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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乡愁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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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抵达的乡愁

                                                                 张 复 林

      开阔的田野,田野上空鸣叫着翻飞的鸟雀,弯曲的村道,村道上缓慢行走的牛羊,变幻的云彩,欢唱的河水……对于我这个留恋村庄之人,它们有着致命的诱惑。可我偏偏选择了逃离,我的逃离拥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一年,我考进了城里的学校,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满载着亲人的期望和嘱托,背起行囊,就此踏上了一条远行的路。
      熟料,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无尽的思念和回望。村口遮天蔽日、传言古时候点天灯的古樟群,村中心常年祭着祖宗牌位、昏暗得有点怕人的老祠堂,黄昏时和小伙伴玩扑蜻蜓抓特务游戏的晒谷场,捕鱼的水塘,水塘边破败的老水车,光了身子戏水的河湾,夏天粘知了的杨树林,春天的田野上,成片成片碧绿的麦地,秋日翻滚的金黄稻浪,整个村庄就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爱讲古、王侯将相不离口的满福爷,乡村草头戏班出身的长生娘,还有众多打小一块长大的玩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放电影般在我脑海反复放映,莫不令我魂牵梦绕。这些来自远方乡村的浓郁气息,一日日堆积起来,堆积成一种叫作乡愁的东西。
      每到年关,我会回村和老家的亲人度过几天。那几天,我一早带上老婆孩子拜访村里每一个成员,村东头的满福爷、长生娘是我最先问安的,村西长我一辈的叔叔婶婶,村南村北的房兄世侄,还有刚建了新屋的同辈,我一个也不会落下。清明,我必定安排时间回村祭祖,对着老祠堂漆黑的祖宗牌下跪磕头。我这样做,是要让孩子知道,祖宗牌上书写的是谁的祖先,我这一家是从哪里走出去的。我更要让孩子懂得,人有跪乳之恩,根在哪里,源头就在哪里,我们是从村庄这棵古老的大树分出去的一径小小的枝杈。另外,我还隐藏了一点小小的私心,就是借以获得村里人的认同,提醒他们村里还有我这样一个在外面的乡亲,有我这样一根分出去的枝杈。
       对我的登门拜访,村里人总是格外客气,说我回来一趟不容易,大老远的,拖儿带女,人又累,歇着就是,还不忘夸奖我儿子一番,什么将来准会有大出息,也会跟他爹一样为祖宗挣面子。寒暄中,他们的脸色却透着不少的生分。我原本想趁着走访的机会,了解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建学堂的事,村部建设的事,重修老祠堂的事,山场林权划分的事……并努力把话题往那方面引,可他们老是岔开我,对我的话题和关心,显出不冷不热的警觉,好像我在刻意打探什么,或者我试图插手村里的某些事情,让我颇为费解。话题常常难以继续,不得不辞谢。临出门,大娘大婶会把花生糖果鸡蛋什么的,一个劲往孩子怀里塞。孩子死也不愿接受,求助地看着我,我一时也不知说啥好。推辞不是,接受也不是,双方都显得促局。那尴尬场景,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这些年,村里后生多外出打工,不知是否沾染了外面的坏风气,过年不像以前常在一起习武练拳,现今聚在一堆就是摆场子赌博,我看见了也想参与他们的热闹,可我一凑过去,众人脸色一下子不自然起来,眼里流露着畏葸与羞怯,以为我会看不起他们,或者责备他们好逸恶劳、不求上进。且别说我没这个资格,一个考取学堂在外工作的,与在家种田或者外出打工谋生的,谈得上谁上进谁不上进么。有时在村道上,遇见走亲戚的村里人,我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问候,他们则马上停下赶路的脚步,并把路让出大半边,即便手里提着重物,或者挑着担子,要么手脚不知往哪搁似的,僵在那里。看着他们那幅不安的样子,我本打算说点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赶紧请他们先行一步。免得担心我截着不许他们走,不知如何应答我的问话,以为我非得从他们那里掏出点啥东西。望着对方逃也似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呆呆楞在原地许久。冬日空旷的田野,刺骨的寒风掠过,脸颊居然没半点感觉。
看来,即便每年我可以回到村庄,可以在村里四处走动,可以像村里人一样,去老祠堂认祖归宗,可村里人并不认我。在他们眼里,我完全是个外人,或者只是来到村里的一个客人,我跟他们再不是一伙的。村里的土地簿上,村组的派工单上,村里红白喜事的用事安排上,再不会出现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已经被村里人抹去。我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回到地理上的村庄,先前那个我曾参与其中、与我喜忧与共、血脉相连的村庄,已然成为我无法抵达的乡愁。
