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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马 桶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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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四二房坡折回来,低着头匆匆赶路。不料,膝盖被什么撞了一下,痛。抬头一瞄,是只马桶。那一身臭气的汉子骂了句,不长眼哪。我愣了愣,想,这人怎么这样冲,像吃了铳子。哦,是的,他们全在打铳。
    又看见那汪水了,清清白白的流。溪边展开一片稻田,呈黛绿色。一蔸一蔸的菜畦吐着生机。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热烘烘的粪便气味,直撞人的鼻息。这气味,只有熟稔的乡村才有,也只有靠近一只庸常的马桶才闻得更加真切。
    梅溪乡下,马桶又叫粪桶。平常日子,田边地头的蔬菜或作物什么的要施肥了,村人会用一杆长瓢将粪池里的冒着一个个绿气泡的粪便,哗哗啦啦舀入马桶,然后挑着,穿过阳光或薄雾,走向稻田深处,又哗啦哗啦泼在泥土里。那些蔬菜或作物便蓬勃生长,发出碧绿的亮光。只有寒冬腊月的夜里,马桶才走入村人的睡房,装屎尿。夜里,要拉便了,裤儿一退,屁股挨在桶缘,吸口气,用力一抵,稀里巴拉流入桶内,清脆有声。刹那间,满屋子弥漫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习俗,沿袭了很久。啊,啊,乡人也太不卫生了。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生命与一只马桶有直接的外在联系。那年,四二房坡的罗嫂忽然深夜一阵肚痛,要临盆了,却以为要解溲,马桶上一坐,用力一抵,结果屙出一个呱呱而啼的婴儿来。这一壮举,差点把村人笑死。她男人也笑,便将错就错把这娃儿唤作了马桶。
    恰好这年属马。依照生辰八字,属马不好,要么遭人欺凌,要么不走正道。后来他爹找算命先生掐算,算着掐着,突然不算了,一脸高深莫测。爹满脸狐疑。问,咋啦?算命先生丢了四个字,命哪,命哪。
    马桶在阳光里疯长,长到九岁,爹娘双脚一蹬,去了。成了孤儿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不怎么安分。爹娘一死,读了两年私塾的马桶自然无人供养了,不得不给村里一个富农放牛。放牛是个美差,溪边滩上的草儿绿汪汪的,葳蕤一片,充满太多的生机与诱惑。一到春天。各种名目的花儿次第开放,开得热闹而鲜艳,在阳光里曳动,让人想入非非。马桶很怪,怪得邪乎。夜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个圈有麻绳的硬纸牌,用东家的毛笔编上号,然后挂在一条条牛的劲脖。清早,依照编排的甲乙丙丁的秩序,将一头头牛儿赶向溪边。日子久了,那牛儿也熟悉了自个儿该站的位置,不乱套。这情形,有如草原上经验丰富的牧民在放牧一群羊。牛,各自站在溪边走动,悠闲地啃着草,不跑。狗日的马桶却躺在松软的滩上晒太阳,用草帽盖着半边脸,留一只眼睛,瞟。牛儿嚼了一阵,饱了,望了人一眼,哞。仿佛在说,咱是否可以休息了。人望了牛一眼,手一挥,仿佛一种暗示。牛儿果然依次蹲下来,歇息。这小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躺了半日,忽然肚子饿了,猫着身子一溜烟梭到别人家的地里偷黄瓜,扯萝卜,搂了一抱,又窸窸嗦嗦溜向草滩,嚼得咔唧咔唧响。有时,冷不丁地会啃出一条蠕动的虫子,呸,吐得老远。狗娘养的,背时。那些碎喳儿用一个挖出的坑埋着,盖上一把草,就掩盖了。自然也偷李子桃子以及别的什么。这小子会爬树,长得又瘦,眼睛却贼亮,一睃一睃,像猴子。一树果木被他逮上了,眨眼间,就只剩一团树叶了。丢了黄瓜萝卜和果木的人家,气得跳脚,都知道不是野兽捣的乱,人的脚板印子太明显了。便站在村口一顿臭骂,通娘。马桶的娘反正没了,你去通吧,通空气。但这小子毕竟是人,听久了,烦躁。夜间,将骂他的家伙墈边的大南瓜,用刀挖个洞,在里面屙泡屎,然后严丝合缝盖上。待那人摘回去,打开一瞄,喷出一股呛人的屎臭。呸,娘卖的,哪个造的孽,短命啦。马桶躺在草滩上一听,窃窃的笑,欣然而卧。马桶有屋不能住,有床不能睡,只能睡在牛棚里,与牛一起睡,为啥?东家说守牛,如若丢了一头牛,一年的工钱便没了。马桶和牛夜夜抵足而眠,人、稻草和牛的气味在牛棚里纠缠,热烘烘的抵达人的内心,冬天就不同了,一阵阵彻骨的寒风吹进来,吹在盖着身体的蓑衣上,嗦嗦作响,冻得这小子瑟瑟发抖,牙齿一嗑一嗑的响。牛在哆嗦,人也在哆嗦,许多个夜晚,泪水哗然而出。空茫里,唯有牛儿投来温暖的目光,慰藉孤独的心魂。好容易捱到年关,领了工钱,马桶萌生出不安分的想法,去汉口做帮工。可是,翌日春上,顺着水路漂到汉口,在举目无亲的异样的目光里,才知道孤单无助的滋味是什么,敲响一家家店铺的门,要么把他当成一个叫花子,要么像撵狗样的轰出门去。游魂般在街上晃了几天,口袋里的几个铜钱早已花光了,人也得脏兮兮的像个鬼了。这个臭小子,人没长活,就想闯荡江湖,也不怕长江河里的水把他呛死,这是村人的后话。现在,他果真把自   己搞成了个乞丐,一路沿途乞讨,饱一餐饿一餐往回走。否则,一条小命都会搞掉。
