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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猪的日子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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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猪的日子
                  王清铭
      在乡下,做一头猪也不容易。天未亮时,鸡就开始咯咯地练嗓子,在它们自己听来,是最美妙的乡村好声音,对睡在旁边灶底的猪来说,这无异于骚扰了。鸡穿华丽衣服,住在特别构建的别墅似的鸡笼,啄食谷粒;猪的廉租房在锅灶边,母亲随手放的一把稻草就是它的席梦思。猪嗜睡,这不多的一点爱好却不能得到满足。先是鸡在耳边宣讲早起的好处,鸡给鸭讲后,鸭子也嘎嘎地呼和。还有御用的诗人写诗赞美说,早晨是鸡啼亮的。
      清晨,也就是我们这边叫“鸡啼早”的时候,早起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剥夺猪的睡眠权利,将它赶到饭池前,舀两三瓢发馊的泔水,撒一把麦麸,猪就“吭哧吭哧”地吃起来。母亲收拾好该收拾的东西,猪的肚子也鼓胀了。母亲拿好粪篮,宽大的手掌往猪屁股一拍,猪感觉疼的时候,知道该结束美食,往村路走了。猪不满地叫了一声,挨了更重的一拍,很不情愿地腆着肚子走起来。村路上,小狗撒着欢追逐自己的尾巴,小鸡扑棱翅膀练习飞翔,猪知道这自由不属于自己,散步的村路很长,但都通向一个目的,就是不让母亲手上的粪篮空空而归。有目标的人生总是愉快的,但那只局限于人。猪得为人的愉快委曲求全,这是一只被包养的猪的宿命。
      那时几乎没有化肥,一头猪就是农家一个小型的化肥厂,当然我们也是。有时猪闹情绪一般地吃了不拉,捡粪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我揉着惺忪的眼,提着粪篮,走在悠游的猪屁股后,经常迁怒于这只断送一个乡下孩子难得的美梦的猪。瞧母亲不注意,我就用粪夹批猪的后腿。力道要不轻不重,轻了,受虐的猪不理不睬;重了,猪会“噫”的一声向远处的母亲投诉,如果留下疤痕,母亲发现后会如数奉还给我们。
      母亲为我们土里刨食,我们在家里为猪刨食。切猪食、去收泔水等,母亲很自然交给我们。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你不当也得当。 在乡下,人的肚子填不圆,要养一只肥头大耳的猪有多不容易。人不能吃百家饭,猪却不能不吃。大家那时都穷,泔水瓮里也掏不出多少稠的,往往是一担两个桶的泔水,倒掉稀的,能进猪肚子的只有薄薄的一层。顺便说一下,我八岁的时候就能够挑起两桶的泔水,泔水的重量并不比体重轻多少,坚硬的扁担磨破了肩膀上的细皮嫩肉,结了痂,再磨破再结痂,疼感就减少了很多。挑泔水时,腰不能随便扭动,否则容易扭伤。在乡下生活过的人才知道,人体上最脆弱的部位不是心,是腰肢。为了填饱肚子,每家都种了很多地瓜。人吃地瓜,吃多了,胃疼;猪吃地瓜藤,瓜叶还好,瓜藤嚼碎了,也难以下咽。生活在乡下,猪得长一个强大的胃,人不能咀嚼的,猪能。
      人一天三顿饭,猪一个早上吃三顿还不够,母亲说猪的胃通大海。我们没见过大海,最喜欢的就是到村前小溪边玩。守在家中等着喂猪的时候,我就想,要是猪的胃通小溪就好了,我就可以去溪里捉螃蟹,或者到溪边的小土堆里灌几只蝈蝈。这样想着,我眺望远处的目光恨不得伸出几只脚,踢那头猪几脚。但是不敢,我们都懂得猪对一个农家的重要性,猪是没起名的家庭成员。母亲下田前,撂下话:猪饿了,你中午也饿着。母亲真的这样做过。我捡起一个小石头,把门前苦楝树上烦躁叫唤的蝉砸哑了,而后蝉报复性地反弹,叫得更大声了。
      比蝉噪声更尖锐的,是村里偶尔响起的阉猪师傅的铁笛声。那声音锐利,仿佛一把小巧的刀泛着寒光。那段时间,村子的上空经常飘荡起猪歇斯底里惨叫的声音。阉猪师傅技艺高超,小刀往猪肚上划拉一小口,血糊糊的手指拉出猪得内脏,再轻轻一划拉,小团血糊糊的东西飞向垃圾桶。用针一缝,往那口子上挂涂些华世莲,洗净手,拿钱走人,铁笛声又高高地抛向村子上空。只留下猪,还躺在地上,声音嘶哑。几天后,猪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能吃能睡,偶尔哼几声人听不懂的猪的歌谣。猪不是人,不会假文酸醋地哀悼被一刀切除的青春,生活在乡下,不随遇而安又能怎么样,不平而鸣,换来的只是主人的棍棒。人都有不顺的时候,不找猪发火、不欺负猪,又能怎地?特立独行的,只能是野猪,谁让猪寄养在人的家里呢?