       田村,我老家村庄的名字,一个在梦中我不知呼唤过多少回的名字,一个曾编织我人生最初梦幻和美好的地方。我曾推究村庄的来历,啥时候有了这个村庄,村名是谁取的,到我这一辈村庄经历了多少代,问老辈人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打我出生,从上谱、祭祖、田地分授,以及按丁口的各种分摊,我就打上了田村的种种烙印。现今,田村还是那个田村,村里人还是那帮村里人,可他们怎么就不认了我呢,是我变了,还是村里人变了。仅仅是因为我离开了村庄,把户口迁到了城里么。表面上,他们对我客客气气,甚至轮番请我吃饭,可村里人越是客气,越表明他们内心已经不认了我这个曾经的田村人。
       年前,听到明伦和杰伦的死讯,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告假赶回去吊唁。在向参加葬礼的乡亲做了一番细致调查了解之后,怀抱满腹乡愁的我,收获的是另一种难言的苦涩和忧伤。明伦和杰伦比我大不了多少,杰伦小学时甚至还跟我同过学,却以自杀过早结束了各自的生命。一个跳崖,一个喝农药。明伦这个小时候爱听满福爷讲古,练过拳脚功夫,好打抱不平,被称赞有英雄气的少年,长大后却变得酗酒、赌博与争强好胜,未及中年又得了肝癌。起初村里的郎中一直当作胃病治,后来曾来我工作的城市求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明伦并没有求助于我,哪怕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帮忙找找医生也行。据说,后来明伦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跳的崖。而杰伦我去年还见过,就在我上班的那条大街上,他说来城里找活干,精神显得很低落。头发蓬乱的他,一脸沧桑,就像个半老头子。不久,有人说他喝了农药,他的两个儿子被迫辍学,去了遥远的南方,用他们稚嫩的身体去承受异乡的风雨。杰伦进城时,一定正为儿子的学费犯愁,可他竟没向我这个城里的同学提起半句。
       对于明伦和杰伦的死,我无话可说。一个人,义无返顾,走向最绝望的那一步。表面上,如果明伦不是那样要强,就不会借谷烧来反复把自个折腾,身体应该不会垮得那样快。即便后来得了病,如果不在村里耽误,如果能筹到那一笔去城里就医的款子,也许不会转为恶疾。而实际上,怕是一直以来,那颗少年英雄的心无法承载生活的刀斧。当明伦攀上悬崖纵身一跳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哦。至于杰伦,这样一个把一生都交给了土地的人,居然供不起孩子上学,不得不离开土地,最终,身无长技的他在城里失败了。杰伦可是村里最勤劳,农活做得最漂亮的人。他是村庄一头终日沉默寡言的牛,本应把力气都使在土地上,可命运却把这头吃草的牛赶进了城。
       本来来到城里,明伦和杰伦都需要帮助,而且在这个虽陌生的城市,至少还有他俩的一个老乡在这里,可他们都没和我联系。即便碰了面的杰伦,也未提到过他的困境。很显然,村里人不是怕还不起我这个人情,而是他们认为我再不是一个田村人了。在田村,我已经没有了一块地、一口塘、一片瓦,甚至那只盛饭的土钵,也在上学前被我摔个粉碎。我曾认真查阅田村新修的族谱,那上面有这样的载录:×××,×公支裔,庚午秋岁,考学堂离开田村。至于后来我参加工作,娶媳,生子,却没有任何记载,而我同辈的房兄房弟,乃至下一辈的男丁,他们娶媳、生子均有载录。合上族谱,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是田村放弃了我,还是自己主动斩断了与村庄的血脉关系。即便我怀抱了浓浓的乡愁,那也仅仅是乡愁而已。田村早已不是我的田村。
       可背地里,我常常自认为还是一个田村人,只不过被一阵经过村庄的风吹进了城。村里人哪里知道,自从离开田村,离开田村的麦场、稻田、老祠堂、山场祖坟,我就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自己是个田村人,我在外面代表的是田村。我在异乡流血流汗,默默奋斗,独自承受着异乡的孤独与艰难,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个村庄的声誉与尊严。城市的繁华与梦幻背后,隐伏着太多的冷漠与坚硬,城市让我这个乡下人变得焦虑、敏感、脆弱。这一切,田村人谁也不知晓。他们只羡慕我吃上了国家粮,我这样一个原本跟他们一起摸鱼、种地、砍柴的傻小子,忽然在城里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我在城里过得并不快乐,我只不过是一只蛰伏在城里,却不断忧伤地怀想乡村的甲壳虫。
       在城里的这些年,我把整个的生命始终毫不保留地向田村敞开着,却没有意识到,我的身后没有观众,没有田村人关注的目光,我的荣辱与奋斗与田村人无关。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村庄之外一个人孤独的表演。
也许,今生我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被田村离弃的虚空与苍白。
