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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纸上故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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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上故乡

                                                                       张复林

       因为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的土地,我把它写成文字,描在纸上,称为纸上故乡。
       那年秋天,我失去了土地。我考进了城里的学校,庆幸自己终于走出了村庄。我是那样迫不及待把土地交了出来,似乎生怕稍有迟疑,就无法抹去泥土烙在身上的某个屈辱印记。我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再也不会像我的那些两腿沾满泥水的乡亲,牲口样祖祖辈辈拴在田村的土地上。那时年少的我怎么也意识不到,土地一旦被放弃,就再也不可能拥有它。
       入学的前一天,村里的族人和远道而来的亲戚不断挤进我家狭小的土坯房。家里从堂前到地坪摆了十二桌,狗肉谗人的浓香混合着刚开坛的谷烧,飘荡在整个村庄上空,久久不散。痛快地洗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那套从镇上同学那里弄来的黄军装,我在通向村外的那条老土路上骄傲地悠来晃去。肥大的军装,总让少年的我兴奋地想起出征远行的将士,以我当时懵懂的年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远离家乡,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就像当年出走田村的春秋一样。
       那时候,读过古书,喜欢追着村里孩子讲楚霸王、讲薛仁贵征东、讲水泊梁山的春秋早已离开了村庄。春秋跟我一个村,我俩同族同宗,在同一个祠堂祭祖,去同一座山扫墓,家里的神台上,供奉着同一个祖宗牌位。在田村,春秋是个种不来田的人,常常遭村里人嫌弃。要播种了,耙不了田;要上肥了,挑不动粪;要收割了,扛不起那山一样沉重的打谷桶。不作田,不娶媳妇,不养儿女,在田村人眼里,春秋根本不像个农村人。村里人忙得不可开交时,他却像个闲人一样,东逛西逛的,田村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村口河堤上,夹道的老柳和枫杨树,构成一道天然的乡村风景。密集的枝桠间,远远送来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聒噪。几个人大汗淋漓,沿着长长的河堤,奔走在去往集镇的路上。那是当年考进城里的学校,顶着八月的骄阳,我和父亲、堂哥挑着稻谷,去乡上办理粮食和户口迁移的情景。就在那一天,父亲被队长叫到地里,把属于我的土地交了出来。“你儿子就要去做城里人了,这可是全村人的骄傲,几颗土坷垃痛心个毬!”隔着几块地,队长的大嗓门顺着风传过来,父亲像没听见,独自蹲在地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那块地。那一幕,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的窝囊表现,对即将跨进大学校门的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目光短浅,我在心里暗暗骂着父亲。要知道,那时只要我走在村里,村里人无不用羡慕的目光打量我,他们都把我当了一个城里人看待。在村里人眼里,这个少年的未来不可限量。
       毕业后,从街道户籍警那里,拿到一本暗红色居民户口簿。户别栏中,戳着“非农业家庭户口”字样,长条形印章,用的蓝印泥,特别醒目。我突然意识到,再没有了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我成了一个彻底失去土地的人。在田村,我已经没有了一块地、一口塘、一片瓦,甚至那只盛饭的土钵,也在告别村庄的那一天被我摔个粉碎。
       当后来的伟春、小河、运鸿陆续考取学校,把户口从村庄迁出去时,村里人纷纷去祝贺,祝贺他们走出了村庄,说他们再也不会争了村里的口粮田。连带村里那些刚嫁出去的女子,随着户口迁出田村,她们名下的田土马上被村里重新分配,她们都被认为不再是一个田村人了。而我的叔叔、堂哥、侄子、侄女,以及这些年出远门打工的乡亲,无论他们离开村庄多久多远,但只要户口仍在田村,田村有他们的土地、山场、塘堰。这些留住一个人的根与血脉的东西,足以表明他们仍是一个田村人。而放弃了这些东西的我、伟春、小河、运鸿,已经不可能再是一个田村人。
