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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的1978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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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左手持扇

      我小时候应该比现在要乖些,就是爱哭,挺烦人的。我常常在与我小姑的争斗中败下阵来,然后就躲起来自以为是的哭个够,直到我小姑找到我并千方百计的哄我,我才勉为其难的忍住悲声。不过,有时我小姑也会一跺脚扬长而去,等到她再次出现的时候,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忍不住想法子去哄她。最后,多半她会说一句:行了,别假惺惺的啦!然后就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一两样好吃的甩给我。唉!我的小自尊心呀!就这样被一次次无情的践踏。

      我上小学时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想法子摆脱我小姑,可总是事与愿违,她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每天早晨她从被窝里把我拎起来,逼着我洗脸、刷牙、吃早饭,催着我出门。她总是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不时的回头冲着我低声嚷嚷:快!快!快快快……

      奇怪的是,不管是我同小伙伴儿玩得正起兴的时候,还是我放学后睡得正酣的时候,我小姑总能不合时宜的出现,说上那句让我无比痛恨的话来:作业写完了吗?有次我大姑从北京回来探亲,看见我和小姑正怄气,觉着十分好笑:看你俩,不知道的以为是姐俩,哪像是差着辈儿哪。我跟我小姑相差十四岁,她跟我大姑差二十二岁。不过,我小姑也有求到我的时候,通常是在某个星期天的上午。她只要把我拽到一边,满脸堆笑着说:跟小姑上街呗。我会条件反射的回一句:不去!我小姑也不生气:“不去拉倒。不过哪,大食堂(工农兵饭店)的肉包子可就没你的份儿了。”再不就说:“听说书店来了不少新小儿书……”我痛恨她那副屡试不爽的自信劲儿,也痛恨我始终禁不起诱惑的那副馋相。

      其实,她是要我充当她的信使。我们步行四十多分钟到江东的纤维板厂,我小姑就坐在厂区路口儿一个语录墙下等我,我独自去五百米外的厂子里,找一位叫陈梦希的浙江人带一句话或传递一纸条儿,有时会从他那儿带回来一些劳保用品或副食票之类的东西。这个说话南腔北调的家伙从来不跟我多说一句话,临了故作亲热的照我屁股一脚尤其让我生厌。我小姑远远地看见我出来,就站起身急着向我摆手,生怕我会跑了似的。回来的路上也总是问一些让我生厌的问题:他高兴不?衣服脏不脏?刮胡子没……我总是生气地说:下回你自己去看。不过也没几次“下回”了,那个浙江人不久就开始不请自来。两年后,他成了我的姑父。

      四年级寒假刚过,我的班主任因病休长假,来了一位临时的班主任,她教我们常识和美术课。我至今依然无法理解她留给我初次见面时的震撼,那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心理反应。不仅是我,班长甚至忘记了喊“起立”。在我们安静的注视下,她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路”字,清脆地说:我姓路,大路的路。我叫路安程。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一条粉色塑料绳编的钥匙链,上面只坠着一枚钥匙,很醒目的随着她身体的动作在胸前晃动着。她梳着当时并不流行的马尾头,那一瞬,我发现我的那些本来就很讨厌的女同学们的辫子和五号头很俗气。她们就像是一群土了土气的麻雀,正傻呵呵地仰视着面前的天鹅,尽管我也不知道天鹅究竟是个啥样子,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深信不疑——路老师就是那只美丽的天鹅。

      “同学们,我们相互认识一下吧。”路老师拿起了点名册,“点到名字的同学请起立。臧红、张欣欣……”

      我感觉等候她点我名字的时间特别漫长,等到终于起立直面她的时候,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说了“请坐”,这个时间又太短暂了。直到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跟前:下午家访。问了我家的地址,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她到我家的时候,院子里的樱桃树开满了粉红的花朵,而墙外街边的榆树、柳树已经抽出新绿。等我奶奶把她迎进屋里的时候,我正装模作样的写作业。

      其实,在这座小城是没有什么生疏感的,路老师的祖父是祖传的中医,她家的坐诊医堂后来也成了中医院,我家同她家几代人都相识。让我有点儿小骄傲的是,我堂叔留给我的几十套小人书让她兴奋了好一会儿。特别是一套五十年代版本的《红楼梦》,好像是张令涛、胡若佛等人联袂创作的,一共十八册,被路老师借走了。

      也是该着有事,半个月后的一天,路老师领着我们五位同学去另一所学校参加绘画比赛。走到民族街路口的时候,有一辆拉运煤车的马惊了,狂奔而来。路老师冲上去推开了二班的一位女同学,自己则被马车裹挟着摔了出去,满脸是血,也不知伤了哪里。就在我们去扶她的时候,我们班的王丹脸色青紫,捂着胸口走过来,她说了声:路老师,我难受……就倒在了地上。路老师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在王丹的身上翻找着,末了翻出一个小瓷瓶,她把里面的东西硬塞进了王丹的嘴里,然后抱起她往半条街外的医院跑去。半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看见路老师从急诊室里出来,她头上裹着绷带,用左手托着右臂,艰难地对我们说:王丹给救过来了。后来我们知道,路老师的左前臂骨裂,而王丹当晚就被救护车送往吉林市的大医院。几天后传来消息,王丹还是去世了,她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王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她家附近,她背着弟弟匆匆走路的样子……

      等我们再见到路老师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她的左臂帮着夹板吊在胸前。当她看见王丹空着的座位时,掩面失声痛哭。最后她说:今天我不是来上课的,是和大家告别的。原来她已经辞去了教职。几个月后,路老师参加了高考,上大学去了。我记得我磨磨唧唧的央求了我小姑老半天,她才弄明白我是想同路老师告别,就领我去了路老师家。我送给她那套《红楼梦》连环画,她开始拒绝,后来看我快哭了就收下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十几年以后,我才从我小姑那打听到她的消息。路老师在沈阳读完大学后,就跟她的同学结了婚,一起分配到他的老家新疆石河子。

      我在老家的时光,也在这年秋天我小姑结婚的时候结束了,我父母从省城回来参加她的婚礼,顺便把我捎回去,他们已经为我办好了转学手续。临行那天,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小姑哭哭啼啼的跟着火车跑,向我摆着手。列车在缓慢地开到小石河的转弯处加速之前,我始终看见她站在已经空旷的月台上 。

      那是1978年,我似乎从那一年才开始成长,我深信它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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