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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巴郎桑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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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郎桑

                                              贾志红

      那是一个夜晚,是我来到遥远的西非国家马里工作的第二个雨季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没有月光。我很肯定地说没有月光,是因为在这个贫穷的国家的许多地方,夜晚是没有璀璨的灯火的,就像我暂居的这个小镇,日落以后,寂静和黑暗淹没一切。而没有灯火的一个个异国的夜晚,谁又会忽略那如水般的皎洁月光呢?
      没有月光的夜晚,车窗外的原野在暗淡的星光里,黑沉沉的一派寂然。这条毗邻科特迪瓦的公路,由于邻国的动乱、边境的关闭而车辆稀少。雪亮的车灯,是原野里唯一的光芒。
      那个晚上,我护送病重的龙老师从小镇尼埃拉出发,驱车三百余公里,赶赴位于卡迪的中国医疗队。这是我在非洲度过的最黑暗也是最难忘的一个夜晚。
      近乎虚脱的龙老师躺在放倒的车座上,瘦削的胳膊软软地搭在扶手上,我一手扶着吊在车厢顶上摇晃不定的输液瓶,一手轻轻地摸着龙老师冰凉无力的手臂,在黑暗中,努力地去听药液一滴一滴地流进他血管的声音,希望着这个幻想的声音能多少冲淡一些内心的焦虑和慌恐!三百余公里,不算漫长,但对一个需要争分夺秒的病人来说,每一公里都是漫长的挣扎。
      龙老师并不是一位职业老师,他是一位在非洲工作了十几年的老翻译,同事们都尊敬地称呼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为龙老师。记不清龙老师是第几次得疟疾了,只记得这种在非洲极为流行的热带病,一次一次,令原本健朗的老人,渐渐佝偻了挺直的脊背,慢慢苍白了红亮的脸膛,两鬓的白发也在热带天空明亮的阳光下逐日逐多地闪现。直至这次,普通的青蒿素再也镇不住血液里的疟原虫,本地的黑人医生野蛮地使用了双倍的奎宁,在抗击了疟原虫的同时,孱弱的龙老师也因奎宁中毒而倒下。
      汽车在寂静的公路上飞驰。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就那么坐在颠簸的车里,守着一个虚弱昏睡的病人。守着病人的我忐忑不安。有一阵子,甚至想到龙老师万一挺不过去了,我在这个荒僻的原野里,没有电话信号,没有求救的语言,该怎么办?黑暗的夜空下,也许只有微弱的星光,能照见我无助的惊惶吧?这个不祥的念头就像黑暗中那些模模糊糊的树影掠过原野一样,暗沉沉地压过我的心头,无边无际。那个夜晚,我多么渴望天空中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哪怕是淡淡的银光,只要让我能够看见原野里的那些树影,我的心就会像一只鸟儿一样栖息在那些枝枝桠桠上,或者像一阵阵自由轻松的风,掠过原野,掠过树梢。我多么不想这样内心紧张慌乱地坐在黑暗的车内,满脑子的疟原虫,满脑子的奎宁,满脑子的对死亡的恐慌。
      而车窗外也是一片黑暗。我知道那黑暗里是辽阔的原野。两年里我无数次在烈日炎炎下走过这条公路。道路的两旁是一株株或挺拔傲立或低矮倔强的树。贫穷的地方,没有华美的建筑来装饰道路两旁的风景,唯有那些树。树是上苍赐给原野的礼物。它们散落在原野里,因为并不成林而彰显个性。粗大的猴面包树,在雨季里枝繁叶茂,如原野的君王般,俯视着那些细弱却并不示弱的公然和它分享阳光雨水的小植物。每每看到它们,我就想:生命就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没有高低卑微之分,在自然的原野里,不屈不饶地拥有它该拥有的,无拘无束地绽放它能绽放的。旱季里这些猴面包树会落尽繁华,遒劲的枝干伸向沙尘弥漫的长空,干硬的果子垂满枝头,以独一无二的身姿成为这片土地的象征。芒果树却是一年又一年,绿荫如盖般地繁茂着孕育着。如果以芒果树的花事和果实为计时的标志,我会觉得一年是多么地短暂,仿佛只有两个季节,要么繁花似锦,要么果实累累。而一树一树的木棉花,则用火红火红的硕大的花朵,提醒旱季里凋敝的原野:生命没有枯萎,生命仍然如火如荼!