       有消息说,这些年春秋在外混得并不好,落魄的他又回到了田村。据说回到村里,春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名下的那六分水田和土丘上几块瘦长的旱地。村西最肥沃的四亩丘,靠河的一块正好是六分。田间的禾苗长得肥肥壮壮,似乎老远就听得见禾苗嗞嗞喝水的声音。塘窝里的土丘上,几块相连的旱地荒在那里,倘在以前这个时节,麦株该齐腰深了,风一吹,麦浪翻滚。五月麦熟时,连片的麦地,会引来铺天盖地的鸟雀,云朵样遮蔽着村庄。即便离开村庄多年,这些田地仍是属于他春秋的,他春秋仍是这些田地的主人。这在村里的土地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并且,当村里人走过这些田地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想起田村还有一个叫春秋的人。
       可以说,正是这些田地留住了春秋的田村人身份。要是没有了村里的那块地,春秋根本就不会有回到田村的名份。由不得羡慕起春秋来,虽出走多年,村庄仍留着他的地,他仍是一个田村人。当然,我也常为春秋遗憾,感叹春秋生错了时代,若生逢乱世,春秋必定是一条好汉,必定会衣锦还乡。封闭年代,春秋的出走田村,也许只想离开一个容纳不下他的小地方。犹如古时悲壮的侠客,春秋义无返顾,匹马单枪,开始他迟来的闯荡。那是偏远乡村一个有眼光的人,对生活的另一种热爱与追寻。
       如今,村里后生纷纷外出,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孩子,水田由原来的双季稻改作了单季稻,而旱地更是抛荒了不少。看着那些荒芜了的土地,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痛心不已,谁也不愿相信,田村人会真正放弃土地。
       在田村,没有谁不对土地充满了敬畏。村里谁家办宴席,无论喜宴,还是丧席,席上不论主客,敬过天神之后,喝的第二盏酒就是敬土地神的。村口老土路旁,一片阴森古树遮蔽的破旧土地庙里,至今仍供奉着的就是土地神。田村人信奉,土地养育着村庄,村庄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就是村庄的命脉。远古时候女娲抟泥造人的传说,至今在村庄流传。先前,村里人有了钱,就买田置地,一些出远门谋生的人,也不时把有限的银两寄回家乡,在村里买田买地。村里有个破落户,喜欢夸谈祖上的辉煌与荣光,每每说及祖上留下了多少良田和土地,往往两眼放光,显得那样陶醉和神往,俨然一个曾经的土地的国王。
      老人们坚信,今天村里人外出只是短暂的,过不了多久,他们必定会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人,跟一棵树,一株庄稼没什么两样,只有和土地连在了一起,才不会随波逐流,才不会没有归属。而一旦离开了土地,一个人的命会变薄,成为一张飘飞的纸片,被世界吞没。
       今天城里的我,不正是那张飘飞的纸片么。
       即便户口不在了田村,村庄没有了我的一块地,我仍固执地认为自己还是一个田村人。我的田村人身份,没有谁可以改变。我父亲、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是田村人,发黄的族谱,白纸黑字载着。可这一切,自从做了城里人,我的身份就悄然发生了逆转。这些年村庄发生的不少事情,无情地证明了我的田村身份的丧失。
       明伦和杰伦的死,实在令我震惊。他俩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杰伦小学时甚至还跟我同过学,却以自杀过早结束了各自的生命。一个跳崖,一个喝农药。明伦这个小时候爱听春秋讲古,好打抱不平,被春秋称赞有英雄气的少年,在长大后却变得酗酒、赌博与争强好胜,未及中年又得了肝癌。起初村里的郎中一直当作胃病治,前几年曾来我工作的城市求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明伦并没有求助于我,哪怕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帮忙找找医生也行。据说,后来明伦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跳的崖。而杰伦我去年还见过,就在我上班的那条大街上,他说来城里找活干,精神显得很低落。头发蓬乱的他,一脸沧桑,就像个半老头子。不久,有人说他喝了农药,他的两个儿子被迫辍学,去了遥远的南方,用他们稚嫩的身体去承受异乡的风雨。杰伦进城时,一定正为儿子的学费犯愁,可他竟没向我这个城里的同学提起半句。
