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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人物传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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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镇叔
  
  村里总有一两个人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说料。联镇叔就是。按辈分我叫大叔,但孩子们习惯于喊他“干净小人儿”。当然,这个称呼只能在背地里喊,当面的时候,还得该怎么喊就怎么喊。
  联镇叔个子很小,却也周正匀称。年轻时,爱打扮,梳着大分头,油头粉面,这很与庄稼人的身份不符。住着三间土坯垒砌的草屋,内墙被烟火熏得乌黑,可不挂一丝蜘蛛网。一辈子清净寡处,三件宽敞的屋里住着一个人,没有家下和子孙绕膝之乐。山里的夜晚和冬天清闲得很,除了看电视没有其他的娱乐。三间草屋就成了村里人玩耍唠嗑的场所。
  联镇叔为人热情,人缘好,大人小孩闲着喜欢往他这里跑。往往是屋子里凑了满满的人,他的那壶酒还没喝完,一壶酒能从天擦黑直喝到过半夜。喝酒是他打发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喝酒时喜欢唱戏或者说书,唱的戏文大都是吕剧或者民间小调。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腔,唱的醉眼朦胧,摇头晃脑;听的如醉如痴,有滋有味。那些民间小调内容庞杂,雅俗共有,联镇叔都烂熟于心,能顺口而出。单是《光棍思妻》我听过二十次不止。他说的书,据说是从瞎汉那里学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说书算卦在这里还是一种串乡走户的职业。那些先天或从小失明的孩子,为了讨得一种糊口的本领,父母就狠心把他们抛到先生的门下,枯燥地死记那些晦涩玄妙的戏文卦辞。黑暗里寻得一丝光明,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儿。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在黑暗里摸索自己未知的前程。等出了道,由一根竹竿引领着,翻山过崖,走水趟河,白天算卦,晚间说书,混口饭吃。小时候,每年到村里的说书算卦先生不下十几拨。这些先生夜晚就宿在联镇叔家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联镇叔也练就了说书的本领。说书用的道具有时是筷子有时是汤匙有时是做饭的铲子。长大了,我逐渐明白,他是把和瞎汉一样的凄苦倾诉在那些戏文说辞里了。
  生产队时,联镇叔是不顶一个整劳力的。个子小欺不动活,队长安排农事有意给他照顾,刨地,拾掇地边堰跟,耩地,帮着拌粪撒种,摘柿子,负责下筐,挑些轻省的活让他干,村里人也说不出啥来。也是,晚间还得上他那里找乐子呢。
  一九七八年,队长没有了,生产队没有了,联镇叔分到几分薄地,从此在干活上再没人对他照顾。家家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想帮也帮不上。联镇叔在五十岁那年成了整劳力。刨地是很累人的活,我曾见过,他蹲在地头吃冷煎饼。有家下的男人,劳累一天,回家有热汤热饭伺候着,联镇叔没有。就是累得挪不动脚步,浑身散了架,也得烧水做饭,时常是人家都吃罢饭,才见他生起烟火。
  联镇叔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也很少见他生病的时候。也许,联镇叔有病也是撑着挨着,还得干着,旁人看不出来。我就没看出来。有一天,邻居说,太阳都一竿子高了,怎么还不见你联镇叔起来,八成是病了罢。我们推开他的门,联镇叔躺在炕上,看样子不轻。我们扶他起来,他的腿不能动了,耷拉着,抽去了筋似的。医院是住不得的,医疗费没人支付,也支付不起。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住个乡镇医院,一天没有个百而八十的下不来。对当时的乡下来说,没有个儿子养老是问题,生病了看不起病更是个问题,这两个难题联镇叔一夜间都遭遇了。村里有个中医,会针灸,针灸是免费的。我们请了他来。一个月后,联镇叔能下炕了,能挪到太阳窝里晒太阳。我们似乎又逐渐地把他忘却。
  这个冬天,联镇叔的伙食成了问题。大家伙劝他说,你就挨家挨门的要着吃吧,谁还不管你顿饭吃。联镇叔抹不开这个脸,说,临庄靠舍的,张不开口。小年那天,我看见联镇叔挎着个筐子,拄着根棍子,踟躇在村里的街道上。
  一晃就是一年。联镇叔的土坯房坍塌了,村里把闲置的校舍腾出来,联镇叔搬了进去。秋天里,下起雨,二嫂爬到平屋上收粮食,看见联镇叔的院子里蜷着一个人。联镇叔因高血压瘫痪了。都说,高血压是富贵病,并不富贵的联镇叔也得了这病。村里安排同一家族的一个嫂子按时给他送饭送水。嫂子尽职尽责,饭水都是一匙一匙地喂。三个月上,联镇叔去了,去了再也不能回来的地方。我再也不能听他唱戏说书了。
  周末,我回家,发现路边多了一个坟头。我料定那就是联镇叔的新家。坟头平塌塌的,比别的坟头都小,都不起眼。不远处就是我们家族的林地,我至今没明白,联镇叔为什么没有进林地。在九泉之下,他也只能和孤独凄苦相伴了。
  
                                                                           桐柱子
  
  起风了。院子里的梧桐树摇曳着。叶子的间隙筛下些碎银,晃晃地刺眼。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桐柱子狠劲地敲敲门:
  “老三,喝酒去。”
  “有酒肴?”
