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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罾.罾客

2020-09-17抒情散文澧水寒儒
罾.罾客茅溪河里,波浪滔天,浊黄滚滚。连续的骤雨把记忆里有关河的温柔恬雅的印象统统湮没。眼见水位不断升高,庄稼被无情肆掠,甚至有的房屋也归于不幸,我的心里增添了不少烦绪。然而,视野里却出现了扳罾的人。好几位以水为乐的人。他们选择河湾洄水处放

罾.罾客
茅溪河里,波浪滔天,浊黄滚滚。连续的骤雨把记忆里有关河的温柔恬雅的印象统统湮没。眼见水位不断升高,庄稼被无情肆掠,甚至有的房屋也归于不幸,我的心里增添了不少烦绪。

然而,视野里却出现了扳罾的人。好几位以水为乐的人。他们选择河湾洄水处放罾。他们身穿蓑衣或者雨衣,显得那么气定神闲。显然,这是需要定力的。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放罾的人,大都是年过花甲之人。他们还是那么自信。小小的罾,根本不是他们年龄上的软肋。或许他们只不过是重温了一回旧事而已,就像多日用戏匣子听戏变为真切的看一回戏那样心情不可遏止。 起罾与放罾,完全是对于自身身体的考验。当然,没有浑厚的力气与角度的掌控,也是绝对不行的。看放罾人,徐徐将罾放入水中,静置十分钟,然后稳住自身腰杆与起杠杆作用的木杆,奋力抓住缆绳,缓缓将罾收起。收罾时,河水透过罾网,迅速下坠,形成一段黄色瀑布。放罾人是不屑看这熟稔的瀑布的。他关心的是罾、竹竿所承载的水与鱼的压力是否超过极限,否则就会功亏一篑。扳罾人一面心理衡量着,一面浑身使劲,拉扯着缆绳。还好,这一罾有不少收获。大大小小的鱼在起罾的同时随着河水跳跃,那银白色的身子,有些耀眼。观看的人们,很是惊喜,而扳罾人却很淡定。那些大大小小的鱼,有的随着水波,有的漏入网眼,逃之夭夭。但终究有不少鱼落网。取鱼,也是一个技术活。扳罾人毫不胆怯,一手抓住缆绳扯着罾面,一手迅速抓住罾面和罾中心的鱼。这种配合需要极大的熟练程度才得以完成。鱼儿坚强地跳跃着,一不小心就顺着大网眼漏掉了。扳罾人仿佛刀客,手起刀落,毫无拖泥带水之状。河鱼对于一个生活在水边、熟悉水性的人来说,根本就是克星。 放罾的几位老人,不断传出渔获之声。他们复活了远年的神采。他们那么自信,那么强大。屹立于河岸边,淡定于汹涌的河水,不可预知的生活。 看着他们不惧艰辛的扳罾,我想起了关于罾的种种。罾有着悠久的历史,陈胜与吴广起义时,曾经“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以造声势,说明古代先民为了生计,很早就发明了罾,足见先民力求战胜自然的勇气。据说,罾分为赶罾、扳罾、朝罾、棚罾、推罾。又有说分为船罾、大罾(霸王罾)与河罾的。山川之广,说法不一,皆为捕鱼工具。家乡的罾,就属于这种扳罾、河罾,大小适中。主要分为三个部件构成。罾网、竹竿与梢筒、杠杆与缆绳。罾网大约三、四平米的样子。网面的网眼由稀疏到密集,中心最为密集,网底拴住一枚铁块,以便迅速下沉。四根竹竿分别插在两根梢筒内,竹竿尾部套在罾网的四角。梢筒上粗大的绳索牢牢地拴在长约五米作为杠杆的木杆上。缆绳也拴在杠杆上,是用来起罾的。缆绳打上了不少间距不等的结。这是为了起罾时用力,不至于不打滑。足见古人的创造,不潦草每个细节。 父亲也是放罾的好手。唯独我只能在纸上铺陈往事了。现在,父亲的罾早就束之高阁了。父亲没有说什么。他早已看惯这种无能为力的抵抗与消失的必然了。而我却记得跟他一起扳罾的快乐往事。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季雨天,河水暴涨。河里有拿着抄网网鱼的人,有拿着手罾赶鱼的人,也有扳罾的人。父亲身着蓑衣,像搬一捆柴一样搬着罾。我曾经就腹诽过那些扳罾人,像一捆柴那样的罾何以是打渔的工具。然而,它就是打渔的工具。我尾随在父亲的身后,打着旧伞。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洄水处。只见他先把四根竹竿取出来,插在梢筒内,取出罾网,之后奋力将四根竹竿扳弯,套在罾网的四角。然后将缆绳与罾网固定在杠杆上。我不关心这些流程,只关心父亲扳罾能否有渔获,好慰藉我们的肚腹。罾要下水了。只见父亲手臂一挥,一手稳住杠杆与罾网,一手一推罾网,罾网就坠落水中。约莫十分钟,父亲双腿呈高马步状,双手抓住缆绳,徐徐起罾。我听到竹竿与缆绳在重负之下吱吱作响,心想怕是有两三百斤作用力。浊黄的水从罾网滤过,网面上跳着大大小小的鱼。那种鱼肚白分明就是一道耀眼的光芒,照耀着我的眼眸。我欣喜,却又失落。那大小不一的鱼,跳呀跳呀跳,有的就从大的网眼跳了下去。而父亲却并不急躁,缓缓地操作着,宛如机器一样,似乎快慢都被预设。到抓鱼的时候,父亲一手扶住杠杆、抓住罾网,一手迅速地抓残留与即将逃脱的鱼。那时,父亲的手似乎就灵敏了下来。看着不少的鱼被父亲放进了别在腰上的鱼篓中,我的心才觉得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安慰。 父亲如是反复放罾与收罾。看到父亲收罾大有收获,我就高兴。倘若收起来的几罾,收获不大,内心就十分不快。似乎鱼不上罾网就是一种过错。我甚至还催促过父亲放罾与收罾要缩短时间,父亲起始也并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惯有做法。