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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五月在江汉油田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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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请了一周的年假,和妻儿一起,从广州乘高铁至武汉,再转动车到潜江,去到江汉油田上的二姨的家里。母亲也在那里。

      时间既然已经是初夏,广州异常的闷热,每天都是交替的烈日和暴雨。我这个半失业的人,早就已经没有了上班的热情,又不能静下心来做一些为将来的计划,得知母亲要去二姨家里呆一段时间,就动起了去看看十几年未见的江汉油田的念头,并很快成行。电话里听母亲说潜江最近刚下过雨,凉快的很,白天要穿长袖,晚上要盖被子。好一个清爽的地方。


一.

       列车一路向北,进入了湖南境内,山多起来,隧道也多了起来。外面阴沉沉的,下着绵绵细雨,看站台行人的穿着,还有一点凉。有一段地方也许离广西不远,成片的类似柳州桂林一带的山,郁郁葱葱的,一座一座的,独立的屹立着,形态不一,各不相连,如墨迹点缀于苍茫的背景里。其他的地方,或者是连绵叠嶂的崇山,或者是低矮光秃的丘陵。细雨绵绵,烟雾蒙蒙中,分布着点点索索的湖南民居。一直觉得,论风土人情,湖南和四川是最象的。幸运的是,这里出了沈从文,所以有凤凰镇,出了刘晓庆,所以有芙蓉镇,却少有人知道四川的那么多的小城小镇。小时候家里订了一本杂志,叫《龙门阵》,专门刊登四川的城镇上的风俗和掌故,所以我最早知道傻儿师长的故事,是在书上,而不是在电视上。

       高铁的列车自然比普通列车更干净,有秩序,乘务员也更训练有素。但是也有人把脚放在前面椅背上,有人躺在两个空着的座椅上睡觉, 有人在大声通电话。有两个小姑娘,挨座的收集座椅背后的口袋里的没用过的纸垃圾袋,然后如战利品一样给她们的妈妈,我相信不是她们的妈妈想要这些垃圾袋,而是她们在做游戏,觉得好玩而已。有个老太太,面前放了一本书,口里念念有词, 说的白话,旁若无人,我仔细一看书面,像是佛经。媒体天天在报道中国人在世界各地旅游的不体面言行,看到这些,可能真的以为确实了。但是,同时在发生的,却不只这些。也有老太太在慈祥的逗玩旁边的妇人的孩子,给妇女讲带孩子的经验;有 中年男人把前排乘客口袋里掉出来的车票捡起来,放在桌上,等他睡醒了,再递给他;有年轻人在给旁边的老母亲测血压,发药片,递热水。我们虽然粗糙,却不失可爱,虽然自私,却不失善良。

       儿子在他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我看着他,突然觉得 他长大了很多。一个多月前,我在机场的接机口看到他的妈妈走出来,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推着小车,他坐在小车里,象只小猫,脸蛋红通通的,坐的直直的,小爪子抓着小车的前面,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的懵懂和惊惶。回来前在老家感冒了一次,吃饭不好,瘦了一些。我看到他的小样子,心疼;他看到我的老样子,陌生。我抱他,他哭,找妈妈。一放到他妈妈的怀里,就笑,眼角还挂着泪珠。一个多月过去了,身体好了,吃饭香了,又成小圆脸了。他也终于认识我了,晚上看到我回家,就笑,叫我“大大”,最近可以叫“爸爸”了,要我抱了,要我亲了,要我陪他玩了,要我推着小车带他逛街了。晚上睡觉,会往我怀里滚了,小脚丫有时候突然就横到我的身上或者脸上,我不敢动,怕惊醒他。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再扭头看看爸爸,就格格的笑,傻的很。他真的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吗,或者知道旧的一天已经成为过去。


二.

       到潜江的动车开出不久,车窗外面一片开阔平坦,到江汉平原了。太阳出来了,天大亮了起来。平原上一片丰收景象, 一片一片的金黄的麦子等着收割或者正在被收割。有的地方在烧麦秆,浓烟袅袅。田地边上很多排列整齐的两三层的红顶小屋,顶上清一色的太阳灶。这和湖南的山区的农村的景象是迥异了。肥沃的江汉平原,哺育了这些富裕的农民,像这样的风景,现在全中国还有多少?还有多少属于农田的地方没有被开发商占领或者分隔,还有多少农村的家庭在安心务农?上一次看到的这样的场景还是在 我的初中的学校的后面,那里过去就是一片田地,小升初开学的时候,正是水稻收割季节,也是一片金黄,父亲带着我穿过田间小道去学校报名,一边走着,一边告诉我以后就是中学生了,他不能天天跟着我了,自己要自觉。其实那时候哪里听的进去,上初中没几天就像被放了敞马,到处跑,没跑几个月,就栽掉进了那片田地里,狼狈回家。往事如烟,那里如今没有田地了,是小区。