  “我逮了一串蚂蚱,还有几条鲫鱼。”
  我把书扔到磨盘上,抻抻裤子上的褶子,跟他钻进田家胡同。
  桐柱子的老婆喝敌敌畏死了。那天正好是桐柱子娘的忌日,村里人都这么说。桐柱子娘死的时候我有印象,是在五黄六月天,肚子涨得很大,躺在场棚里,苍蝇围着她嗡嗡地转。几个人抬着桐柱子娘上医院,医院里说,来晚了,回去准备准备吧。几个人把桐柱子娘抬回来,放到队里的场棚里。这是桐柱子爹的吩咐。村里女人骂桐柱子爹是窝囊废,早上医院,桐柱子娘死不了。桐柱子爹说:“我使啥上医院啊?”桐柱子爹没有钱。桐柱子娘就这么等死了。桐柱子老婆是个标致人,岭东的,岭东比我们这里还穷,要不然那么标致的一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桐柱子的。桐柱子喜欢喝酒打牌。白酒不过一斤不散伙,酒醉不是摔家什就是打老婆;打牌不管忙闲,通常打通夜。老婆坐月子的那阵,正是冬天。桐柱子家没有买煤,桐柱子老婆烧干柴取暖。那天是桐柱子娘的祭日,桐柱子老婆在坟上哭得很伤心,有很多人听见过,她是哭桐柱子娘,也是哭自己。她受不了这煎熬,回去就喝了敌敌畏,留下个不出满月的吃奶孩子。
  桐柱子再也没有续娶,这名声出去了,没有人愿意跟他。桐柱子逐渐过惯了这清闲日子,恶习改了不少。渐渐体味到日子的艰难,用庄稼人的话说,创人了。就是亏了他的儿子。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儿子一天天长大,眼看要上初中。桐柱子觉得儿子读小学还勉强供应得上,上初中花费更多,有些吃力,打算让他下学帮自己挣几个钱。
  这些都是往事。
  锅里的鲫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沫。桐柱子开始炸蚂蚱。屋子里烟熏火燎,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斜斜的,光柱里浮着些尘埃,飘飘扬扬的。桐柱子拿出个塑料桶,桶里是集上新打的地瓜白干。这种酒很便宜,口感很淡,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喝。因为便宜的原因,桐柱子也喜欢喝。而对于我,已经多年不喝它了。
  喝着喝着,话多起来。我说:“桐柱子,还得让孩子上学。”桐柱子抿口酒,不咸不淡地说:“上个球,谁能供应起他。”“少喝点酒就有了。”“不管用,一年的酒钱才多少!”桐柱子喝了口鱼汤,“三百来快,还不够一个学期的书费。想咱上学那会儿,才几毛钱。”桐柱子伸出六个指头。“你说,书本印得那么花花干啥?能认出字不就行了?还什么铜版印刷!”我说:“这个,咱俩说了不算。”桐柱子从床沿上拖下一本书:“你看看,劳动技术,庄稼人哪天不劳动?劳动还从课本上学?白白糟蹋钱,钱又不是土拉块。”
  我说:“再难也要上学的。”桐柱子把手一挥:“读完初中上高中,读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还得挣钱娶老婆买楼。没有钱不行,我给他省去中间那档子罗嗦。直接让他挣钱。”
  我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竟不能答对这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桐柱子。
  桐柱子扳着指头,给我算帐:香椿芽一百元,花椒皮三百元,柿子五百元,软枣五十元,一年下来不够一千元。桐柱子摇摇头:也想出去打工,孩子小,离不开。人哪,要认命。我家祖祖辈辈林上还没冒过青烟呢,不出秀才,念了也白搭。——这个混帐的桐柱子。
