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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村庄志(之一)

2020-09-17叙事散文刘彦林
从户口迁走的那天算起,我离开养育我的村庄已经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多么久长的分别啊!然而,我离开出生地的时间,还要向前再推十三年。如今,面对越来越陌生的故乡,更多细节只能凭借回忆来复原,更多往事只能通过想象来重现。但是,那个村庄在我人生的坐标

从户口迁走的那天算起,我离开养育我的村庄已经二十六年——这是一个多么久长的分别啊!然而,我离开出生地的时间,还要向前再推十三年。如今,面对越来越陌生的故乡,更多细节只能凭借回忆来复原,更多往事只能通过想象来重现。但是,那个村庄在我人生的坐标上,是永远也删除不了的重要原点……
我的出生地
对于出生地,我的记忆库没有针尖大的印记。即使离开的那一年,虽然年满三岁,但正是懵懂的年纪,也不可能把更多的事物摄入脑海。于是,我与出生地之间,似乎很难找到心灵的对接。仅有的记忆,还是从奶奶、母亲等人的零碎叙述中获得。尽管我对那个村庄熟悉,也回访过祖辈生活将近十年的院落,甚至找到了标志住房方位的瓦窑,我还是没能找到家人留下的气息——就是一种熟悉的让人打心眼里感到亲切的感触。
家人起初居住的房屋旁,住着一位姓柴的人家。据说,我们家所使用的两间茅草房,是他们家的厢房——坐东朝西,正对二十多米开外的瓦窑。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田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的农历四月下旬。那个夜晚,下弦月升起的时间似乎被延迟。夜半,奶奶听到母亲打开木门出去许久了,便心下犹疑地出门去看,结果听到了我降生时的哭声——生我的地方,就是院边的瓦窑旁。后来,我去过那个院落,我叫柴婆的当年的邻居指给我看过——我的目光定格许久的地方,有一丛开得十分热烈的鸡冠花,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正摇曳着花枝,繁密的小喇叭播报着带着芬芳味儿的好消息呢。
那个村庄,和我们后来举家搬迁到的村庄,属于一道幽深而狭长的山沟,只不过一个在下端称作“下沟”,另一个在沟老称“上沟”——两个村庄相距也就五华里之遥。
虽然我对出生地的陌生不言而喻,但我还是从心底里对她感激有加——毕竟我降生在她的怀抱里——这种恩情,我又怎能从心灵的册页上抽离呢?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段中,爷爷曾做过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父亲也在遭受了那次几乎丧命的劫难之后被安置到棉花试验站做起了合同制工人。太多的琐事,恐怕连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也难以说清,我就更不清楚其中是否有不应该忽略的细节了。
在此,我只能虔诚地为她鞠躬,以表我对她的歉疚和真诚的感恩。
养育了我的村庄
从出生地到养育我的村庄是五华里,从养育我的村庄到出生地也是五华里——我丈量过的次数已经难以厘清。
这个村庄,被两边蜿蜒的山脉紧紧搂在臂弯里,更像是被装在一条细长的布口袋里。有一条小溪,从沟老穿过村庄,如蛇蠕动般流出山沟,汇入途经县城的西河,再走几十里聚集进长江上游的嘉陵江。沙崖头那里,是布袋的入口,往北,两边的山脉左拧右歪,山坡起起伏伏,形成曲线多变的皱褶,直到蔓延二三里的沟老,像绳头被紧紧绾结,便是口袋的底部。
山上植被广布,野草丛生,灌木繁密;相杂其间的树木,自由生长,枝繁叶茂。把村庄作为中心,从山脚到半山腰,分布着土质肥美的田地。人少地多,勤快人家,不愁吃穿。各家的责任田,种植的农作物,也长势喜人;那些靠近河谷的平地,更是一茬紧跟一茬,谁也不曾让土地闲着,谁都想从土地的口中,掏挖出更多的“宝贝”哩。
