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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收生

2020-09-17抒情散文唐仪天

收生我是披着一身绚丽的晚霞进入红草驴的产房的。这时夏季即将结束,秋天正在舞台后面化妆。全队的人马都集中在打麦场上打碾新麦,五更半夜的劳碌在打麦场上。雨季将至,高大的麦垛像丰碑一样挺立着,龙口躲食,刻不容缓。我们还是少不更事的学生,这一切与
收生
我是披着一身绚丽的晚霞进入红草驴的产房的。
这时夏季即将结束,秋天正在舞台后面化妆。全队的人马都集中在打麦场上打碾新麦,五更半夜的劳碌在打麦场上。雨季将至,高大的麦垛像丰碑一样挺立着,龙口躲食,刻不容缓。我们还是少不更事的学生,这一切与我们毫无干系。
下午,忙忙碌碌的大人们没有时间待见我们,我们一帮小孩就窜进了饲养院,我看见我的二伯伯正在一个驴圈里满头大汗的捣鼓什么,闲游浪荡的我们便来到了这个驴圈。我问二伯忙啥哩?二伯说红草驴快下了,我得支个床收生。我们唐家湾子把妇女生娃叫做养娃娃,把牲口生产叫下驴、下羊羔、下牛娃……二伯说:队长安顿了,这个草驴怀的是骡子,出了问题是要负重大责任的。看那形势比队长家生娃娃还重要得多。我们都知道,队长的老婆生娃娃时,队长忙于农田基本建设,老是不在家中,他老婆生孩子时,差点因难产而死亡。每次他和女人吵架,老婆就提出这件事,老婆就骂他是毒肝花,活该断后。队里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队长心里挂记的事,那一定是队里的大事情了。我们死皮赖脸的缠着二伯,也要为红草驴收生。二伯不置可否,气喘嘘嘘的忙他的事情。二伯脾气好,我们认为他是默许了。

回到家里,我胡乱的吃了一点冷水泡馍馍,就急急地来到了饲养院,像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守候生产的妻子。其实,我那时还很小,什么也在懵懂状态,我是怕别的孩子们事先到了没有我栖身的地方。

二伯已经支好了床,忙着给其他的牲口们添草去了。我看见床上苫了一块口袋片(用牲畜的毛编制的),我毫不客气的坐了上去。驴圈里充满了浓郁的尿骚味和高温发酵后的驴粪味,我们每天在饲养院里玩耍,对这种味道已经司空见怪了,所以毫无反应。我望了红草驴一眼,红草驴漫不经心的乜了我一眼。它不怎么理识我,但是我不能小觑它,它在队长眼里比我重要多了,我得尽心的伺候它才是。红草驴的肚子鼓囊囊的,像一个吹起的皮囊,看样子几乎要憋破。站在它的后面看,好似两个棒棒戳起一个大而园皮球。它贪婪的吃着青苜蓿拌料,不时的响起牙齿咀嚼豆瓣时的“咯噔”声。我不知道红草驴是在珍惜这难得的、短暂的幸福呢?还是想着为它未来的孩子储备足够的营养?我猴子一样蹲在简易的床上,盯着红草驴,它吃草的状态真是太美了,比我吃干粮还入味。它嚼草的声音清脆而悠扬,像空廓的深山里拨响的古乐,简朴流畅、韵味十足,让我禁不住咽了几口唾沫。

一会儿工夫,另外几个伙伴也来了,我们就横七竖八的躺着、坐着。这时候红草驴高高翘起了它的尾巴,以为它要生了,我们静静地盯着它的尾巴下方,结果它放了一个足以让我们吃惊的大屁,接着一股充满草腥的尿水从黑黢黢的水门里流了出来,让我们着实虚惊了一场。人在太多的时候总是这样,当你在肃穆的等待收获一场幸福时,收获的却是另外一件东西——空茫。空茫往往比幸福还来得及时和脆亮。
接下来大家的讨论就开始了,黑蛋子说驴水门里的尿水流到驴的奶胖上驴就快生了。革命子就跑到驴的身子后面猫着腰看乳房上有没有尿水。暮色已经降临,任他眼睛睁得像个驴卵子也看不清楚,于是他就伸手去摸,红草驴是有节操的母驴,哪里能容忍革命子这么流氓的行为呢,它飞起一蹄,踢中了革命子的大腿,革命子摸着腿、呲着牙骂:日你的老妈妈好心当了驴肝肺了。

