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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来自父亲的年味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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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四这天,父亲用手机打来电话,问儿子作业写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去;说明天就是二十五了,还不到时呀?我听出了父亲话的弦外之音,随口把责任推到儿子身上,说早就给他说了,让他少打会儿球,快点写作业,争取早回去……电话那端,父亲声音低沉,嗯了一声,说没事,然后电话挂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应该是在老家。每年这个时候他多半在老家,除了赶集上店准备年货,基本不出远门,多数时间在家里忙年。父亲在老家对外联络基本不用手机,多是用座机。座机安在里屋床头。墙上订着一张一尺见方的硬纸板,上面记着一些备以联络的电话号码,以家人亲戚为主。
  
  家里安装电话以后,几乎每年的年三十晚上,远在东北的表姑总会打来电话拜年。有时候是表姑自己,有时候是她的儿子或是儿媳。别人接到来电,听到东北口音叫哥或是叫舅的,就连忙喊父亲接电话,说东北的亲戚。有时候父亲正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顾不得解围裙,乍伸着手,简单擦擦,很自豪地接过电话,脸上立刻迸出难以掩饰的笑容。父亲非常享受地一一问好应答,那种热情似乎一瞬间便消融了三千里地天寒地冻。接完电话,父亲会大声大气地向奶奶汇报,东北小喜儿(表姑的小名)挂着你哩,说等不忙了来看你。于是,奶奶每每笑厣如花,黄晕的灯光映满无牙的嘴洞。
  
  父亲的手机是近两年才买的,原是为了出门打工联系方便,平时在老家很少用。每到一个新地方安顿下来之后,父亲总会用手机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现在所处位置、基本情况。于是在以后的日子中,估计父亲晚上收工吃过饭了,我会隔三差五打电话简单问候一下,吃的如何,住的怎样,活儿累不累,什么时候回家等等。
  
  年前,今年在外地打的最后一份工收工前,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工程没几天了,要准备回家过年了。听了父亲的话,听到父亲谈及的回家过年,我心中略感欣慰,感觉暖暖的。或许父亲的话只是为了说明一个时间,并无深意。可是在我看来,我更倾向于父亲是要把重点放在“回家过年”上,无意中向我透露出,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老人,经历一年奔波之后,对于过年的重视,对于亲人团聚的重视。
  
  在一定程度上,我自认为能够理解父亲的心思,特别是自己做了父亲之后,这种理解与自信与日俱增。它促使我悄悄阅读父亲的心事,尽量满足父亲的小小心愿。在这种心愿中,亲情挂牵应该是最重要的,含饴弄孙是最明显的。所以当父亲在外地打工的时候,有时我会特意将与父亲沟通的机会让给儿子,让他给爷爷说几句话,让父亲高兴高兴,以电子虚拟的方式满足一下父亲含饴弄孙的“虚荣心”。其实细说起来,这种虚荣一点也不虚,是实实在在的,从来都是。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由于多种原因,我们慢慢习惯于将亲情表现物质化,而忽视了精神方面的联系和沟通,从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造成了这种实实在在的虚空。这种虚空对人的影响或是冲击都是难以避免的,是现实存在的,几乎与年龄成正比。对此,我自信能感受的到,虽然自己的感受不一定够深。我也相信许多人能感受的到,尤其是身边的亲人,比如父亲。
  
  从外地打工回来以后,父亲的手机停了,说是用不着。现在父亲的手机又启用了,很明显的,他是借此向我传递一个信号,如果他的孙子------我的儿子一个人提前回家过年需要他接站的话,打手机就行了,不用担心因为打座机找不到人而误事。要知道,在父亲心中,亲孙子回老家过年是件天大的事,天经地义,不容质疑。虽然儿子在老家的几天中,大多数时间是和家中同龄的兄弟姊妹们玩儿,和父亲基本说不上多少话,甚至有好多时间沉浸在电视节目中、玩耍中,或是呆在睡眠中,可是由于儿子所创造的实实在在的“在”,父亲依然会很高兴,很满足。在我看来,儿子似乎是一种既神秘又简单的蛊,从出生之日起,就悄悄将父亲蛊惑了,并一直蛊惑着,直至父亲生命的终结。在这种过程中,我看惯了父亲面对儿子时的喜笑颜开、情不自禁,看惯了父亲一次次携了母亲屁颠屁颠地从乡下跑到城里来看孙子,不管我和爱人的满与不满,放纵着自己作为一个爷爷对于孙子的宠溺。在这方面,父亲亦不能免俗,多数情况下也是通过零食、排骨、水果等物质表现,仅有一次,父亲拿着儿子写的作文,给予指点,指出其中的病句和错字,让我哭笑不得,免不了挨爱人的挖苦,说我还不如老爷子用心。现在儿子放假了,要过年了,父亲有着充足的理由向我并间接向爱人下命令,让他的孙子回家过年,而且申明要早点回去!作业写不完的过完年后再写!
  