所剩下的地域,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二十来户人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应该是村里人口最多的时期。但老一辈人说,村里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一百人——若有超越,就会去世老人——尽管我不相信一个村庄会如此的狭隘,但村庄的人口越来越少却是不争的事实。
村里的人,回少汉多,双方相安无事地生活。风俗习惯,和邻近的村庄并无太大差异,只不过“客家人”西和、武都、安徽人,和当地并不多的徽县人,能和平相处,平等交流,在碰撞与摩擦中互相认同,互相交融,互相尊重,因而,民风淳朴,但只有真正深入他们之中,才能真正了解他们。
村庄的生态
故乡的植被覆盖率,最少也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除了农田、房屋占据的区域,几乎都被草木遮蔽着,“芳草侵古道”的确不假,就连房屋也被树木掩映,果树花草相映成趣。
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众多。树木自生自灭,野草冬枯春荣,灌木荆棘枝枝蔓蔓,由着性情繁衍生息,绝不会担心受到砍伐和修剪。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动物,不论飞禽走兽,还是鸟类虫鱼,都能安静地享受生命的乐趣,把自己的短暂一生,在家族的河流中囚渡的有滋有味。以下,我想抛开繁复的叙述,仅对种类做一实录,也算是给有缘生存在这方故土上的它们一个交代。
动物是村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圈养的毕竟有限,牲畜有牛、羊、猪、狗、驴等,家禽有鸡、鸭、鹅等,人们喂养它们,它们也为人们服务。隐藏在自然界中的动物,数量之多,种类之众,让我很是惊讶,匍匐动物如蛇、蚯蚓、壁虎等,与田地相关的有田鼠、青蛙、蟾蜍等;鸟类有麻雀、喜鹊、燕子、黄鹂等;昆虫类有蝴蝶、蜜蜂、飞蛾、蝉等,蚁类黑蚂蚁最多。我遇到的极少,更多的动物叫不上名字。
树木有果树和林木。果树多为引种,如:苹果、桃、李、杏、梨、核桃、樱桃、石榴等,野生果木有棠梨、山楂、猕猴桃等。林木有柳树、榆钱、白杨、洋槐、柏树、落叶松、冬青等,柏树给村人的帮助最大,早些年盖房子的椽檩,全是从山坡上就地取材。
灌木荆棘,也是生存能力极强的植物,面积最多的可能是马桑木,各家一年的柴薪就依靠它的供给,其余叫不上名字的更多。荆棘类也不甘落后,尤其是藤蔓再生力强大,即使刀砍枝柯,镢头挖断主根,依然能生发新叶,如:七里香、羊角刺,还有村人命名的倒勾牛,它们也能作为柴薪,只是满身密集锋利的尖刺,很多时候让人望而却步。
草本植物,多得不计其数,除了田里种植的庄稼麦子、小豆、黄豆、玉米、高粱等和菜园子里的洋芋、韭菜、葱、蒜苗、扁豆、豇豆、扁瓜、黄瓜、冬瓜之外,极大的部分不知学名,像霸地草、羊胡草、断须、猫眼、荷包叶、刺芥、地丁等,以外形命名;像艾蒿、黄蒿、水蒿、青蒿、麦蒿、白蒿等,以颜色命名;像鱼腥草、臭薄荷、臭牡丹、狗腥根等,以散发的气味命名;像苦苣、甜胡等,以味觉感知命名。还有可做中药的黄连、板蓝根、柴胡、蒲公英、无根草、车前子。当然,我分不出类别的就更多了。山野,就是村人的天然宝库,那些草木就是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瑰宝。
这里的生态如此之好,故乡在给村人供给充裕的生活所需之外,不仅是天然的氧吧,还是桃花源式的地方,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在心塬上装满依恋,也时刻期待着重返故园的那一天——自然包括我这个乡愁满胸的游子!
