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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三秋滋味

2021-12-2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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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轻微的触动感,微痒,像一支毛毛草在狭窄的肺腑某处擦了一下,再转了个圈,发酵,迅速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往上冲,有头阵有后卫的试探性冲锋,紧接着一鼓作气,排山倒海。没等三步两步走出屋子,浩荡的咳夺喉而出,前赴后继。

一面咳一边想起《红楼梦》二十九章,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地剧烈咳嗽的样子。

美人咳嗽也是风景,让人怜惜。似我这般,毫无来由的,上班时咳,上下班路上,人群内外,咳。深夜欲眠,清晨微醒,又是说咳便咳。秋天里,这个毫无商量的咳,非我之愿。是谁在控制呢?随时都有雷埋在乌云深处,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厌了。

先是不肯吃药,看谁斗得过谁。接着是稍稍让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服药。再然后,认认真真地吃,勤勤恳恳地吃,严格按剂量,按时间,怀虔诚之心,带着妥协地吃,却好像并没被买帐。

依旧排山倒海。

丝毫没有不胜怯弱。反而咳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深夜怕扰了邻居,缩进被子里咳。在单位,关门开窗地咳。哗哗拽面巾纸,一包又一包,贡献给上下班沿途的垃圾箱。

羡慕水龙头。说开就开,开了就哗哗流淌。关上了,严丝合缝,让人安心。谁给我的咳嗽安个龙头。

还新开发了嗅觉功能。各种气息浩浩荡荡,在路上,在公交车,在各种人多的场合,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女人细微的香,分不出香水牌子,像个蹑手蹑脚的淑女,又轻盈又犹疑,飘过,想捕捉,又惊鸿一现,再无踪影。

男子一呼闪大衣,释放出一屋子的烟雾。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写了一夜材料?想了一夜心事?和几个密友谈天说地,把纸卷烟卷释放的烟雾浓缩起来收藏起衣襟,就等着到我跟前,一敞怀儿,铺天盖地?

前所未有的刻薄。

咳了几十年欠下的嗽,吐了无穷无尽的痰,吸进了从来未曾在意过的,这世上的所有气味。连微冬上午,明晃晃照进来,把窗棂在地上投成大块方格的阳光,都让我满眼警惕。有没有心怀叵测的灰尘在飞舞?各种低落,厌烦,焦虑。




顺时针,一圈又一圈,房顶压下来,茶几上天。我飘起来了。

冷汗一瞬间涨潮,浸透衣衫。相比晕,这种冰冷、潮湿、几个小时手脚凉成了冰的体验更难以忍受。目不能睁,睁了便天旋地转。身不能动,动就要吐。我成了冰冷阴湿的水草,那一刻天塌跟我也没关系了,濒死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有一根刺,埋在河流的必经之路。它的阴险就在于潜伏。上一刻还自由说笑,守着各种食材做美食,举着手机八卦天下大小事,头一转,这根刺就把你视为平常的血液奔流给阻断了,头脑成了滩涂,语言断流,一分一秒都成了煎熬。

我无处安放我的脖子了。怎么放都不对,挺着,侧卧,平躺,前倾,后仰,什么样的姿势都不舒服,哪个角度都让人心不落地儿,生怕那根藏起来的刺,在哪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发威。

还有帮手,为这根刺推波助澜。我是在黑夜里明显感觉到光阴栅栏密密地向我压过来的。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孩子上大学以后,黑夜是酣畅的舞台,每天都毫无阻碍地沉沉入梦,睡眠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黑夜像冬夜落雪,无声而令人心安。我相信我会这样安然慵懒下去,一任夜在有月无月的天空衣袂飘飘地登场。可是,就在犯过眩晕之后,某一夜,流畅的、无所阻碍的睡眠被打断,突如其来的燥热来临,紧接着思维清晰,惺忪不再,夜清醒着在耳边滴答,一步不肯快,也一步不肯慢。一次两次多次以后,我看见了,看见夜的背后是一幅光阴的栅栏,它包围着我,不动声色,却把一张叫做更年期的网铺天盖地撒将下来。一种平衡要打破另一种平衡,时光的栅栏在收紧,在紧逼,而叫做年轻的那个精灵在跳跃着走远,留给我一个清亮的背影。

这个身体,这副皮相,被一根骨刺,在叫做内分泌的神助攻之下,在知天命的年龄里造反了。


隐疾

有一些东西沉下来,时间长了,就成了块垒。那些日子我们跑遍了城市的边缘。往南,沿东大坝一直走,走到城市最南端,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一座木质小桥架在洮儿河上,连起了城市和村子。小桥是村民自建的,机动车过去要收费。在桥边,一片杨树林里,我长久地坐着。桥的边缘有往年的茅草向外扩张,颜色陈旧。水边的青苔也是老旧的,暗绿着沉默,让人想起“此去经年”这样的句子。

还是这条河,往北,在城市东边的洮儿河公园,我把下午的时光大把地扔在河边。水面宽阔,干净,水痕一片连着一片匆匆赶路,不知道哪里才是它们的归宿。

那是一段惊慌失措的日子。在湿地公园边上的东大坝,回程,左手边的村庄里,一大片生活的喧腾传过来,有片刻的恍惚,带来夕阳一样桔色的不真实的感觉。把时光大把地消磨在外面,在风里,在阳光下。