       对于明伦和杰伦的死,我无话可说。一个人,义无返顾,走向最绝望的那一步。表面上,如果明伦不是那样要强,就不会借谷烧来反复把自个折腾,身体应该不会垮得那样快。即便后来得了病,如果不在村里耽误,如果能筹到那一笔去城里就医的款子,也许不会转为恶疾。而实际上,怕是一直以来,那颗少年英雄的心无法承载生活的刀斧。当明伦攀上悬崖纵身一跃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哦。至于杰伦,这样一个把一生都交给了土地的人,居然供不起孩子上学,不得不离开土地,最终,身无长技的他在城里失败了。杰伦可是村里最勤劳,农活做得最漂亮的人。他是村庄一头终日沉默寡言的牛,本应把力气都使在土地上,可命运却把这头吃草的牛赶进了城。
       本来来到城里,明伦和杰伦都需要帮助,而且在这个虽陌生的城市,至少还有他俩的一个老乡在这里,可他们都没有和我联系。即便碰了面的杰伦,也未提到过他的困难。很显然,田村人不是怕还不起我这个人情,而是他们认为我再不是一个田村人了。
       不被当作一个田村人看待,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它深深刺痛着我,牵扯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村里人哪里知道,自从离开田村,离开田村的麦场、稻田、老祠堂、山场祖坟,我就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自己是个田村人,我在外面代表的是田村。我在异乡流血流汗,默默奋斗,独自承受着异乡的孤独与艰难,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个村庄的声誉与尊严。这一切,田村人谁也不知晓。他们只羡慕我吃上了国家粮,我这样一个原本跟他们一起摸鱼、种地、砍柴的傻小子,忽然在城里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么多年过去,我把整个的生命始终毫不保留地向田村敞开着,却没有意识到,我的身后没有观众,没有田村人关注的目光,我的荣辱与奋斗与田村人无关。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村庄之外一个人孤独的表演。
       我已不知该如何来改变村里人的这种看法。其实,我心里十分清楚,只要我还是个城里人,只要我的户口还在城里,就不可能改变它。就像一只蛰伏在城里,却不断忧伤地怀想乡村的甲壳虫。站立异乡的窗口,城市的高楼遮断我的视线,哪里是我的归依之所。
       故乡是异乡。我的心猛然被针扎了一下。
       突然好想要回原先属于我的那块地,我情愿拿我的城市户口交换它。可我知道,即便我做得到放弃城市户口,回到田村也拿不回原先属于我的那块地。村里人可是把土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因为某块地界的纠纷,或者一处山场的争执,村里人常与邻村人发生严重的冲突,几乎全村的男劳力都参与那些流血事件。而上头下屋的族人之间,也常因几寸的地场屋基而争端频发。村里人为土地拼命,恨不得像抱粮食一样,把土地抱在怀里。
       因为冬天的一次意外,三岁的桂花栽进了火塘,留下半边脸的疤痕。起初,桂花照样与村里的男孩女孩一起玩“猪八戒娶媳妇”,一起围着春秋听木兰从军,一起赶七八里的夜路去镇上看电影。后来她那一拨的女孩都出嫁了,她却成了村里的老姑娘。虽是个老姑娘,在村里,桂花却有名有份占着一份田地。村里不断有娶媳妇进门的,都要分一份田地。眼看村里的田地越分越少。一天,村里来了个安徽棉花客,队长找到桂花爹,说:老哥,桂花从小遭了罪,可做爹的总不能养一辈子,还是帮她找个婆家吧;我看那个棉花客,做的虽是走四方的生意,苦是苦点,跟着人家饭还是有吃的。就这样,可怜的桂花跟棉花客走了。可她爹却死活不愿把地让出来,带着男人难听的哭腔,不住诉说着,桂花可不是嫁出门的,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桂花,我苦命的闺女哦!下辈子找个有钱人家投胎吧!”夜间,有人听见桂花爹在桂花那块地里嚎哭。男人的哭腔,听起来是那样揪心。
       村里人中,小凤的遭遇一直深深牵扯着我的神经。离婚的小凤是被迫回村的,拖着两个女娃子,柔弱的她不得不像小时侯一样,跟父兄一起生活。听说她原来的男人好赌,脾气又暴躁,在外输了钱,回来就打老婆,辱骂小凤不会生崽。村里人都十分同情她,但又不能接受她,村里向来的说法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甚至父兄都这样看待。因为这一点,她的孩子也受到村里同龄孩子的欺侮。在村里,小凤总是抬不起头来,就像过的是一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这两年,小凤一直想把户口办回来,以便从村里要回原先她名下的地,却遭到族人的一致反对。去找队长,队长屡屡劝她:小凤,你这样年轻,还是去外面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吧。看来,要在村里得到地是没指望的,小凤想把娃子送人,好外出做工,却没人要女娃子。几次,小凤在田村河边徘徊,娃子的哭声又把她唤回了。可怜的小凤,谁知土地对你的伤害有多深?