但在这个黑沉沉的夜里,我看不到车外那些我心中的风景,看不到那些树,但我知道它们依然站在那里。车灯掠过原野,那些树在光芒下乍然一现。我其实不喜欢看强光下的那些树,它们如同从深度睡眠中被惊醒的人一样,一阵一阵的茫然,是它们被打扰后的僵硬的表情。我喜欢看它们在静谧的月光下安然的样子,抑或是在晨曦中初醒的姿态。那是它们最本真的模样。好在它们还可以迅速地沉入黑暗,沉入那些和原野和天空有关的梦境。
      只能这样遥想了,遥想着它们站在原野里的风姿。从一株单薄的小苗,站在炙热的阳光下,站在连续几个月的干旱里,站得精疲力竭,站得哀怨满腹,站得奄奄一息。以为等不到了,以为会夭折在原野里。是的,那样的话,沙尘会很快掩盖它来过的痕迹,一阵狂风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它从来就没有来过这片原野一样。很多生命就是这样的,还没有展开就消亡了,且不留印迹。然而,忽如一夜,风带来了雨的讯息。这是一个令人多么振奋的讯息!看着一片片灰色的云朵步履沉重地从天际而来,那些艰难的等待,霎时变成了骄傲的回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在一个个漫长的等待里站成了风姿卓越的大树,根越扎越深,终于有一天,它不再惊恐于雨季的晚来,不再对着每一朵傲慢的云谄媚地笑。这时,它是一棵多么安然的大树,它的树干饱满挺拔,它的绿叶在炙热的阳光下依然苍翠,它的枝桠上仁慈地收留着疲倦的小鸟。一切都这么安然,并因为安然而静美。
      这样想着,内心果然开始安静下来。而恰在此时,缓过劲儿来的龙老师,突然开口向我要水喝,我一阵惊喜,急忙递过水去。龙老师呡了两口,用沙哑的声音说:“让你受惊了……我能挺过去的……别怕……”这一声轻微的“别怕”,竟然就说出了我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相信经历丰富的龙老师说的每一句话!就像那一次他摔伤了腰,我去扶他,他也是坚定说“会好的!”就像另一次,他被恶犬咬伤,看着缝了四针的伤口,他自嘲地安慰我“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死哟!”真的,我相信这个坚强的老人说的每一句话!于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安、惊慌和胡思乱想,都随着两行泪水,释然流出。我紧握着龙老师的那一只手,也终于慢慢舒缓了。
      心情放松以后,我的思绪继续在原野里飞驰。如果龙老师不是虚弱不堪,我其实多么想和号称“老非洲”的渊博的龙老师聊一聊非洲原野里的那些树。两年来,我从龙老师那里认识了很多树。我每从林子里捡回一枚陌生的果子,都要拿给他看看,如果他认识,就会写出那株树的法语名字,并耐心地教我读。如果他也很陌生,他就会拿去请教他的黑人朋友,最终 ,一个拗口的名字连同它的中文读音就会标记在我的笔记本上。我像个小学生一样生涩地读着它们的发音,而它们站在原野里的模样、盛开的一树一树的浪漫花朵和奇异的果实,就那么鲜活地标记在了我的心里!
      如果龙老师不是那么虚弱不堪,我其实多么想再问一问他:还记得那些生长在塞古的原野上的“巴郎桑”吗?整整四千四百四十四棵巴郎桑啊,还记得吗?那也是一个雨季,我们沿着尼日尔河,一路向北,走向马里最著名的古都塞古。马里的母亲河尼日尔河,在连续几个月的暴雨中暴涨,浊浪滚滚。广袤的原野也在充沛的雨水的滋润下,生机盎然。几乎所有的树木都迎来了自己生长的最旺盛的时节。放眼望去,处处都是葱茏的绿意。就在我陶醉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野中的时候,龙老师说:“你看到那些枯树了吗?”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一片一片的碧绿中,果然有一些高大苍劲的枯树,树皮斑驳,树干苍老,枝桠干涩,就像一棵棵枯死了多年却仍然坚挺着高大的身板,不甘心轰然倒下的死去的树。
      它们枯死了很多年了吗?哪一年的干旱格外肆虐?哪一年的风沙强劲无比?哪一年的雨季久等不来?终于等不下去了?枝桠朝着云来的方向,以这样的死而不倒的身姿,昭示一棵树对生命的眷恋、对命运的抗争吗?