村庄的地理
村庄在甘肃东南部的徽成盆地,是地球这个宇宙星体上小到可以忽略掉的区域——就连县域地图上,也没有它的地标和名称。然而,它真实的存在着,并且在我的心理上不可删除——一个人的故乡,比出生地更加让人牵挂,心生思念,终身昄依。
山是村庄地貌上的分界,更像村子的围栏,枝蔓延展,任意游走,形成山脉的波浪;沟壑纵横,左一个山湾,右一个山坡,你来一个陡峭,它来一个舒缓,更像大自然诞生的软体动物,匍匐而行,形成逶迤多变的曲线之美;山的海拔超不过千米,山的表情也不冷峻,极具温柔含蓄之态,恰似性情温和的村姑,外衣随着季节更迭,尤其是山花烂漫的阳春,她以绿色做底、山花点缀的裙裾,在村人的记忆里温馨而美好地鲜活着。
这样的村庄,使人深深迷恋,村人也深爱着它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个地都给予命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让人打心眼里尊重。我对村里地域最熟悉的阶段,并不是长大成人之后,而恰恰是最贪玩的孩提时代——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把放牧牛羊作为减轻父母辛劳的活计,也兼带着用脚步丈量村庄及其周遭。现在,我试图描摹故乡的那张“脸”时,更多的遗忘和模糊印象让我顿生沮丧,所能显影在脑海里的镜像,还是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的模样。
这下,只有轮到自我安慰了——好在,还没有遗忘得一丝不剩啊。顺着小利家院子坎下的那条路进去,就到了柏家湾——湾并不深,没有人家,只是山扭动腰肢时留下的空间,山上遍布野草灌木,山脚下是几块形状很不规则的田地。从小利家房背后上去,直达山顶的半面山坡,叫“马窑上”,大抵是曾经住过姓马的人家,也烧过砖瓦之类吧。我们曾经去那里的苜蓿地给耕牛割过青草,还有放牛时在那棵大皂角树下玩的过程中,都从犁铧翻出的土壤中发现过零星的残砖碎瓦。
翻过那道山峁,走过一个凹下去的山涧,东山梁上的那面坡是村里耕地集中的地块——叫“漆树坪”,或许长有让人望而生畏的“漆树”而得名吧。那里的地,在农业学大寨的年代,被修成了一绺一绺的梯田,站在对面的山梁上去看,像极了一架外形奇特的钢琴,每一层梯田就是琴键。如果种植了不同的农作物,琴键就成了五颜六色的,只懂得黑白键的琴师,定有不知如何弹奏的惶恐吧。可是,村人却能潇洒地弹奏,因为他们弹奏的是大地的琴键。
漆树坪蔓延到外甥亮亮家的屋后那道山峁而止。山峁的顶端,又形成了一个平缓的台地,村人命名为“干柏树梁”。那里,在我看来更像一头老牛的脊背,中间突兀而起,左右缓慢下落,形成了十多亩的坡地——右边是亮亮家的责任田,左边是我家的责任田——我家的那块,和四叔分家时,又归到了四叔的名下。
从四叔家的地里过去,靠近山顶的部分随着山势深陷了进去——称作“石窝里”,大概和碓窝相仿吧。以前,那里的地由小霞家耕种;后来,小霞的母亲的户口农转非后,土地没人耕作就被撂荒。靠下的部分,突然低落下去,像个肚脐眼似的,称作“柳潭”。潭是没有,但阴雨多的年份,地就成了水浇地——种地时,根本没法下地。柳树,也在地边安闲生长。那块地,由于和四叔家的其他地相接壤,也由四叔家耕种。
再过去的那面坡,有一个形象的名字,或许记忆短路——我很努力也想不起来,但我清楚记得:山顶上的林地的责任人,是亮亮的爷爷。到晚上,一个地名才突然跳出来——红崖底下——那里有一道悬崖,土色呈现出红褐色。那些从半山坡蔓延到山脚的田地,也各有归属。最上面横过去的一块,由小刚家耕种;下面及靠北一绺落到山底的,是“文”家的地;夹在其与“柳潭”之间的,分别有王生俊、双应、三反等几家的地。需要补充的是,三反家的那几块田,在生产队时是村里的苹果园——种着国光、花牛、黄元帅等果树——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仿佛在一夜之间,它们的身影,连同埋在土里的根须突然消失。