      一脚从少年走进中年的猪安分守己,除了吃,就是睡,连拱土的激情都没有。猪有过很大的梦想,就是吃上田里的大白菜,现在它眼里只有篱笆的影子。偶尔看见一只双眼皮的母猪,猪依旧妩媚的双眼也不多停留一小会儿。激情消退后的猪其实很乖,那时我经常做的事儿,就是轻轻抚摸猪的肚子,猪感觉舒服,就眯缝眼,沉沉睡去。让猪多长膘,是我们很大的梦想,贪吃嗜睡的猪在它无梦的酣眠中延伸着我们卑微的生活愿望。
      母亲隔一段时间都要用大秤称一下猪的体重,增得快就高兴,慢就忧愁。在乡下生活,喜怒哀乐就是这么具体琐碎。后来猪的体重增长太快,箩筐装不下,就让猪顺其自然地生长了。母亲换一种方式念叨着猪,比如我们的衣服破得无法再补,母亲就说,等卖了猪,就给你们扯一块新布。我穿的旧鞋子,大脚拇指露出来,小脚指也不甘寂寞地溜出来,替我说话。母亲就叹息着说,等卖了猪,你就有新鞋子穿了。
我们就眼巴巴地盼望卖猪的日子,巴不得替不紧不慢地生长的猪快点长膘。更让我们神往的,就是卖猪的时候,很久不沾油星的我们能够大口吃肉,大碗喝肉汤。我们有点献殷勤一般地往猪饭池添加食料。父亲有时候会幽幽地来一句自言自语:这一年,我们只剩下这头猪了。
      猪攒着劲儿生长着,一点儿没有意识到,作为猪,生长的结局挨一大刀,最后凄厉地呻吟几声。卖猪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杀猪师傅就是买主,他们登门时,母亲已经支起大锅准备烧水了。猪放血的时候,哭喊声在屋梁上缭绕,传到我们耳朵里,却是最激动人心的音乐。过水、拔毛、大卸八块,杀猪师傅只留给我们一块猪颈肉和一盆冒泡的猪血。我们大失所望,想到有肉吃、有新衣服新鞋子穿,我们的失望淡了些。
      在我们乡下,卖猪的日子也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就叫“猪出栏”。我忘了母亲当时是否也祭拜土地神,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节日的意义是为猪送行,还是对天地和猪表示一点感恩。母亲煮好肉,煎好猪血,炒好米粉,用碗盛好。碗里是米粉,米粉上面是四片猪血,猪血上是四片切得很薄很正的肉。这是分给邻里的,我们去舀过泔水的人家一般都要分到。等我们分完准备大快朵颐时,米粉和肉所剩无几,母亲安慰我们说:等明年,让杀猪师傅多留块肉。
      猪出栏后,我也有衣服鞋子穿了,衣服是哥哥穿小的,鞋子是哥哥穿旧了的。母亲对快要哭出来的我说,等明年,猪再出栏,给你扯新布,买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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