  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称得上是一种理由或是规律,对于过年,我在心里渐渐有些漠然,感觉过年越来越像一杯渐冷的乏茶,颜色味道都淡了,激不起自己想之往之的强烈欲望------吃不想,穿不想,玩儿也不想。诸种不想后面似乎隐藏着一种浅浅的厌世,一种隐隐的悲哀和无奈。随着年关临近,作为一种惯性,有时候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念叨,这年味是越来越淡了,似乎想借此来激起自己对于过年的原初怀想和自然欲望。
  
  最近一次这样想的时候,自己正在出小区。那一天阳光刚好,不淡不媚,按照惯长的弧线,掠过楼顶树丛斜斜地穿过来,将周围的一切照得温暖而亮堂。耳边隐隐传来花炮爆响的声音,由大到小,然后归于平静,寂然如常。这种寂然和平常像小区整洁的路径,天天走过,来来回回,无峰无谷,无波无澜;这种寂然和平常像路径旁修剪整齐的冬青,像半枯半荣的草坪,像草坪上没来得及打扫的落叶,像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像小区门口上了年岁的保安。那个保安一脸褶子,目光呆滞,在风中立着,像一截枯木桩,一身并不合体的蓝灰色保安服皱巴巴的,作为一种装备,大盖保安帽、红色袖章和手中持着的对讲机,丝毫掩饰不了他身上由里而外散发出来的百无聊赖。有一次,父亲进城路过小区门口,曾随口说起那些上年岁的保安,说年龄大了,重活做不了,干这活儿也行。当听说当保安挣钱少、值班紧,特别是过年时候放假没准等弊端时,又一口推辞了,说过年咱家里那么一大家子人,给多少钱也不能值这个班,受这个罪,言语和神情之中透出不容质疑的坚定。这让我既温暖感动又心生羡慕,羡慕父亲心中年味的浓重,感动源于父亲的年味传递。
  
  相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父亲心中的年味相对是浓重的,这从他对于年的重视程度上可以轻易看出来。相对于他自己,相对于过去,我认为父亲心中的年味其实也是渐渐变淡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早年时候对于年的重视程度比现在要高许多,差不多是进了腊月门就慢慢张罗起来。腊月初八腌“腊八蒜”;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扫房、送灶王爷上西天;然后是赶集上店置办肉蛋菜蔬,花炮祭品;二十六、二十七蒸馒头、蒸包子、蒸年糕;二十八炸藕盒、炸丸子;二十九蒸肉;三十上午贴春联,请爷爷娘娘、准备团圆饭,下午剁馅活面包饺子,晚上吃年夜饭,守夜;年初一拜年;年初二上坟,待客,一直忙到初十左右待完客才算忙完。和别人家的男人不同,在过年的问题上,作为当家人,父亲不仅劳心,而且劳力。因为父亲早年学过一点厨艺,所以在过年关于吃的一系列具体问题上,基本上都由父亲亲历亲为,奶奶和母亲多是打打下手,干些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的粗活。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父亲才能换上过年的新衣服,以当家人的身份,领着一家男女老少,按照当地过年的习俗规矩,或请或送,或跪或拜,或吃或喝,或鸣或放,来完成过年的盛宴。这些场景既是简单的,又是复杂的,既是明晰的,又是模糊的,既是严肃的,又是活泼的,既是神秘的,又是自然的,是夜幕降临时的长明灯燃起,是红纸黑字的新春联在门楣上熤熤闪光,是大小爆竹在院子中爆响时的硝烟升腾,是奶油蛋糕吃在嘴里时的甜美如蜜,是肉饺子咬一口嘴角冒油,是白酒抿一下绵、香、醇、厚,是一大群族人进门拜年大呼小叫……有着诗意的温暖,有着同族同宗的亲近,有着色香味俱全的具体实在。在诸多场景中,父亲首当其冲当仁不让,他是家庭的领导者、当家人,是基于血缘基于亲情的过年习俗的拥护者、实践者,他把自己的热情和责任倾注到每一个具体事件每一个具体细节中,用虔诚的跪拜、美味的吃食、如火的态度,将一大家子人的年火烧得旺旺的,热热的,甚至无暇顾及一年年过下来,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疲惫。
  
