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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乱红集(二):花很多,有两朵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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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很多,有两朵(顾城)”



  ○碧桃

  碧桃真是花中尤物,花中赵飞燕。太艳了,以至于开花成为其生命的目的,而结果倒在其次了。赵飞燕是倾城倾国,碧桃则倾动了整个春天。要美,就美得让这个世界窒息。作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我真想抱住这绝世之美,放声大哭。


  ○桐花

  晨,见桐花满树,一朵朵拥挤在枝头。想写一首诗——最终没有写出。始终只有一个饱满的诗意的感觉。仿佛一个玲珑羞涩的花苞,轻轻悬在风中。想到“呼之欲出”一词。可是,一朵花,如果打开虚掩的门,便什么也没有了。况且,向哪儿寻找一个呼唤——那种温柔的、让人颤栗的、唤醒整个沉寂的生命的声音呢。
  又,读黄山谷题跋《书徐会稽禹庙诗后》,始知“能人”一词的本义——“能,奴登切,兽名,熊属,足似麈鹿,绝有力,故有绝人之才者,谓之能”。

  ○花开无言

  田野。路边、河边,偶尔见到养蜂人。简易的帐篷。一排排蜂箱,蜜蜂的木头房子。闹哄哄的蜜蜂。我最愿意过的生活,其实就是养蜂人的生活。这种充满丰富隐喻性的完全融入自然的生活。简洁,宁静,靠近无数花朵。
  清风无边,把手伸出车窗外——有推波助澜的感觉。
  另,野蔷薇花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承受那种令人眩目的阵阵汹涌而来的真实。向上,向上,大海一路狂奔。
  紫荆的叶子已长全,略类银杏,但无银杏耐看。叶底有青翠长荚点缀。虞美人花盛开。荷叶刚长出水面。韦应物有诗句,“池荷初贴水”。废名在《桥》中说此句写得空灵之极。其实此句之美,倒在于真实。于是,便产生了一个不加修饰的初夏的感觉,一池清水的感觉。说到感觉——观物的感觉。陶渊明的感觉最为自然,这得力于他纯朴的天性。其次为李白。古诗中,绝大多数人的感觉都是被修饰过的,比如杜甫。但由于杜甫心灵的力量极其强大,他的感觉一经修饰,反而一变成为创造。“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李商隐最善于修饰自己的感觉,简直达到美的极致。“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当然,这里所言修饰,只是一种相对。因为一经写下,即为修饰。言头语端,乃天地之始。斯时,惟有无言。

  ○滴水观音

  窗前滴水观音抽展三叶,团团如扇。此花生长旺盛时,浇水后叶尖和边缘有水滴垂挂如珠,故称之为“滴水”。至于为何名之为“观音”,则不知了。
  百度了下,说此植物开的花像观音,所以称之为滴水观音。
  但我种的这棵已有数年,年年开花,却从没看出花朵与观音有什么相似之处。这大约是因为我只见花朵,却从没见过观音的缘故罢。
  此外倒知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佛手莲。这个名字很好,应该是从叶的形状命名的了。

  ○杨花

  杨花风里乱飞。傍晚风停,路两边落得白漫漫的。杨花静下来时,里面好像还满是静悄悄的风声。某种生意盎然的静。静中仍蕴藏着极度飞扬的生命——“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飞落轩辕台”。
花圃旁的树篱上,结一大张蛛网,上面沾了厚厚一层。一只蜘蛛,盘踞其间。忽然想到辛稼轩的词句,“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以前以为这只是个拟人化的意象,此时方知原来竟是写实的。

  ○蜀葵

  菜市街,有三轮车,满载花草。小红长白。有两棵植株,朴茂粗率,稍有异地情调。然,似曾相识。一打听,始知乃名蜀葵。
  花朵繁艳欲语,若开口,讲的当是方言。

  ○繁花

  以前喜欢繁花,越繁越好,繁到极致。“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世界几乎轰然倒塌。
后来喜欢果,不是因果的果,而是果实的果。果实如花。果色,堪比花光。
  渐渐喜欢叶子。——“被光照亮的叶子,比花美丽(顾城)”。青桐的叶子,竹子的叶子。不,各种各样的叶子。被光照亮的叶子,不被光照亮的叶子,都很美丽。不生分别心,世界有风无风,都很安然。
  如今,居然喜欢上了青苔。“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寂然中其实蕴含着很大的生机。心如澄潭,坐了很久很久的人,才产生这种感觉的吧。
  晚上乱翻书,居然看到宋人的一句诗,“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也是青苔。阳光中的青苔,刚刚下过雨,生机盎然。人生如梦,就算做梦,也要做美丽的梦。