       第一次去二姨家是五岁的时候,二姨一家还住在农场。那一年的冬天,江汉油田的雪下的很大,白茫茫的一片。中间有一个点,就是二姨的家。不远处还有一点,是一个澡堂,我们都去那里洗澡。十九岁的寒假,我们从重庆坐轮船一路游玩到荆州,再转车到油田。那一年,二姨家已经搬到五七厂,临街。一条主干道,路上有很多“麻木”,路边有很多水杉。主干道不长,走不多远就到了农村,农村的房子和老家很像,小平房,周围有竹子,门前有池塘。油田上,很多钻井塔,三五一列,机械臂向地下伸进伸出。那时候二姨的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他们在小时候都回老家和我玩过,对我很亲。大哥成家立业了,三哥外向活泼,交际甚广。二姨操心的是二哥。二哥性格内向寡言,当时年龄不小了,没有谈朋友。二哥其实是长的很帅的,但是表情忧郁,不苟言笑。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酷哥。我记得临走的时候,是清晨,我们快上车了,二姨和其他人都在车门口和我们说话,道别,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二哥在不在。后来我们上了车,坐到了位置上,车快开了,突然发现二哥就站在窗口外,向我们挥手道别,他也不说话,只是内敛沧桑的笑着。

      到潜江站了。我们走出出口,空气确实很清爽通透。母亲在出口等我们。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母亲旁边,尽管头型几近光头,面部修理整洁,但是脸上掩饰不住岁月留下的经历。他看着我们,内敛沧桑的笑着,这就是我的二哥了。十几年了,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遇到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情,经历着不同的人生,现在突然出现在了互相的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我们这样的两个拘谨木呐的人,既不会热情拥抱,也表达不来比如好久不见,你没怎么变之类的感慨。二哥一边抢着提我手里的行李,一边带路,我一边说不用不用,行李很轻,一边往他的车走去。


三.

       一进二姨的家门,我就回到了十几年前。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 记忆中的气味。我在原来的角落换鞋,在原来的房间放行李,在原来的地方洗脸后,在原来的沙发上坐下来。原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深刻的埋藏在我的内心深处,连墙上的贴画都还认识我。二姨在原来的厨房里准备晚餐。二姨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她有一种如陈年佳酿的内在美,朴实而平和,善良而慈悲,隐忍而不失坚强。二姨和母亲都是极善良,很勤劳的妇女,但是母亲的性格是比较外向刚烈的,遇事好言,言出必行。如果说人格魅力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看上很美的话,我是从二姨身上发现的。她也让我认识到,魅力在于朴实真诚,不在于巧言异行。检讨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曾经哗众取宠,曾经自我炫耀,曾经爱慕虚荣,甚至现在,也不能杜绝。也许二姨天生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而我,可能这辈子也不能做到。

      开饭了,大家都到齐了,除了三哥,他去南美洲找石油了,千山万水的。人太多了,把大桌子摆出来,到房间里搬凳子,这又是十几年前的场景。满桌子的菜,都是四川的家常菜的味道,还有母亲带来的老家的卤鸭和牛肉。二姨一家离开四川三十几年了,还保持着四川老家的口味和习惯,桌子上总有一个辣椒油的油碟。十几年前,也是这些同样的 人,围着同样的桌子,吃着同样的菜。不同在于,大哥的孩子洋洋,已经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三哥的孩子涂涂,已经是四岁的幼儿园小朋友;我的傻儿子还是个小不点,坐在桌子旁边的小车里,两手在空中乱比划着,他奶奶给他喂粥。二哥还是一个人。还是话少。他也不吃饭,只喝酒。喝了啤酒,又自己倒了大半杯白酒喝。也不敬酒,但是每次拿起杯子的时候,总要和大家象征性的碰一下。饭后,一大家子人在并不十分宽敞的家里,女人们收拾碗筷,照顾孩子,男人们收拾桌椅,说说闲话。涂涂很兴奋,可以放肆的玩,放肆的笑,不用担心大人打屁股。