  太阳爬上西山的半山腰。桐柱子说,跟我出坡吧,醒醒酒。
  桐柱子肩上扛着锄头。趔趔趄趄的。走进玉米地时,玉米们挡住了他的去路。桐柱子把锄头拄在地上,哼哼地微笑着钻进玉米地。桐柱子敞着怀,玉米叶刮了一下衣衫的一角。桐柱子回转身:“你就在这里凉快吧,我进去了。”我看见,桐柱子的胸膛上划出一条鲜红鲜红的痕。我仔细聆听,漫山遍野只有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响,哗啦哗啦响。
  桐柱子蹲在玉米地里,一点点拔着野草,这些和玉米赛个子的生灵们知道,在离根最近的地方,有一双手反复地,和土地商量试探。
  而在这一刻,只有我知道,桐柱子哪里去了。锄头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提示:桐柱子们正在田野地深处,改变着这个夏天的形象。
  
                     觅汉坯子
  
  一个人憨得只知道找活干,干活从不知道累,我们管他叫觅汉坯子。他的双手像搂地的耙子,把脚下的土地翻了又翻。土地一年一个轮回,被他翻出来接受阳光的抚摩。晾过的土地不会发潮发霉,庄稼清爽爽地把根扎进它的心窝里。
  觅汉坯子抡起镢头,春天的风在挥动的圆弧里飒飒飞响,圆弧里闪过一道道亮光。新翻泥土的气息滋润着他的心脾。坐下来,卷起一包旱烟,扑嘟扑嘟深抽几口,疲劳随着烟雾消散在杏花的芬芳里。脱下鞋子,磕磕里面的土,扳扳脚指头,甩甩膀子,活络活络筋骨,田野里随即又闪过一道道亮光,还有扬起的土粒儿。土粒儿落到他的发丛里,也落到杏花的瓣瓣上。
  地头堰边撒上种子,有扁豆茄子辣椒,也有黄瓜土豆西红柿。薄些的地点上绿豆小豆和黄豆,花椒树下撒上芝麻。这些都是他的家庭成员。到秋天,就是他家族大团聚的日子。
  觅汉坯子信命。村头的槐树下,觅汉坯子把手交给算命的瞎子。瞎子说,你的八字呢?觅汉坯子嗫嚅着,我知道年月日,时辰不记得了。庄户人就像地头堰边随手撒下的菜种子,谁记得撒的那刻的子丑寅卯来。瞎子让他伸出右手,觅汉坯子搓搓手上的泥土,递过去。
  “你的手指粗硬,能刨出地里的金子。你手指间的空隙是个漏斗,攥到手心里的金子会从这里漏掉了。”
  瞎子摸摸他的脸。“你命中注定就在风里雨里了。风里来雨里去。”
  瞎子扳着指头拆八字。“没有土,就不会生根。你的命里不能缺土。也不能缺水,缺水你的庄稼不能长。缺木不成材,你要多栽树。不能发脾气,发脾气会上火,会把你的不多的金子化掉。你一辈子就是上坡下坡,在陡路上走着。该侧身子就侧身,该弯腰时就弯腰。”
  槐树叶子哗哗响,有一只小鸟撅着屁股挑在树枝上。觅汉坯子抹把脸,把脸上的鸟粪揩掉。觅汉坯子看看小鸟的屁股,看看瞎子,翻过来覆过去看着自己的手,好久没有说话。
  觅汉坯子站在麦田里,麦浪翻滚着,麦穗头紧贴着,却像恋人亲吻找不到对方的嘴。叶子与叶子之间摩擦着,发出的声响像山顶上松林里滚过的松涛。扁担插在麦垄上,把腰杆挺得笔直笔直;觅汉坯子的腰弯得像镰刀,他遵从了瞎子的玄语,他在努力地弯着腰。种麦子的时候,紧靠自己麦田的那一家,挨了他一垄地,觅汉坯子老婆不依不饶,要去干仗。觅汉坯子说,侧侧身子就过去了,他占咱一垄地,闲下来我开两垄荒,麦子一粒也不少打。他把这事摁住了。
  觅汉坯子在把麦子打捆前,走到麦地的堰跟里,朝着一堵墙停下。一场并不短促的阵雨从他的低空降落。随即他抛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抛物线的温度大约三十七度。他一脸的轻松重新弯下腰。