      一定是我伤感的表情打动了龙老师吧?他笑了。告诉我这种叫做巴郎桑的树,是塞古的原野上独有的树,并没有枯死。因为它们的根在地下深达几十米,因而与众不同地在旱季里繁茂,在雨季里干枯。相传在这片古老的原野上,这种独有的树共有四千四百四十四棵。
      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当第一场雨终于在期盼中来临,原野上的植物开始欢呼,雨水一层一层地渗透,根须浅的小灌木,首先被唤醒了知觉,片片新绿萌动,野花匆忙开放,林子里蜂飞蝶舞,好一派喧闹的景象!但巴郎桑在一片繁茂中默然无语。只是这时它并不孤单,很多高大的树如它一样,不为最初的雨水所动,和它一起沉默着。紧接着,第二场、第三场雨也如期而至,那些当初陪它寂静无声的树,终于抗不住雨水的撩拨,纷纷向着原野吐露心声,在越来越多的雨水中,绿色的覆盖越来越高,越来越广。而巴郎桑依然在原野里沉寂。终于,一只只鸟儿也弃它而去,飞向邻近的浓荫了,这时,在雨季的尾声中,它干枯的枝桠一定拍打着粗大的树干,把焦急的心语传达到深深的地下吧?然而,那些深达几十米的根,还没有品尝到雨水的甘甜,它必须沉静地等待,纵然身躯干枯如死,也必须在黑暗中寂寥地坚持。
      四千四百四十四棵!这个奇异的数字里,另有一个美丽的神话般的故事吗?
      龙老师一定记得这些,一定记得的!
      如果龙老师不是这么虚弱不堪,我其实还想告诉他:在那个雨季过后紧随而至的旱季里,为了看巴郎桑,我再一次去了塞古。还是在那片原野上,雨季的繁茂已经不见了踪影,干涸的原野沙尘弥漫,一些小沙丘借助着风的脚力,在原野里任意行走,所过之处,埋葬了一些弱小的植物。就在这片苍凉的黄沙漫漫中,不用我细细地寻找,一棵棵的巴郎桑傲然挺立,枝繁叶茂,成为塞古原野里旱季最美的风景!树干仍旧是那么沧桑,树皮也依然斑驳,但是,枝桠间那一簇簇介于阔叶和针叶之间的片片绿叶,随风舞动,曼妙婆娑。它在旱季的原野里和着风声唱响一首生动的绿色的歌!
      我还想告诉龙老师:那时,我久久地站在那棵树前,看它被狂风掠去沙土而裸露在外的苍劲错乱的树根。对于这样一棵树,我们是不是在意它的根应该超过在意它的叶呢?深达几十米的地下,我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等待!一种怎样的坚持!在黑暗的深处,孤独、困窘,或许还有被浅薄地嘲笑的忧伤……直到有一天,雨水终于抵达,它灿然地绽放了,而地面早已是一派萧条,云走了,雨去了,带走了原野里生动的色彩。这个绽放似乎是迟了些,但,迟了吗?不,没有!一颗顽强的灵魂,穿越黑暗,穿越荒凉,在原野里亮起一盏明亮的灯!
      四千四百四十四棵?我无法验证这个古老的传说,当然也无需去验证,也许这个数字只是这个民族的一个吉祥符号。就让那个藏在这个数字里的不为我知的神话故事,永远藏在这片原野里吧!我只要知道,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生长着这样一种树:巴郎桑!
      我多想告诉龙老师,在这个黑暗又漫长的夜晚,我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树。我是不是应该不顾他的虚弱和他说说这些树呢?其实也无需多说,只要我握着老人的手,说一声“巴郎桑”,也许,他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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