后来大约是经受不住我的唠叨,也就偶一为之,不过父亲的这一做法,只给我证明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俗语千真万确。我不再表达烦绪,静静地看父亲放罾与收罾显得那么从容。最终,得以发现放罾要找准位置,熟记每次放的地点,不能乱放,否则撞上坚硬的石块,小则刺破罾网,大则折断竹竿。而收罾,却也是一种技术与力气活。要是没有掌控好杠杆与罾网的重心,负重的罾网就会摇摆不定,甚至会将人拉扯下河。虽说放罾的大多是会水人,但是面对汹涌的河水,真正能做到不畏惧的却是少数。我不知道爹畏不畏惧,但我清楚爹谨慎。因为爹很早就正告过我们:欺山莫欺水。 那天,爹一直扳罾扳到下午。渔获十几斤鱼。大大小小的鱼,品种很多。一家人围炉,鱼的味道很好。我们很是喜欢。我们甚至还想象过,父亲的扳罾会不断持续,正如我们的理想在努力中一步步切近一般。后来,父亲一个人扳过好几回罾。娘曾经让我协助他,跟他作个伴。而父亲却嫌我碍事。他说雨天路滑,时间长,我经受不了。父亲还告诉过我们,罾网用猪血浸泡过,所以并不惧怕邪气。他这么说是让我们放心。父亲放罾获鱼并不为了变卖,只为宽慰我们的肚腹。 而在我眼里,父亲并不是最佳的罾客。据说,爹放罾是半路出家,放罾的技术源于一位姓李的乡党。那位姓李的乡党经常放罾,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罾客。只要一涨大水,他必然扳罾,不受时间限制。哪怕秧个子摔在田里,他照放不误。大概是受他的影响,我经常见得三五成群的人背着一捆柴似的罾,一大早急匆匆地赶路,向着放罾的地点行进。他们扳罾,并不是只限于家乡的河,而是到较远的茅溪河去扳罾。他们说,上面的茅溪水库开闸放水,有不少大鱼跑出来。而鱼也有个重要习性,就是喜欢在洄水处避难。所以他们往往大有收获。而他们的想法并不限于慰藉肚腹,通常以变卖的方式证明了自己表面的强大。仿佛他们被观看的人赞赏,他们就有一种内在的豪迈。放罾人的这种心理上期冀的认同感,无疑是重要的。在我们看来,这不仅基于生理上的强悍,还有是心理上的强大。面对浩大汹涌的波涛,起与放之间能安之若素,是一种大自在,还是内心与自然的默契、无缝对接?作为一个成熟的罾客,他们的内心自有一种宁静与安定,那些局外人都只不过是习惯尾随与随时献媚而已,又焉能洞悉? 罾客的快乐,不单只是渔获的瞬间,而是扳罾过程里内心的那份定力与面对自然的勇气充实着自我。在熟稔的土地上,有所热爱才是悍然存在的理由。 只是这些罾客都无法与自然保持最终的理想距离。比如,习惯他们用疏密有致的网眼漏掉处于生长状态的鱼,有选择性地获取,自觉使竭泽而渔成为不可能的状态。但是,大地之上更多的屠戮使罾客的内心处于无处安放的状态。就如父亲的罾那样,无法与水亲密接触,与鱼为乐。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多年来,父亲连鱼都很少钓了,何况是扳罾。尽管河里不时涨水,可是水里已经没有鱼虾。事实让父亲溃败,臣服于正在进行的紊乱。而更多的罾客,也只能像珍藏一本线装书那样,选择在阳光晴好的日子晒晒书,赶走蠹虫。温习一下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往。 只不过,我很少看到父亲整理罾网。父亲没有标准罾客的尊严。不屑以退为进,不屑温习过往。父亲把伤痕捂得很深,只有他一个人擦药,喜欢一个人揣摩与洞见。 很久不与父亲交流过关于打渔的话题,生怕心理上已然结痂的父亲再度黯然神伤。只是我的嘴把握不紧门缝,又一次传达出有人扳罾的事实。而父亲似乎已然洞悉,说那些人只是在茅溪河里扳罾,逮的是从茅溪水库里跑下来的鱼。还说那些扳罾的人都是老把式。 一切仿佛昭然若揭。尽管现在家乡的河已经正被人为保护,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无法恢复内伤。即使恢复,扳罾的这个动词意义上的名词已经作古。于是,我不再跟父亲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选择独自冥想。 是的,那些不肯屈服于事实与真相的老人才是真正的罾客。他们一生的珍爱,与罾、与鱼、与水签订的契约,是不容易被事实斩断的。入髓的挚爱就像埋入地下的古莲,只要有充沛的阳光、合适的温度,一旦重建天日,就能发芽、长大、开花。 那些老人那么执著,表达的不仅是自身如鱼得水般的快乐,他们还饱含更深的寓意。因为站立旁边的那些不少观看的年轻人,在他们眼里或许是被教化的对象。也许,他们是正在进行一次有深意的免费教学,而于我们而言,这仅仅是旧时光里的一场古老的戏曲。虽然有一定的感染力,但却不时尚,可能是岁月还没有赋予我们应有的深度。 所有的事实与现象,在时光沙漏里,最终都不可能长盛不衰。而温暖与光耀却在,对于那些用心良苦的维系者而言,却是最具风范的尊者,他们宛如菩萨,把生命里的善和美,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我们,让我们在清晰的来路里徐行,知道历史与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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