  ○绿萝

  有朋友送了一盆绿萝。叶子呈心型,但叶尖稍稍拉长。一片一片,又密又大,绿得发亮。绿得像要滴出水来。藤蔓长长的拖下来。
  藤蔓是一条条只有开始,却无法结束的线。因为它们在生长,还要拐一些小弯儿。
“绿萝”,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两个汉字仿佛散发着植物的芳香,清新,湿润,摸上去凉幽幽的。说不出具体理由的喜欢,才是真正的喜欢。因为,对于某种事物,如果我们找得出理由来喜欢,那么到后来,我们也就一定可以找得出理由来厌倦。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五代人的这句词,说得真是深情。这个深情,是一个极大、极广的深情,爱乌及乌,由一个人,延及满山满野的芳草,延及整个生机勃勃、无边无际的春天,忽然有了一个大境界。这是由一个爱的感觉,生发出一个广阔而又深情的大自然的感觉。儿女的私情一变而为天地人生的深情。
  只是那个“绿罗”,而非这个“绿萝”;而我却由这个“绿萝”,想到了那个“绿罗”。这个句子有点绕。一时恍然,分不清哪是哪了。

  ○菖蒲

  菖蒲,我们这儿叫蒲子。小时候,沟里河里很多。菖蒲花,我们叫蒲棒。夏天,一支一支从叶丛中挺出来,果实上沾满淡黄色的小花,真像棒子。蒲棒可以吃。饿的时候,折几个,翻来覆去,细细的啃。如今,我已经忘记蒲棒的具体味道了,仿佛带着那种草本植物特有的清香。但这样说,很含糊。
菖蒲在诗里,似乎总是很纤弱的样子,但在我的实际印象中,却不是这样的。菖蒲刚出水,很绿,弱弱的,诗里称作绿蒲。叶子长大,森森的,苍青色,风里摇动,唰唰唰,很有气势。小时候,风雨欲来,站在河边看蒲叶,有点害怕。
  蒲叶做成扇子,叫蒲扇;做成席,叫蒲席;做成坐垫,叫蒲团。我摇过蒲扇,睡过蒲席,但没坐过蒲团。我们这儿不时兴编蒲团。累了,乏了,找个木板凳坐一坐,或干脆蹴在地上,挺一会儿,就过来了。
  苏曼殊邀请一个朋友,写诗道:“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原来做和尚也可以做得如此酣畅豪华,意兴淋漓。
做人做得越极致,就越具美学色彩。但往往也具悲剧色彩。
  一个男人,年轻时喜欢肉蒲团。老了,动不得了,会安静下来,喜欢上蒲团。
  穷途未路痛哭,终究不好看。痛哭一场,又能如何?与其如此,不如沉默。我觉得还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好。四两拨千斤,举重若轻,是一种内在风度。做人,尽量做得好看一些。
  坐看云起时。坐哪儿呢?其实哪儿都有置身之处。临绝境而如归,处针毡却自安——连蒲团也不用要的。

  ○清香

  秦处度,即秦湛,秦观之子。其残句“藕叶清香胜花气”,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称此句“造微入妙”。古人对自然的感受,的确细致入微。春夏秋冬,四季流转,心灵也与之合辙押韵,故而能息息相通。这种细致纯美的心灵感受,如今已经没有了。
  夏金桂不知菱角花的清香,香菱就告诉她:“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这话对夏金桂说,真是对牛弹琴。
  古人的心灵好比诗性的香菱,现代人的心灵好比粗俗的夏金桂。
  
  ○谎花

  谎花大都开在夏天。日子长的时候,似乎有好多东西可以浪费,其实不是。生命中的好东西寥寥可数。说没有,忽然,就没有了。到了秋天,谎花就少了。开一朵花,就坐一个果,或结一粒(串)籽。谎花也是美的。
  翻《百喻经》,始知此书又名《痴花鬘》。痴花也是好的。我喜欢这个词。
  黄昏,公交车路过国泰广场,闻到一缕桂花香,才知桂花已经开了。

  ○赏花

  男人赏花看上去不美,只是听着很美。男人与花丛不谐调。男人可与青松、翠竹相处,与青桐亦相宜。男人可登山临海,赏花只能算是风雅或附庸风雅。男人讲的是境界,没有境界的时候,才会转入趣味。趣味深藏自恋色彩。趣味既然有“味”,就容易变质。
  女人赏花看上去才美。女人与梅花最相宜。梅有格——风格的格,或格调的格,又似乎都不是。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苍老盘曲的枝,红梅点点。远远的看女人赏花,更美。
  赏花是一种安静的物我素面相见的事业——心灵与物窃窃私语。也是一种寂寞的事业。最好一个人。超过两个就太喧嚷了。
    一男一女,赏花,看月,多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兹不论。
(这则文字,其实就有点趣味性。唉,用司棋的姥姥的话说,“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世人处事,大抵如此,矛盾得可怜、可笑)

  ○牡丹(之一)