      清晨,我会早早起床,在自家阳台活动活动,就像老家习武之人练习拳脚一样,它保证了我一天精力的充沛,同事都夸我精神好身体棒,殊不知我可是继承了老家的习武之风。“天上下凡三圣母,生下沉香和爹住,沉香日夜哭着要寻母……”开心或者不开心,我常会模仿长生娘吊两嗓子,遗憾的是,先前长生娘唱得叫人直抹泪水的《宝莲灯》,我只记得了起始这几句。至今,我仍保持着田村人的质朴与不事张扬。在市场上,尽量不添置那些太光鲜的东西,我怕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掺假,淘米我不会超过两次,我坚信母亲的话,米皮是养人的。而且一日三顿的剩菜剩饭,我总是舍不得倒掉,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在乡下缺衣少吃有关。尽管私下里我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持什么好品格,或者多年养成的什么好习惯。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依然不自觉地保持着它们,它们就像我的影子,紧紧跟在我身后。当我在街市上看到那些来自乡村的东西,比如稻米、大豆、红薯,甚至各类绿色菜蔬,我都会格外亲切,就像看到了我的那些分别已久的乡亲的面孔。我是那样熟悉它们,我爱它们,是它们重新唤起了我久违的乡村身份与记忆。
       至今,我仍近乎固执地保留着田村的许多生活习俗。比如,春天来了,立春、雨水、惊蛰这些节气,会提醒我像田村人下地那样,该下足工夫了,似乎它决定着我在城里一年的收成。农历六月六,我会把所有的衣被抱到阳台上曝晒,我相信,温暖的阳光会伴我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我会偷偷溜到城郊,找块无人的空旷场地,给远方已逝的亲人烧纸钱,好让先祖们花着我孝敬的钱币时,庇佑我这个城里的子孙。大冬要来了,我会提前去市场买只鸡,田村人相信,大冬吃鸡,岁岁平安吉利。那天,我要一家人把整只鸡吃完,老婆吃得很苦,孩子就像见了敌人,我吃得喉咙叽里咕噜的,老婆说像半夜鸡叫。有时候想想,我也犯糊涂,为何一家人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也许老婆孩子是城里人,而我只是个呆在城里的乡下人。
       田村的这些生活习俗,我在城里固执地保持着,要是村里人知道了,他们会夸奖我,还是会笑话我丢田村人的面子呢。即便我甘愿置自己于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可我所极力挽留的,也只能是村庄一些表面的,近于仪式的东西,我再也无法深入田村那片土地的深处。我住的是远离地气的高楼,吃的是经过深加工的精致食品,呼吸的空气混合了城市二十四小时不断排放的废气,而不再是村庄充满着麦香、稻香、花草树木清香的自然之气。
       我了解田村人,骨子里,他们并不是很开明开放的,从对一些老旧的东西那样顽固地保持着感情与执着,就足以证明田村人的传统与保守。比如老祠堂。虽然家家户户厅堂上有各自的神台,可大年大节大喜事,仍会集中去破败的老祠堂祭祀。比如老屋地基。也许老屋早已倒毁,只留下一片瓦砾荒草掩覆的地基,一家人仍会设法保护好老屋地基,盼着把屋做回老屋场的那一天。比如老井。一村人世世代代从老井取水吃,老井延续了一个村庄的血脉;每年七八月间农历分龙那一天,不论阴晴刮风下雨,村里人齐聚井台,参与掏井活动;田村人称那一天下雨为分龙,老井蓄水则是接龙。比如老中医。田村人看病信赖老中医,村里人病了,就去请十几里外一个叫秋丹的老中医。一袭纺绸衣裤的秋丹,手执一把书着“悬壶济世”字样的黑漆折扇,不急不缓,徐徐奔走在乡村小路上,药箱则背在身后替他撑伞的病人家属身上。秋丹在田村很有香门,开出的药单上,那些有着神奇药效的中药,让少年的我十分惊奇,它们全是夏天或秋天,我和小伙伴在地里挖过或采摘过的,像半夏、麦冬、蝉蜕、葛根、车前草、凤尾草、苍耳子、金樱子、牵牛花、七叶一枝花……
       老祠堂、老屋地基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是谁也丢不起的神圣之物。老井水则是从土地上冒出来的,是一个村庄的血脉之源。而老中医开出的那些药物,更是田村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是它们消除着一个村庄的疾患与疼痛。千百年来,这些东西与一个村庄繁衍生息,生死相依,构成着一个村庄的全部神秘与传奇。
不知为什么,我总这样固执地认为,终有一天,或许在我老了的时候,我还是要回到田村去的。这里面也许包含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宿命,就像一个人的面世与出生,命中早已注定,田村是我无法变更的选择与回归。只是,那时村里人会接纳我吗?或者他们会像以前一样,仅仅把我当了一个客来接待?而不是村里一个曾经的少年,青年,和老人。如果是那样,我会是多么的失望。先前,村里的稻田、玉米地、井台、河沿都曾烙下我歪斜的脚印,村庄上空飘荡的炊烟中,也曾混杂了我带着汗馊味的气息,老祠堂后面那堵断墙上,也曾留下过少年的我多少不为人知的涂鸦之作,可这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在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就把它们连同属于我的地气、血脉、水土,一并寄往了异乡,彻底切断了那根我与村庄血脉相连的脐带。
       像一滴水,我从故乡的大地上消失。每当工作中需要填写履历,展开那些空白表格时,感觉面对的再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块厚重的土地。当我在籍贯那一栏里,写下老家那个县份的名字的同时,总是一并写下“田村”二字。我写得那样缓慢而郑重,仿佛不是用笔在书写,而是用锄镐在田村的土地上雕刻。
       我一笔一划,小心雕刻着一个村庄永久不变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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