做着两件事:一是每天割回来一捆野草熏那牛栏里的蚊子,早晚各一次,把那些在九爹身上留下血印儿的蚊子赶跑到野地里;二是纠缠着父亲赶快择地基修建房屋,尽快搬出去并把九爹带过去居住。九爹睡在牛栏里,特别喜欢闻我的母亲用野草燃出的味道,她对我的母亲说:“有母乳香呢。”我的母亲坐在一旁,对着九爹说对不起,九爹就把身子投到我的母亲的怀抱里,那时,我就在旁边使劲哭。我的母亲就骂:“自私。”说着,把我和九爹一个人放在一个腿上,左边是我,右边是九爹,像一个母亲面对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温暖流淌在我们中间。
       修筑屋子是迟早的事,拥挤的日子在夏天的时候汗臭得让人受不了,母亲就在父亲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开始了修建,她每天拼命地割草,把平整出来的地基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山,只等父亲把墙筑起来。在我们无比的期盼中,两间屋子在天地间立起,这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就和鸟儿在树梢搭个窝一样简单,但那时却把村子里的人的大拇指伸直得生疼。母亲已经非常满意,整日里把笑挂在脸上,像乡场上小饭馆那挂在风中的招牌菜。九爹望着屋子,就像望着别人的一件新衣服,连口水都在嘴角那儿打旋呢。很快我们就搬过来住在这里,母亲就邀约九爹住在一起,反正我的父亲又整日在村子里忙碌。但九爹说什么也不肯,母亲把啥话都对她说了,可九爹把牛那里学到的脾气使出来,母亲强行拉她,她又哭鼻子,我也跟着哭。我哭着要她过来,她哭着不过来,这两者不是南辕北辙?真拿她没有丝毫办法。她依然住在牛栏里,每天早晚,母亲就会从家里抱一捆野草去牛栏那里熏那些可恶的蚊子。
      在村子里,我吃奶的时间罕见的长,别的孩子多数吃到两岁吧,可我硬是吃到了四岁,这是我的人生中的一个奇迹,尽管我把母亲弄得面黄肌瘦,可母亲总是说:“母乳胜过一切。”搬家的那些日子,我还在母亲的怀里吃奶。母亲实在想不到好的办法可以让九爹脱离“蚊海”住在我家里来,有一天,突然对着九爹说:“幺妹,第二个又上身了,老大得隔奶了,得有根柱子呢。”那一晚,九爹就住进我们家里来了,而且和我睡的一个床。四年一直纠缠着母亲的奶头睡觉的我,自九爹过来的那一刻,突然就没有了依靠,像风在野地里,找不到树枝。开始还好,我就和九爹疯玩,我用手当梳子梳理她的头发,让它像瀑布一样垂在眼前,并接受她打我的屁股。可是,慢慢的,我就想起那件事来,嘴里回味着母亲四年来给我的那种甘醇。我哭着,一个劲地说:“要。”九爹当然知道我要什么,脸在无比的害羞里飘过一抹红,像刚要绽放的花最先在骨朵的尖上露出隐秘的那一抹。渐渐的,她把身子的胸前那里最高洁的部分向我靠过来。在我的那个年龄段里,我当然不知道不该把手伸出去,但是她当然知道不该把那部分留给我触碰。可在选择爱自己和对我的爱的时刻,她竟然选择放弃自己。尽管只是触摸小毛桃的那种感觉,甚至也没有得到甘醇,但我竟然在九爹的这种爱抚下香甜地睡熟了,像一个带着呼吸的苹果放在床铺。
      在我逐渐长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商议再修筑一间屋子供居住,但这时,阿公家里的我的几个长辈陆续搬出去住了,只留下八叔一家三口和阿公居住。阿公说:“一晃幺妹的花儿就要开了,”我就又惊又喜,唱着跳着。惊的是九爹的花要开了,就意味着阿公要给她办婚事了,办完婚事,她就会像大爸、三爸、四爸她们一样离开这个家了;喜的是,九爹好不容易终于长大了,我日日盼望着她的花开呢。九爹在阿公的再三要求下,只好搬回去住了。他们那也增添了屋子,已经大姑娘的九爹和她的心事住在一起,虽然有些潮湿,不过比牛栏不知要强多少倍呢。