        油田的格局没有变化,还是一条主干道,从五七延伸到广华,但是道路拓宽了很多,可以算的上大街。两边的商店,住宅,单位,都没有变化,只是二姨家对面的以前的的工人俱乐部现在改成购物中心。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楼房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四五层高的的火柴盒,队列一般,从街道两边向远处的田野蔓延。街道上有轿车,的士,公交车,也有农用机车,拖拉机,还有“麻木”。当地人称三轮车为麻木,现在的麻木多是带车棚的三轮摩托车,车棚还制作的挺精致,我就看到还有专门订制麻木车棚的路边店面。以前这里的麻木比较原始,我记得还是人力三轮车,而且和老家的那种普通的三轮车不同。他们的车,骑车的人在后,坐车的人在前,骑车的人面朝着坐车的人,往前骑,很有意思。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的平原地带,有这样的麻木,要在重庆这样的山城,还不得把人累死。远处就是油田,和田地交织在一起。所以这里晚上小飞虫,蚊虫很多。在路上散步,可以看到树荫茂密的地方,飞虫成群结队的在空中飞舞。油田上的钻井塔还在,随处可见,三五一排的,机械臂向地下一伸一缩的,也不知道地下是不是真有石油。就像推磨的老驴,只管沿着圆心永不停歇的转圈,不管磨盘里有没有东西。这是一种好像钟摆的滴答声一样的东西,是油田上特有的象征着时间流逝的背景。我喜欢这种没有感情色彩的永远保持恒速的没有变化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里,觉得自在。

       早上去逛菜市场,发现这里的菜很便宜,普遍比外面便宜一半以上,都是附近农民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在这个绿叶菜普遍过五元一斤的时代,这里的菜便宜到几乎是一把一把送给你的。菜农都是附近的农民,如此便宜的菜价,也任人挑选,怡然自得的样子。有一种菜,他们叫藕带子,就是藕茎,是这里的时令菜,价格不菲,十几元一斤。以前在武汉,朋友请我去吃恩施菜,吃到了这个东西,很稀奇,清炒,味道不错,脆脆的,清香。端午节快到了,市场上很多卖粽叶的。湖北是屈原投江之处,想必吃粽子的习俗是很深的。卖竹笋的也很多,我记得小时候来这里,走到农村里还看到有大片的竹林。

       路上总会碰到一些他们的四川老乡,走走聊聊,聊些自己老家的新鲜事情,临别了,互相约着去串门,吃饭。油田上的人来自全国各地,石油工人,退伍军人,知识分子,当年响应祖国的号召,携家带口,来到这里,生根发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保持着乡音,还和老乡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谁要回老家去探亲,就会问老乡有没有东西需要帮他们捎回去,并帮他们老家的亲人捎些特产回来。谁的老家的亲戚来这里,就是大家的亲戚,会互相请吃聚会,绝无陌生人的生分和市侩的计较。

      五月的阳光之下的江汉油田,亮丽而清爽,辽阔而宁静,这里既像是城市,又像是农村,或者说这里既不象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也不象中国的任何一处农村。倒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感觉。桃花源记不是这么写的么:“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四.

       二姨家对面的购物中心,也就是以前的工人俱乐部,旁边的一排平房是吃夜宵的地方,一到晚上,热闹非常。闻名全国的油焖大虾的发源地就在这里。

       一个晚上,二哥和三嫂带我们去吃油焖大虾。油焖大虾用的食材是河里的小龙虾。长江沿岸城市都有养殖。最近中央电视台亲自出面为小龙虾正名,证实小龙虾确实是虾不是虫,并且食用的小龙虾都是养殖的,是干净的,所以小龙虾无害云云,可见小龙虾的影响之大,已经涉及到经济民生了。这东西以前在上海吃过。当时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上海市中心酒店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满街都是小龙虾大排档叫卖。当时不是油焖,是清蒸的,然后自己沾点酱油什么的就着吃。寒冬腊月的,小龙虾都很老了,壳很硬,吃不到什么内容。

       二哥下了单后,我们没有坐多久,两盆油焖大虾就端出来了。红彤彤的小龙虾,红彤彤的大辣椒,花椒,大蒜,八角,茴香,陈皮等等各种大料,济济一堂,色彩喜庆,香气溢人。 我们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这种小龙虾的钳子几无肉可吃,主要是吃身体的部分,肉还是很丰富的。加的香料太多,味道很重,比较适合我这样的人的口味。吃了这个,再吃别的菜,就几无味道。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油焖不是菜”。现在正是吃小龙虾的时候,刚上市,很嫩。等夏天过了,也就没虾可吃了,所以这生意每年也就几个月可做。