  雨水很大。山上涌出很多泉眼。觅汉坯子掬一捧泉水,咕咚咕咚喝个头心凉。用泉水冲去皱纹沟壑里的泥土,顺便捋一下头发,操起瓦刀。山里响起叮叮当当的石击音乐。瓦刀在他手里舞蹈。
  汛期的夜晚,觅汉坯子睁着眼睛睡觉。哪里有塌堰的声音,第二天就往哪里去给堰打补丁。层层的堰墙是串串的音符,不能把祖先传下的“五线谱”给断了。他搬起一块石头码上去,把头歪到一边,斜眼瞧瞧,这里不直,敲敲;那里不正,挪挪。直到把每一块石头砌得顺心如意。他和历史对话,回到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在心里,砌着另一道长城。觅汉坯子永远是地球的修理工。
  春天撒下种子秋天里结出新的种子。像极了人的传宗接带。一串串辣椒挂到院子里。再辣也要吃它,就像苦菜,再苦也要吃,也有人喜欢吃。有些味道躲也躲不过,就那么自自然然地进倒嘴里,不吃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想它。高粱晒米的时候,觅汉坯子爬上山冈,很庄重地倒背着手到处转。庄稼是他的儿女。把这帮儿女领回家,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他狠劲地清清嗓子,眼睛盯着高粱们,他在给儿女们训话。这些茂盛的庄稼加宽了他内心的河床,一个喝了太多苦酒的人,仿佛闻到了来生的酒香。
  手搭起凉棚,庄稼成熟的味道从他鼻尖上拂过。野鸽子闪动着银色的翅膀从头顶上掠过,嘴里含着玉米粒儿或者高粱米;脚下,一只老鼠拖着谷穗儿逃窜,它们因欣赏而截获着他的丰收。
  地里拱出嫩嫩的针尖。晶亮的露珠在针尖上抖动。新翻过泥土的清新钻进觅汉坯子的鼻子,他深深吸一口。身后是一只狗,迈着轻巧的舞步,晃动着尾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这条狗享受着觅汉坯子一年劳累后的轻松。
  该揣起袖子歇歇那双手了。钻进太阳窝,把血液晒成六十度老白干的温度,积蓄下力量,卯足了劲;或者围在炉子旁,热上一壶酒,梳理梳理一年里走过的日子。找个晴天晾晒好来年的种粮,去讲述来年那个春天里的故事。
  
                 四  嫂
  
  四嫂早在娘家就学会了出豆腐,她出的豆腐老成,村里人喜欢吃。四嫂做的的豆腐任凭在锅里怎么翻,都不碎,吃起来筋道,嚼后满嘴余香。四哥从外面学了一招,一斤豆子能出六斤豆腐,被四嫂骂个狗血喷头,说,肠子能打弯,良心不能打弯。四嫂认定,一斤豆子出二斤豆腐是祖上传下来的,做出的豆腐最好吃,临里靠舍的不能坑人。四哥一声不吭。四嫂是一把手,四哥在家里给四嫂打工。
  一天出一作豆腐,起五更,睡半夜,很操扯人。四哥站在一旁,听四嫂的吩咐,忙得掉腚摸耳。好歹整个工序,不需要四哥操心。四嫂是电脑,四哥根据电脑程序一丝不苟地运作。磨出的豆腐渣,用来喂猪。四嫂养着两头肥猪,一年能出好几栏。家里的油盐酱醋,孩子上学的费用就不用愁。
  村里传说着四哥的一个笑话。四哥给邻居家帮工,邻居家留他吃饭,找不到他了。四哥回去问四嫂:这顿饭吃不吃?四嫂嗔怪他:帮人家的忙,人家实在留,就吃。四哥回去时,别人都吃的满盘狼藉,所剩无几了。这个笑话成了大人们教育男孩子的绝好教材:别学你四哥横竖不懂,男人要有主心骨。
  摘柿子是男人干的活,通常是男人上树摘柿子,女人在树下下筐。四嫂和四哥翻了个儿。四嫂爬上树,柿子乖乖地钻进抽杆布袋;柿子还没摘满筐,四哥在下面没事干,转到山坡上摘野果吃,小孩子似的。四嫂一声吆喝,他再回到树下。有一次,四哥背过身去,在堰跟里撒尿。四嫂在树上喊:“就不会过日子,回家尿去。”四哥嘿嘿地笑,四嫂在树上哗哗地大笑,震得柿子叶也哗哗地响。四嫂在和四哥打闹呢。