      在夏天过去之后,娃娃脸老师因为让女生在裤兜里摸花生、红苕干耍流氓被揭发给警察带走了,村子里的学校没有老师像个蜂桶,整天乱作一团。父亲好不容易从外村请来个帅气的小伙代教,别说九爹那个年龄的女孩儿,怀着春,就是我一个小男孩,见着那老师,一眼就喜欢上了。但我希望他带走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却不希望他带走九爹。因为在我内心的中央,站着的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是九爹,她一走,这么大的一片内心,就会空旷旷的,谁也不能代替。
      越不希望的事情越要发生,包括后来的许多事情,我都总结到了这一点,比真理还要绝对。九爹怎么和这阳光男孩好上的,我希望是一个谜,事实上也是一个谜。总之,他们很快就像两块魔术贴粘在一起了。在我家的草垛背后,我意外地发现,土灰狗和它的小母狗在亲近,同样我发现了九爹和阳光男孩。尽管我不希望九爹被阳光男孩带走,但我还是希望九爹的花开,而她自己同样希望,谁不希望他最亲的人的花开,谁不希望自己守候一生一世的花开?可是,阿公很快了解到,这个男孩虽然人帅气,但和小时候的九爹一样,至今依然居住在牛栏。阿公啥都愿意,但绝不愿意自己最疼爱的幺妹再回到牛栏居住。可九爹不看重这些,她觉得只要两情相悦居住哪里并不重要。她越是这样对阿公表明态度,阿公心里越是着急。气急了,阿公把一双手举起来,在院子里乱舞,像两把刀对准天空,如同蚂蚁在地上把触角高高举起。九爹就觉得阿公啥都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许多,就是不近情理,她暗自跪在面前求阿公让她替自己做一次主,成为婚姻的主人。可阿公说:“你可以在这件事之外的任意一件事上做主。”但是九爹就说任何一件事可以由阿公做主,偏这件事不行。
      九爹和阳光男孩是哪个夜晚从村子里出走的?除了我和阿公,我想家里别的人都可能知道。反正,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九爹、阿公一醉醒来就不见了幺妹。她水滴一样突然从村子里蒸发了。阿公突然不见了幺妹,整个人像一团泥似的瘫在院子里,落下了从此遇上不顺心的事就会变成这样的后遗症;我像在野地里见到花已经凋谢的树一样摇头叹息着。
      那段时间之后,母亲常常对我说:“幺妹的花呢?啥时开呢。”我明白,作为九爹嫂子的我的母亲,在盘算着像当初修筑屋子一样为九爹暗暗准备着完婚的事,她甚至悄悄对父亲说,要比自己的那一次更隆重一些,要办得对得起幺妹。但准备终究是准备,阿公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作任何让步。在这件事上,阿公和九爹事实上在走一座独木桥,走着,在中间相遇了,谁会让谁?母亲只好叹着气把这件事放在心坎上,并时时拿出来面对我和父亲。父亲几次想给阿公谈及这事,但他们都不欢而散。我有时在想,就该为九爹开一次花,哪怕等到阿公百年之后。在阿公强劲的生命面前,我们其实是在徒劳。
      我的如意算盘往往会落空。当有一天,我的母亲突然染病卧床不起,九爹赶到母亲的病床前,如同哭诉她的母亲一样。那副悲伤的容颜,令所有在场的人落泪。我在暗自流泪的同时,靠近安慰她,突然发现,九爹的头顶已添白发,而属于她的一生一世的花终究没有开。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母亲恐怕不能为九爹开花了。”果然,时隔不久,母亲离世。九爹哭得死去活来,谁也无法劝阻。
   

     而今,母亲带着她的遗憾零落成泥,阿公已经不在,九爹女儿的花已经开了,灿烂着隆冬时节的日子,我看见,九爹母子俩相拥而抱,流下幸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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