体检时医生明确地说,颈椎增生、更年期都不是事儿,身体异常,去查原发病灶吧。这样的话语如同钝雷,闷无声息地炸响,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一点一点地往心的最深处钻。隐匿的病患藏身何处?一点一点回顾着几十年的光阴,检点生活习惯可能形成的后果,再把体检单子分析一遍,从超声到CT到血液化验,把所有的器官都审视一遍又一遍,没有原发病灶。疑点无法消除,像一场漫无目的的雾拥上来,拥上来,湿冷入骨,无法抵御。上网查,恐惧和怀疑更无边无沿。网上说,有一种乳腺癌,隐匿性的,手术之后,尚有三分之一病人找不到病灶。这该是一种多么绝望而决断的疑啊,割裂,舍弃,都不会带来明明白白的答案。联想之前没完没了的咳,又把怀疑放大了,把希望交给一台又一台设备上,一一检查,一一排除,把最惧怕的胸部CT放在最后。等待结果的时候,去医院前面的小店叫了碗面。面条很长,一条一条夹起又放下,食不下咽。拿到CT结果上电梯的时候,不敢打开看,一路上行,心也跟着忐忑,悬到了最高处。我紧张地看着那个呼吸科的医生,我知道他是一位老师的好朋友,我套近乎地说出了那位老师的名字,我恐惧又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看着他把CT片子放在灯下观看,然后一脸轻松地说,没事,多好的肺子,干干净净。

那是个多么帅气的医生啊。

我在诊室外面的椅子上,语无伦次地给作家老师打电话汇报我扯虎皮拉大旗的过程,我那时的情绪一定失控了,我说你那位朋友医生的声音真是好听。老师在电话的那边轻轻笑出声来。

很多时候,一锤定音让人容易接受,反而是怀疑的雾,像网一样漫天撒下的时候,让人紧张,四顾不安,焦虑没有出口,每个视野里都潜藏危险。比如疫情。


风筝

险情排除的日子,放风筝。别人遛狗,我遛鱼。

掉在地上或卷起来放进袋子里的时候,那就是一张布。有龙骨,抽出来立在一边。放在空中的时候才有生命,那是鱼,生龙活虎的鱼。

早上,广场上人还不多。没有干扰,一条鱼,轻巧巧地游进碧空里。像美人鱼那样,迎着风,腹部鼓胀,两鳍伸展,鱼肚用力,一拱一拱的,游啊游啊就游到了天的最蓝处。太阳到了中天,有光打在鱼肚的右半边,就有金丝金鳞闪动起来。晚上,夕阳快落下的时候,整条腹部都是金色的了,无边际的蓝天,一拱一拱的红色的游鱼,把眼睛洗得明澈。风稳的时候,鱼懒得动,像定住一样在风中悬着。线紧了是鱼在要线,她想游到天的更深处。线松了,也不急,一阵风来,阳光里发亮地闪着弧光的线立刻绷紧,一托,摆了几下尾,鱼又稳稳地悬住了。没风的时候令人着急。热电厂的大烟囱里,浩荡的白烟一柱冲天,风筝在低处回旋,犹疑着不肯上行。拉着风筝满广场跑,她还是懒懒洋洋,技术高超的人才能拉一把放两把地试探着,伸缩有度地,把线放出去。风筝并不肯痛快地够上天,她往远走。像个考砸了不想回家的孩子,左顾右盼地,磨磨蹭蹭地往远处走,把人视线拉得平平的。几番试探下来,某阵风一吹,升上去,回拉两下,再升高一点,就这么到了高处。妥了。那里有看不见的暗流。风筝稳稳地悬着,居高临下,羡慕死了放不起来的人们。有时风急。啥也不说了,我最喜欢这样的风。不用人帮忙,撒手吧。风筝立马扶摇直上。上去了,还东一头西一头地扎,到了急流险滩,她挣扎,我也跟着角力。有时候一头就栽下来了,这时候反而要松线,给她更大的空间,相信鱼,相信风,相信这世上,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偶尔线松成了一条懒洋洋的弧线,这是最需要警惕的时候,所有的松懈都是表象,收线,再收线,鱼儿发怒也没有关系,当她在风中摆尾,打挺,抗争,反而是活力注入进来了。

鱼用天空的视角打量众生。

我用仰望的姿势,融进她的世界。

在地上,我跟着她跑,跟着风跑。开始的时候,是我在放她。更多时候,她放牧我。当我玩手机看电视或者在黑夜里酣睡的时候,她装在袋子里在角落里竖着,无声等待。在天上畅游,我才觉得没有辜负她对我的信任,在她的世界里我看到风,暗流,方向不同的云层,还有无边的宽容和浪迹天涯的自由。西下太阳只在树枝间剩下余晕,再把余晕一点点用夜色吞没,跳广场舞的人们占领广场了,我才和她合二为一,相拥回家。

和一切都和解了。包括我无处安放的脖子,关于平衡的战争,隐在某处的刺。该来便来。在我能够做主的日子里,我是一条自由的鱼儿。

年轻的时候看小说《教父》,看到那位大人物,决定过无数人的生死,最终在园子里伺候青菜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望着蓝天说了句,生活是美好的。

当我经历过漫长的人生,走到尽头,我愿意也能这样说上一句,生活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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