  爷爷去世早。爷爷去世之后,父亲口中的一大家子人可以概括为以奶奶为首的四世同堂。虽然在村子里,四世同堂的不只我们家,但是父亲对此依然很自豪,认为这是一种福。这种福和自豪在过年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在我的记忆中,最为明显的是大年夜。由于同族中奶奶的辈分、年龄都最大,所以同族的男女老少吃过年夜饭之后,都聚到我们家,男人们喝酒吸烟吃茶闲侃,女人孩子们围着奶奶炕上地上挤挤挨挨的,吃糖嗑瓜子,叽叽喳喳像一群吵嘴的鸟。这种时候,奶奶是陶醉的,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父亲是陶醉的,既陶醉着奶奶拥有的同种陶醉,也陶醉着奶奶没有拥有的陶醉,比如一个族人、一个男人基于过年的成就感。
  
  在我看来,在过年这件事上,父亲是有成就感的。这种成就感溢于言表,无法掩饰。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家境贫富,对于过年,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烦过,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因为过年花钱或是干活劳累而牢骚满腹。多数时候,父亲总是吸着烟,提前默默盘算,依照往年先例把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一样备好,再一样一样做好,整个过程显得有条不紊,那种过程和场景让人感觉很踏实。对于这些场景,这些经历,这些印像,我喜欢统称为年味。这种年味或许每个人都会有,都遇到过,拥有过,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年味。可是在我看来,我最为钟情的年味几乎都与父亲有关,都与父亲的传递有关。对于这种年味,对于这种与父亲有关的年味,我自信有足够多的细节记忆可以支撑。这些细节就像树木的年轮,从我出生时起一直到现在,一年一年一圈一圈刻在我的身体里,融化进我的血液中,从来不曾剥离,也从来不曾消失。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支撑着我关于生命、关于生活、关于人生、关于亲情等等方面的意义和价值。这些意义和价值既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既是无声的,也是有声的,它们既像父亲用手机打来的问询电话,又像萦绕耳畔的鞭炮余音。当然了,还有许多许多,多得就像树上的树叶,就像田间的麦苗,就像满天的星斗,就像冬日阳光下河面上泛动的粼粼波光。这些意义,这些价值,这些细节记忆,几乎都与父亲有关,与父亲的传递有关。在接到父亲电话的一刹那,我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在潜意识里,我需要这种召唤,需要这种来自父亲的唤醒,我期待着自己心中对于年的漠然在这种唤醒中得以荡漾、温暖,积极、向上,就像父亲一直希望的那样,就像父亲一直喜欢的那样。
  
  作为一个父亲,接到父亲电话以后,我把父亲传递给我的这种与年味有关的唤醒传递给儿子,告诉他,爷爷来电话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让他提前做好必要的准备。儿子正在戴着眼镜看电视,他躺在沙发上,穿着睡衣,裸着脚,沉浸在《蜘蛛侠》的情节里,嗯了一声,说知道了,什么时候回去也行。对于儿子的这种漫不经心,我心里隐隐生出一种怨气,感觉似乎自己的这种传递被忽视了,自己没有很好地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而造成这种恶果的正是儿子的漫不经心,正是《蜘蛛侠》里的蒙面人。当着爱人的面,我没有发作,担心起到反作用。依照往年的经验,按照爱人的“小人”之心,我这个作父亲的往往为了哄儿子早回老家过年,常常是毫无原则,恩威并重,萝卜加大棒。对此,我不置可否。为了父亲,即使有些不择手段也属正常。我的说辞是,老人还能活几年?老人不图吃不图喝,忙活一年了就盼这个时候,盼着一家团圆,做晚辈的应该尽量满足老人的心愿……于是,在儿子行前的几天里,我隔三差五地旁敲侧击,以问儿子作业为名提醒儿子。爱人对此嗤之以鼻,哼,从来没见你对儿子学习这么上心过!对于爱人的讥讽,我旁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是隐隐得意与惴惴不安。我知道,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儿子离父亲酿造的、传递的年味是越来越近了。这,不容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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