十里一个地方,五里一个乡俗。在我们唐家湾子里,男人是不容许进产房的,假如男人进了产房是会给自己招来晦气的。我不知道这样的习俗最初是男人制定的,还是女人制定的。男人只负责把种子播好,生产的大事却落到了女人的身上,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这和牲畜们几乎没有两样,红草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十个月前,那匹油光锃亮的血色儿马完成了激情一刻后,儿马和草驴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同在一个村庄,相隔数百米,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得往来。我不知道草驴怨不怨恨它,怨恨也是闲球蛋。驴和马的事情由不得驴,也由不得马,一切都由着来人操纵。红草驴能被血色小儿马临幸,是马的机会,是驴的荣耀,这件事还应该感谢队长哩。队长苦心孤诣一直在饲养院的众多草驴中,发现一个足矣承载他期望的对象。队长真是队长,眼光就是与众不同,他慧眼识英才,发现队里的红草驴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五短身身儿,屁股是个压油墩墩儿,身体浑圆,行走机敏,队长完全是依照看女人的理论看红草驴的。五湖四海红旗飘,红星闪闪放光芒,队长就喜欢红色,队长就选择了红草驴。按照队长对未来的设想,我们队到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战略目标时,我们队的饲养院里,赶出的将是一群红色的驴、牛、骡马。革命的红色将遍及村庄,遍及全中国。
红草驴没有辜负队长的知遇之恩,它让队长的希望有了落点。俗话说:马下骡子旱地里拔葱,驴下骡子沙里头澄金。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人谁不知道,驴的肾长,公驴配母马一配一个中,所以就像旱地里拔葱一样简单轻松;而马的肾短,公马配母驴时就有些力不从心,种子点不到位,受孕率极差,因此有了沙里澄金的说法。对于庄稼人来说,喜欢饲养的是驴骡子,驴骡子胃口小耐力强。而马骡子料口大,用现代时髦的话说,属于高耗能型的。
当队长发现红草驴是个难得的“驴才”时,叮嘱饲养员注意它的发情期,发情期到了后,队长说:再靠靠。靠好了,一脚就能踏中。央请人家的儿马配种是有代价的,豆瓣、青草缺一不可。队长怕驴情没发好,白白的浪费了草料,队长还得欠对方队长的人情。队长是一队之长,考虑的就是周全。驴的情,让队长欠,确实有些划不来。到了发情的第二三天,队长把驴拉出驴圈,骑在驴背上,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诱发情感,队长在此时扮演的是公驴、公马的角色。直到人骑在驴背上,驴的嘴和水门不住的翕动,涎水像拉丝一样流淌,尿尿的频率不断增加,说明驴的情就发好了。村里人把驴发情叫“散”了,等驴散到漏沙坑时,才是配种的绝好时刻。
驴终于散成了漏沙坑,我们发现当时队长比驴还激动。他赶忙回到家里换了一件开三干会才舍得穿的中山装。他在前面背着手,让饲养员在后面拉着驴,庄严地就像娶媳妇嫁丫头,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另一个有儿马子的队里。
就一次。就一次。这是队长后来常常说的话,队长说这话时,表现得极为兴奋,像一个炫耀战功的将军。
在那个机械化程度极为低下的年代里,一个生产队里能养几只像样的牲畜,实在比现在的人买几辆大车小车还让村里人骄傲。自从红草驴怀上了骡子,队长每天每日都要到红草驴的圈里探视几次,并要求饲养员给红草驴安排一个单间,单怕别的不消停的冒失鬼牲口伤着他的宝贝红草驴。有的时候,队长因为生产上的事大发雷霆,有些机灵鬼就说:队长我看红草驴最近又长膘了。队长立马不骂人了,笑嘻嘻地把话题转换到红草驴上。这个粗心的爷们,对自己的老婆都没有这么用心过,却对驴有着这样丰满的情感。这足以说明农耕时代的人们与使役的牲畜有多么深厚的情感。
我们的习俗从来没有禁忌男人为牲口们收生。同样是生产,人的生产反而比牲口的生产显得下贱了,这的确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把黑幕拉下来后,二伯端着一盏用玻璃瓶自制的油灯来到了红草驴的圈里,他悉心的点检了红草驴的举姿和动态,红草驴显得很萎靡的样子,吃草的姿势也没有了先前的滋润。二伯说:红草驴今天要下了。他指示我们叫来了队长,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路小跑来到打麦场上四处寻找队长,最后在一个硕大的麦秸堆里找到了呼呼大睡的队长,很明显,队长是被三夏生产累着了。我们说:红草驴要下了。队长二话不说,飕地一下翻起身,超饲养院走来,风一样迅疾无声。