       二哥给我讲起了油焖大虾的起源。据说以前小龙虾都是水煮了吃的,不值钱,大家也没觉得是个稀罕玩意儿。最早发明油焖大虾的就是二姨家的小区里的一个小摊主,外号小李子,他本来是个靠老婆开馆子过日子,自己吃闲饭,不招人待见的主,后来吃闲饭吃出了灵感,成了油焖大虾的发明人,刚开始就在二姨家的小区里面开店,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在外面去开了大店,名气越来越大,大家纷纷模仿,开遍了江汉油田,开到了潜江,开到了武汉,开到了全国。遗憾的是他早期没有商业意识,小李子油焖大虾的商标居然被别人抢注了,所以被迫最后用自己老婆的名字注册了商标。二哥说现在在油田上已经吃不到很大个的虾,大个的都被送到大城市去做油焖大虾了。因为当地的油焖大虾都是按斤来卖的,运到外地大城市的餐厅去,按个来卖,划算。

       一边吃着,一边和二哥聊着,聊一些二哥这些年的经历.二哥是油田的司机,常年在全国各地的油田上出差,有时候也要下井。山东,陕西,甘肃,内蒙古,四川 ……各地的油田都有他的足迹。二哥并不怎么吃虾,只是一边喝酒,一边慢悠悠的说话,内敛而沧桑的笑着。我渐渐明白二哥的沧桑感的来历,也开始知道他在外面并不是冷酷到底的,他只是不愿意触及个人情感话题。三嫂不吃虾,却要请我们来吃虾,真是难为她了。临走了,二哥进去结账,出来扔给三嫂几张钞票,“你去抢着结什么账啊,把钱拿着,我有虾票。”“我哪知道你有虾票……”三嫂一脸委屈。油田的福利就是好,吃虾还有虾票,我又寡闻了。


五.


       每天早上睡觉到自然醒,起来吃早餐,二姨自己做的包子,饺子,粽子,然后和她们一起去买菜。回来后和孩子们玩玩。儿子在这里进步很大,也许是看到的人多,逗他的人多的原因,几天的时间里,学会了爬,学会了挥手,喊爸爸也喊的更清楚了。他倒不怕生,见谁都笑,谁抱都不哭,唯独怕二哥,他二叔。二哥戴个墨镜,不苟言笑,虽然已经尽他所能的作出卡通的表情想逗他,他还是不让抱,一抱就哭。他妈妈把他接过去后,他把头埋进他妈妈怀里,然后又转过头来,偷偷瞄他二叔,大家一注意到,他马上又转过头去,埋进他妈妈的怀里。三嫂很年轻,打扮很洋气,年龄比我还小很多,看得出来她在努力适应扮演一个母亲和媳妇的角色,但是终究还是年轻女孩子的心境和经历。涂涂从模样到性格完全遗传了三哥,好动到了极点,几乎不能停下来,家里没有他不能爬上去的地方,经常要我拿着沙发垫子当沙包,供他练习武功。午饭后睡个大觉起来,吃点水果,和母亲说会子闲话,看看电视,看看杂志。这样的慢生活,对我来说,就好像躺在三亚的海滩上,沐浴着阳光,从早到晚。

        五月末的下午,江汉油田上阳光明媚,微风阵阵,二姨的家里敞亮而清凉,田野上的布谷鸟叫声传来,“布谷,布谷,布谷……”。我躺在原来的房间里的原来的床上,看到原来的但是干净如初的旧式家具,柜子,椅子,吊扇,黄色漆的木门,镶木边的镜子,二姨用了三十几年的缝纫机,还有十几年前就放在那张桌子上的电子琴,恍然若失。十几年前的下午,这张床上趟着的是一个有点自闭倾向的少年。他既没有任何同龄人所热衷的爱好,也不会和成年人主动说话,讨他们的喜欢。他只会在这张床上看些乱七八糟的书,然后一个人在油田的大街上去晃荡。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农村,走到了池塘,走到了竹林。他总是对无论哪里都那么好奇,又都那么冷漠,他怀着好奇的心情去到那里,又带着冷漠的表情离开那里…… 时间永是流逝,油田依旧宁静. 看着身边憨睡的儿子,我禁不住去抚摸他,亲吻他。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阳光下蜷缩成团的猫,无比的温软,从心里到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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