       在此,土地已经成为我、桂花、小凤,共同的念想与疼痛。
       明伦、杰伦、桂花、小凤,这些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伙伴,我们曾在同一块土地上长大,一起游戏和奔跑,一起梦幻和向往,天真地传唱幸福的歌谣。我们相信世界的美好,就像相信村里的一棵树、一块田、一口井。现在,远离乡村的我,只能站在命运的另一个门口,怀想我的那些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伙伴,无助的他们仿佛就站在了我的面前,目光饱含着无限的辛酸与忧伤。他们身后,乡村展开的,再也不是那样一片开阔而明丽的天空,它变得遥远、灰暗、沉重。
       在田村人眼里,我已经离开田村多年,桂花、小凤则是嫁出了田村的,田村再没有了我们几个人。在他们看来,自从队长把这几个名字从田村的土地薄上抹去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再也不是一个田村人了。
       那一天,故乡变成了异乡。命运的分岔,从此指向漂泊与不定。
       失去土地的我,只能像一株无根的浮萍,继续在城里漂着。一如那梦中时常想起,却至今不知漂泊何方的桂花和小凤,我们都成了一条再也游不回村庄的鱼。
       也许,今生我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被田村离弃的虚空与苍白。
       至今我仍保持着田村人的质朴与不事张扬。在市场上,尽量不添置那些太光鲜的东西,我怕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掺假,淘米我不会超过两次,我坚信母亲的话,米皮是养人的。而且一日三顿的剩菜剩饭,我总是舍不得倒掉,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在乡下缺衣少吃有关。尽管私下里我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持什么好品格,或者多年养成的什么好习惯。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依然不自觉地保持着它们,它们就像我的影子,紧紧跟在我身后。当我在街市上看到那些来自乡村的东西,比如稻米、大豆、红薯,甚至各类绿色菜蔬,我都会格外亲切,就像看到了我的那些分别已久的乡亲的面孔。我是那样熟悉它们,我爱它们,是它们重新唤起了我久违的乡村身份与记忆。
       田村的许多生活习俗,我仍近乎固执地保留着。比如,春天来了,立春、雨水、惊蛰这些节气,会提醒我像田村人下地那样,该下足工夫了,似乎它决定着我在城里一年的收成。农历六月六,我会把所有的衣被抱到阳台上曝晒,我相信,温暖的阳光会伴我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七月十五,民间鬼节这一天,我会把它看作清明之后,又一个追思亲人的节日。那天,我会偷偷溜到城郊,找块无人的空旷场地,给远方已逝的亲人烧纸钱,好让先祖们花着我孝敬的钱币时,庇佑我这个城里的子孙。大冬要来了,我会提前去市场买只鸡,田村人相信,大冬吃鸡,岁岁平安吉利。那天,我要一家人把整只鸡吃完,老婆吃得很苦,孩子就像见了敌人,我吃得喉咙叽里咕噜的,老婆说像半夜鸡叫。有时候想想,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家人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也许老婆孩子是城里人,而我只是个呆在城里的乡下人。