  隋朝的宫廷已栽植牡丹,其品种有赭红,醉妃红,天外黄,软条黄,颤风娇等。唐时大盛。武则天怒贬牡丹,成为著名的传奇。唐玄宗宫中牡丹最上品者为御衣黄,顾名思义,色若御衣。其次为甘草黄,色重于御衣。再其次为建安黄。再后便是红、紫二色。唐人裴潾《裴给事宅白牡丹》:“长安豪贵惜春残, 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可知时人对于白牡丹不甚重视。李太白《清平调词》三首,散发出优雅的性意识。可称情色的礼赞。一代名伎薛涛在《牡丹》一诗中,与这种花朵爱得缠绵悱恻,读之有同性恋的奇怪感觉。《青琐高议》别集卷三,有《越娘记》故事。杨舜俞悦越娘之容,以诗挑之曰:“拨开幽壤牡丹种,交见阳和一点春”,其意图表达得相当赤裸了。唐时,牡丹已成为肉欲的象征。在《西厢记》里,张生翻墙成功,有一句露骨的描写:“畅奇哉,露滴牡丹开”。牡丹的象征在被继续发扬光大。牡丹亦是富贵的象征。在传统观念中,富贵的概念是,金钱(物欲),权力(支配欲),妻妾成群(情欲)。总而言之,享乐与纵欲。可惜,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碎。春尽夏来,牡丹的美色,和众芳一样,凋谢成尘。

  ○牡丹(之二)

  竹子是修行者的植物,宜于僧道,居士,庄谨的学者和清寒的诗人。宜于禁欲者。竹子属于魏晋。
  牡丹与此相反。牡丹有视觉上的张扬和引诱。享乐的,情色的,物质化的。牡丹是女性(少妇)化的,武则天,上层贵妇。——科学的成熟的女性,雍容华贵,热情奔放。在唐朝,牡丹热爱者的主流是贵族。赏花期间,有舞台表演,像庙会。唐人有形容牡丹的成语,国色天香,可见此花在大唐帝国的分量。
  唐宋之际,寺院亦多种牡丹,并且和贵族庄园一样,是牡丹名品的主要种植地。
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
苏轼《牡丹记叙》:“余从太守沈公(沈立)观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数。酒酣作乐,州人大集……自舆台皂隶皆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此记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的赏花盛景,绝对堪比现代明星音乐盛会。
  欧阳修和苏轼对牡丹的热爱,说明置身于传统文化中的精英阶层的审美取向的宽泛和豁达。
北宋对牡丹的审美狂热,意味着平民(市井)文化的兴起,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文学中必然会产生柳永,绘画中产生《清明上河图》。
  到了南宋,山河半壁,国事日促,文化正统阶层心弦紧绷,范成大转修《梅谱》、《菊谱》。牡丹的美学热情转冷。

  ○梅

  范成大晚年于石湖玉雪坡植梅数百本,且修梅谱。称梅为“天下尤物”,可谓推崇备至。亦是好色之徒。一笑。院有腊梅一本,花开时,瓣若凝脂,暗香袭人。因碍于母亲种菜,遂移植另一处。可惜伤筋动骨,奄奄而毙。单瓣的红梅,花朵单薄,颜色淡,不耐看。桃花也是。需密密满树方好。欲开未开时,亦佳。满树红骨朵,意态深藏,尤胜花朵。骨朵一词,原指古时一种仪式性的兵器,以铁或坚木制成,呈棒形,顶端若卷云状,为宫廷御用。《梦梁录》中有,“驾还内,其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红缬锦团搭,戏狮子衫,镀金大玉腰带,各执骨朵”。这是题外话。也算废话了。

  ○石竹

  《唐人万首绝句选》选有陆龟蒙《石竹花》一诗:“曾看南朝画国娃,古罗衣上碎明霞。而今莫共金钱斗,买却春风是此花。”
李白有首轻灵美丽的小诗,长着透明的小翅膀,《宫中行乐词》之二:“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查王琦所注,见所引《通志略》记载:“石竹,其叶细嫩,花如钱,可爱,唐人多像此为衣服之饰。”
  查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4月版的《新编家庭花谱》,见石竹花条所记,得知现今我们所言石竹花,又名洛阳花。花生枝端,单生,亦有簇生,每花五瓣,有紫红、大红、粉红、红白间杂之分。花期颇长,从初夏可开至霜降。
亦有美国石竹,与中国石竹形态相似。另有香石竹者,原产南欧,亦名麝香石竹,通译康乃馨。
诗中所言,当然是中国石竹。从“曾看南朝画国娃”之句所看,则六朝已有此衣饰趣味。“国娃”者,罗衣霞明,当是宫女之谓也。不知民间所尚如何,但宫中看来颇为流行。
  另,陆诗所写“金钱”,非指“阿堵物”,亦是一种花,大概花朵状类铜钱,与石竹相似。此花又名子午花,我喜欢它的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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