    村人的哂笑里,他又给人打起了长工,一打便十年。放牛,砍柴,车水,担谷,泼粪,犁田,什么都干。不干不行,要吃要喝啊。岁月里的阳光和风雨,把他打磨得人长树大了,手臂上的键子肌一块块饱胀,黝黑发亮,像藏着一只只壮实蠕动的老鼠。这小子自然时常用马桶给人泼粪。两只硕大的马桶装得满满的,挑在肩上悠悠的晃,在阳光下的稻田间移动,走一步,溢出一线,溅在田埂的杂草上,漫出一股浓烈的气味,真个是马桶在挑马桶呢。他干啥事儿都性急,泼粪更性急,走入稻田或菜地,不是用粪慢慢的点,慢慢的浇,却一手提着桶耳,一手摧着桶底,使劲一泼,便有大片大片的粪儿哗哗而出,在阳光里闪,这动作才叫泼呢。顷刻,一股巨大的臭味覆盖了半个冲畈。马桶是乡中最贱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比它更低贱的了,以致于乡人骂最没出息的家伙是只马桶。那夜,东家又泼天泼地的开骂了,指着马桶的额头骂,你狗日的锯得几只马桶了,连粪也不会泼,哎,亏你还是个人哪。马桶桌子一拍,回敬,老子是只马桶,关你屌事。立马算了工钱,拂袖而去。
    很久没干偷萝卜白菜的勾当了,那个月夜他鬼鬼祟祟梭到人家的菜地边伸出手指时,忽然僵住了,想起了什么。打自那次汉口回来,很长时间里,他学会了抽烟喝酒,也学会了打牌,甚至赌博,连爹娘留下的三间瓦屋给输掉了。但有一样东西他发誓都不干了,偷萝卜白菜瓜果算个啥呢,太没出息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一搐一搐,两眼望着壮实的萝卜发出饥渴的欲望,在滚呢。想了一阵,那手终于坚定的缩回。一转身,渐行渐远,消失在深沉的夜幕里。
    这小子如一团空气在四二房坡蒸发了。一天、两天,人们没在意。一年、两年也没引起人们多少惊讶。一个孤儿的出生,或者消失,能引起人们多大的关注呢?至多说了句,放心,这狗日的过不了多久会灰不溜秋回来的。可是,一晃过了四十年,村中很多人在时间的缝隙里一个个消失了,那狗日的马桶仍没回来,人们彻底将他遗忘了,就连徐氏族谱上也成了一个空白。
    时间如匆匆流逝的溪水,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四十载光阴,淡远了许多记忆。那个秋叶飘零的日子,十多辆浩浩荡荡的军车缓缓开进坡来,将军手一挥,到了。豁口还是豁口,溪水还是溪水,菜地还是菜地,全是原来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变了的是人,将军自己须发皆白了,田畈里的年轻人一个也不认识。好容易看见一个老头用一只粪瓢从马桶舀着粪儿在点菜。立马上前寒暄,那老头儿眼睛鼓得老大,一脸疑惑,望了半天,摇头。二爹,我是马桶、马桶哩。马桶?不会吧,那狗日的死了好多年了,不学好样,败家子呢。将军心里一酸,想不到自己戎马一生到头来在乡亲的印象里仍是如此,不好多说。竟自带着一队人爬到父母的坟前,焚了香,燃了一阵鞭炮,跪地磕头,深深祭拜了一番。然后一脸戚然的望着曾经下榻的地方,望了望,才知原先的地基上已砌起了一幢新屋。故乡物是人非,甚至人非物非。面对秋阳下的一切事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感到岁月如此的匆忙和一种不可知的寒意在阵阵袭来,撩开他那敞着的披风,钻入内心。在阳光淡薄的坟前站了一阵,瞟一眼,又望见了儿时放牛的那个草滩,不由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倏然,一股温意潜入心底。四十年前的那个月夜,他独自沿着山道从村里悄然消失,去江西井冈山参加了红军。四十年后,一身戎装猛然在村口出现,仿佛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牵引着他人生的脚步。那次延安大生产运动,他甩开膀子挑着满满一担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个小鬼见了十分惊讶,笑。笑啥呢?老子本来就叫马桶。众人一听,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气不打一处出。首长真幽默。
    直到这时,乡人才似乎嗅到了一种气味,渐渐相信他真的是个将军了。立即四处奔走,吆五喝六,办筵席,款待将军及一干人众。酒桌上,一群人五人六的村人扛着酒兴欠着身子,一脸荣光的说,您是咱村子里的荣耀和骄傲呢。将军淡然一笑,宽大沧桑的脸上水波不兴,此刻的将军已不是当年那骰子一掷大嚷大叫的马桶了,但村人不知山高水深,几杯猫尿下肚,又马桶来马桶去,只差点喊狗日的了。
    将军空洞着一颗心回去了,很久没来。忽然一日,将军溘然长逝,在一片忧伤的气氛里,他的骨灰安放在父母的旁边,建起了很大一座坟墓,且架起了一个高大的亭子,植下两排青苍的柏树。墓前的石碑上赫然镌刻着“徐大卿将军之墓”,在阳光里闪闪烁烁,照亮一方天空。岁月依然在溪水里哗哗流逝,山外的世界在阳光里生发着深刻的变化,日子越来越红火了。可四二房坡仍在原地转着圈儿,挑粪种菜,种谷子,打铳儿。村人一脸愤懑,没沾半点将军的光。都说,啥将军哪,马桶将军。除了好赌偷菜,还有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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