       我在城里傻傻地保持着这些村庄的生活习俗,要是田村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夸奖我,或者会笑话我老土,丢田村人的面子。这是我怎么也不敢想象的。即便我甘愿置自己于这样一个尴尬境地,可我所极力挽留的,也只能是村庄一些表面的,近于仪式的东西,我再也无法深入田村那片土地的深处。我住的是远离地气的高楼,吃的是经过深加工的精致食品,呼吸的空气混合了城市二十四小时不断排放的废气,而不再是村庄充满着麦香、稻香、花草树木清香的自然之气。
       田村人的性格,我再了解不过了。即便这些年有不少人往外跑,他们却并不是很开明开放的,从他们对一些老旧的东西那样顽固地保持着感情与执着,就足以证明田村人骨子里的传统与保守。比如老祠堂。虽然家家户户厅堂上有各自的神台,可大年大节大喜事,仍会集中去破败的老祠堂祭祀。比如老屋地基。也许老屋早已倒毁,只留下一片瓦砾荒草掩覆的地基,一家人仍会设法保护好老屋地基,盼着把屋做回老屋场的那一天。比如老井。一村人世世代代从老井取水吃,老井延续了一个村庄的血脉;每年七八月间农历分龙那一天,不论阴晴刮风下雨,村里人齐聚井台,参与掏井活动;田村人称那一天下雨为分龙,老井蓄水则是接龙。比如老中医。田村人看病信赖老中医,村里人病了,就去请十几里外一个叫秋丹的老中医。一袭纺绸衣裤的秋丹,手执一把书着“悬壶济世”字样的黑漆折扇,不急不缓,徐徐奔走在乡村小路上,药箱则背在身后替他撑伞的病人家属身上。秋丹在田村很有香门,开出的药单上,那些中药让年少的我十分惊奇,它们全是夏天或秋天,我和小伙伴在地里挖过或采摘过的,像半夏、麦冬、蝉蜕、葛根、车前草、凤尾草、苍耳子、金樱子、牵牛花、七叶一枝花……
       老祠堂、老屋地基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是谁也丢不起的神圣之物。老井水则是从土地上冒出来的,是一个村庄的血脉之源。而老中医开出的那些药物,更是田村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寻常之物,是它们消除着一个村庄的疾患与疼痛。千百年来,这些东西与一个村庄繁衍生息,生死相依,构成着一个村庄的全部神秘与传奇。
       不知为什么,我总这样固执地认为,终有一天,或许在我老了的时候,我还是要回到田村去的。这里面也许包含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宿命,就像一个人的面世与籍贯,是谁也无法选择与回避的。只是,那时村里人会接纳我吗?或者他们会像以前一样,仅仅把我当了一个客来接待?而不是村里一个曾经的少年,青年,和老人。如果是那样,我会是多么的失望。先前,村里的稻田、玉米地、井台、河沿都曾烙下我歪斜的脚印,村庄上空飘荡的炊烟中,也曾混杂了我带着汗馊味的气息,老祠堂后面那堵断墙上,也曾留下过少年的我多少不为人知的涂鸦之作,可这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在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就把它们连同属于我的地气、血脉、水土,一并寄往了异乡,彻底切断了那根我与村庄血脉相连的脐带。
       像一滴水,我从故乡的大地上消失。每当工作中需要填写履历,展开那些空白表格,感觉面对的再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块厚重的土地,我把它看作一个人的纸上故乡。当我在籍贯那一栏里,写下老家那个县份的名字的同时,总是一并写下“田村”二字。
      我写得那样缓慢而郑重,仿佛不是用笔在书写,而是用锄镐在田村的土地上雕刻。我一笔一划,小心雕刻着  一个村庄永久不变的容颜。
      我的田村,我的纸上故乡。

张复林
地址:江西省修水县地方税务局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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