红草驴已经卧下,很痛苦的样子。队长来到红草驴身边,用粗大的手掌摩挲着驴的身体一言不发,热汗沁上了他油腻腻的脑门。驴很有节律的努着,一阵一阵,很费劲的样子。队长也啃啃啃地为驴出力,驴下骡驹子,反把队长挣出了一身热汗。饲养员端着油灯守候在驴的水门前,神圣的注目着那里发生的变化和动态。
一会儿生门打开,一个毛茸茸的物件从驴的下身慢慢溢出。
一匹红色的小儿骡在我们的殷切期盼下终于降生了,小生命不停地蠕动着身体,渐渐地开始动作起来。红草驴扭过脖子悉心的打量着它的孩子。说实话从生下来骡子就比驴要好看得多,因为它具有高贵的血统。我不知道这匹具有父系的高贵、母系的温顺的骡子,出现在红草驴眼里时,红草驴是怎么想的?驴是否有缜密的记忆?此时此刻,它是否能想起那匹鬃毛直立向它奔腾而来的儿马?
驴和马没有过多接触的机会,自从丧失了草原,它们就失去了自由的家。它们的先祖无条件的接受了人类地驯养,变成了拉犁耕地、驮柴运物的工具,同时也失去了自主繁育的机会。那一刻红草驴没有选择的权力,它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唯一能够熄灭心中大火的就是、也只有这批火焰一样急躁,火焰一样疯狂的血色小儿马。
当小儿马跨上它的身体时,它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恰好遏制了萌动数日,愈来愈让它难以克制的烈火。它流着涎水,尽情的享受如柱的暴雨泼洒在熊熊烈火上的酣畅淋漓。从那一刻起,一个高贵的品种就入驻了它贫贱的子宫。孕育、哺乳这些琐碎零星的事就无可推卸地落到了驴的身上,驴没有问马要一分钱的抚养费,生产队反倒给养马的生产队驮去了半口袋豆瓣,送去了一车青草。我不知道这是儿马的营养补贴费,还是精神损失费?
驴也不管这些,驴即使管这些我们也不知道。驴是驴的想法,人是人的想法。人为人制定了许许多多不能违逆的法律和条款,人还是不断地犯着这样那样的错误。而驴没有一声宣教,驴还是有板有眼地过着驴的生活。驴吃的是黄草青草,干的是苦活累活,驴无怨无悔,驴认命。假如驴们、马们那一天活明白了,来一场革命,革命的对象一定是人。在革命尚未的发生时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地思考一番。我们一生愧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不知道红草驴想了些啥,我确实想了很多很多。可笑的是,我的想法驴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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