继续向北,我回想的脚步越来越慢,地理上的称谓知晓的越来越少,即使面对诺大的一面山坡,也只能给予一个概括性的命名。“大块子”,是一块几十亩上百亩的田地。村子里还没有通上照明电的八十年代,有四家从西和、武都等地迁来的人在那里择地建房,平地做场,耕耘播种,收割打碾,干农活出门即可入地,疲惫了撂下农具几步进门吃饭。由于和大村子隔着两三里地儿,也算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至今想来,和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源有着异曲同工的意味。后来,他们相继搬到村子里,没法挪走的房屋遭受着风吹雨淋,慢慢地屋漏地陷、上盖坍塌、墙体倾倒,最终被恣肆的荒草浸没得了无痕迹——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再上去的那个山湾,及至到“布口袋”的底部,被村人称作“桑树坪”;从山的脖颈处,到突兀而起的尖顶,被称作“四湾梁上”——难道是有四个山湾吗?底下成拜家耕种的那块地,从山的肩部悬垂下来,像一道修长的土色瀑布,却被人们称作“馍叶树坡”——我真的就找到了一棵枝桠众多的老“馍叶树”,而且童年专门跟母亲去采摘过——一年能有几长串的话,蒸馒头就不用发愁了。
现在,为了表述的便利,只能返回到“沙崖头”那里,对靠西边的山脉进行蜻蜓点水式的介绍。从健康家新砖房背檐后的山脊为起点,三反家房背后的山脊作为终点,那一面直达山顶的大湾,称作“贾家坪”——可是,村子里没有一个姓贾的人。快到山顶的一大块子地,曾经借给人多地上少的大庄村耕种。后来,也被撂荒了,和那面山坡融为一体,很难分清原来是给过人们吃穿的“有功之臣”。那块地的下手到公路边上,像一块修长的绸缎的田地,它们的主人依次是全明子、王生俊、三反家,三反家地上面的那一竖绺地是小刚家的。当然,路下到河边的地,是很平整的梯田,是农人很喜欢的“高产区”,健康、三反、马成祖、文、小刚等几家各有份儿,也有被撂荒的,但很快又有人耕种上了——作为农民,土地是他的衣食父母,他又怎么会让土地闲着呢。
过了“贾家坪”,山势急速凹下,形成一个胳膊肘,及至到“小坟上”的那个湾,叫做“葛条湾”,估计藤蔓植物葛条遍布,事实也是如此——每年冬天砍柴之前,各家各户要预备几捆作为绑系之物的“葛条”,那道山湾就能满足村人的需求。这道湾里,有成片的野草莓,每到麦子杏黄时节,那面山坡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那道湾里还有几块苜蓿地,每年“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已被我们拔开枯草采摘了多次。那种纯绿,那种青嫩,那种鲜美,散发着早春的气息和清香呢。
相临近的大风湾,也是一个大山湾,其实是柴草的栖息地,也是牛羊的大牧场。山坡的林权,归在三反、育红等几家人的名下。在我到外地上学前,那面山坡是我们放牛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主要是荆棘比较少,各种灌木长得不是很茂盛。还有一个原因,除了文家的那块庄稼地之外,附近再没人种植任何农作物。放牛时,只要防着牛不窜进地里去偷吃庄稼,我们就可以放心地玩游戏,或者打扑克。等到夕阳落山,牛的肚子已经吃饱,只待我们一声吆喝,它们就会自觉地往回走。牛羊归圈,也是炊烟升起时,山村乡野的一幅朴素的油画呢。
过了大风湾,直到这条山沟的底端,那面山坡名叫“阴山”。山下的谷底,就是“后沟里”,言外之意即是沟的终点。那里,有一块我家的地,我也跟着父母在那里劳作过,算是品尝过劳动的辛苦和劳累,体味过作为农民的艰辛和不易。此外,从上往下,耕地的主人依次是:拜、育红、小刚。从育红家那里算起,到小刚家地的那里终止,是两面的山坡留出的一条裤带似的平地,从下往上数,先是我家,后是文家,随后是杨应子、成拜、王生俊、老李等人家的地。那些地,各家的面积都不大,更像大小不一的手绢,在地里耕作的人,就是手握针线绣着各种图案。作为绣花人,他们对土地的亲近和恩爱,我们只能意会,无法说出村人真正的心理情结和看重的程度。
至此,故乡的地理细节,您是否有了我所期盼的那种了解和感知呢?对此,我心有疑虑,却又满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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