  我们都取笑四哥:四哥,你气管炎,怕婆子。四哥说,谁功劳大,谁有发言权。她给我生儿子,点子比我多,挣钱比我多,我不听她的听谁的。我们哥几个都沉默了,四哥比我们这些取笑他的兄弟们更懂的自己的女人。
  刨地时,四嫂调起垄。四嫂说,你刨这条垄,我刨那条垄。一人一个垄畦子,四哥老是跟在后面,四哥刨地也刨不过四嫂。四嫂说,耩上麦子,你出去找活干吧,这点活一个人干得没啥干。
  四哥出去打工,到淄川找了一个小煤矿下井挖煤。挖煤很危险,一开始四嫂不同意,宁愿一分钱不挣,也不能把命搭上。一个月下来,四哥拿回两千多。四嫂不做声了。钱这东西诱惑力是很大的。不久,国家有政策,关闭小煤矿。四哥用塑料袋卷着铺盖到处找活干,在一家砖厂留下来。老板很黑,累死累活地干,一个月才给六七百元钱。除去吃的,剩不了几个钱。四嫂说,够吃的就行,剩几个算几个,一定要吃饱,混吃混吃,不能难为自己,愿意喝酒就喝点,只是不要喝醉,喝醉了容易出事,出门在外,处处留个心眼。四嫂嘱咐得很仔细,四哥听得也很仔细。
  四哥买回一条项链,说,城里女人脖子上都挂这个。四嫂说,我又不是城里女人糟蹋这钱干啥。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可高兴着呢。从此,四哥的地位有上升趋势。这从四哥回到家里四嫂什么活也不让他干可看得出来。
  四嫂到地里掰玉米还挂着那条项链。回到家里发现项链丢了,急得了不得。满村巷子里吆喝:谁出坡拣到项链了,可还给我,小千数块呢。乡下民风好,还真有人给拣着还给她了。四嫂把项链锁到柜子里收藏起来,逢人就说:“那不是咱庄户人戴的东西。”
  四嫂看见城里女人很不自在。四哥领她到城里长见识,她死劲攥着四哥的手,生怕丢了似的。四哥说,你只管走,车给你让路。四嫂不相信,从来都是人给车让路,怎么成了车给人让路。她好几次看到车上的人对他们的横冲直撞翻白眼,有的还骂了娘,吓得四嫂拽着四哥的袖子硬往马路边拉。
  四嫂跟随四哥进了公园。一棵柳树下,一对男女搂脖子掐腰。四嫂说,人啊,越来越不像话,这不像咱家的狗吗?四哥说,啥事?四嫂说,咱家的狗办这事就不背人,咱家的狗和村东头二牙子家的母狗黏糊成一块,任棍子打也打不开。四哥埋怨四嫂说,你打它干啥,人上了这瘾,也上树爬墙的。四嫂说,四子,你变坏了,你莫不是背着我也偷女人吧。四哥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不一月就回一次家吗?那是想你,想你和想孩子不一样。
  四嫂跟四哥在饭馆子吃饭。四哥点了很多的菜,四嫂吃得很没情绪:这不是糟蹋钱吗?白菜炖豆腐就吃得饱饱的,要这七葫芦八枣的干什么?四哥说,让你开开荤,你一辈子兴许没吃过呢。四嫂说,巴巴结结地挣一个月,吃不上几顿饭,不合算。四哥说,你以为我常吃吗?不就你少进城吗?我自己吃还舍不得呢。
  四嫂看见来了一拨人,腰肥肚圆的,几个漂亮的妹子把他们领上楼。
  四嫂问:“这是干啥的?”
  四哥说:“吃饭的。”
  “妹子是干啥的?”
  “陪着吃饭的。”
  四嫂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拽拽四哥的袖子说:
  “咱不在这干了,跟我回家种地去。”
  四哥一声没吭,直到桌上的饭菜不冒热气了,还在那里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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