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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戴

2020-09-17叙事散文朱竹
老戴李金英是山东高密人,与莫言同乡。受莫言影响,自小酷爱写作。然而农家日子清贫不得温饱,白天劳动,晚上于豆油灯下爬格子(那时无电脑不敲字,而是在方格稿纸上一笔一划地填格子)。父亲囊中没有买灯油的钱,更没有买方格子稿纸钱,无能为力支持女儿的努

老戴 李金英是山东高密人,与莫言同乡。受莫言影响,自小酷爱写作。然而农家日子清贫不得温饱,白天劳动,晚上于豆油灯下爬格子(那时无电脑不敲字,而是在方格稿纸上一笔一划地填格子)。父亲囊中没有买灯油的钱,更没有买方格子稿纸钱,无能为力支持女儿的努力。母亲更不理解女儿的心愿与追求,认为年龄已经二十五六,当务之急是端饭碗找婆家。
李金英决计走出生存的困境,摆脱农家生活的羁绊,独自一人来到省城济南,走进山师找到全国著名诗评家袁忠岳先生,一吐心头块垒,道出内中诉求——希望在城市找个对象,哪怕年龄比奴大上许多,只要能安身立足有个写作空间就可以。袁先生想到了他的大学同窗年过半百尚未娶妻教书于德州的老戴,向李金英做了说明与推荐。
德州位于济南之北240华里。李金英于当日下午乘车赶至,可谓马不停蹄。但她没有直接去敲老戴的家门,那样的投桃未免过于唐突。而是遵循袁先生旨意,来到德州学院落脚我的住处。当下正值我们一家人吃晚饭。她一身风尘,看得出来尚未吃晚饭(甚至是午饭),但无论我(们)怎样礼让,她都坚辞不肯。只是坐在屋角,用目光扫视饭桌上的杯盘碗筷残渣剩饭。
她开始自报家门。说话口齿清晰,语速也快。脸上有几多雀斑,戴着一副白色眼镜,文静中透着聪明。衣着朴素,穿戴清爽,身段也姣好。无论你怎么去上眼打量,都不会认为她是个农村女子。应当默认那是个有几分文学气质的女孩。
李金英是遵循袁先生旨意来的,袁先生写诗评,我写诗,我与他因诗歌而结缘。这是其一。其二那时既无手机也无座机,信息不沟通,我不清楚李金英为什么到我家来。不过李金英一连两次追问:戴老师怎么样?使我“警觉”起来,意识到月下老人的使命,成全一桩老夫少妻的婚姻。
老戴怎么样?老戴言不由衷,声称上课不谈个人问题,下课铃声响了,一节课过去了,结果谈的全是他的个人问题。老戴说话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老戴说车轱辘话,向前转,向后转,反复地转。老戴教逻辑学,天南地北包罗万象内容驳杂,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逻辑。
老戴在宣泄,老戴在表白,老戴的神经已经错位,老戴的人性已经变态。是1957年那根棍子,一下子把他这个刚刚踏进大学门槛的年轻人打懵了!他不明白头一天晚上还在日记中祝福老人家万寿无疆,第二天就被打成右派!其后又是长达22年改造与压抑,使他性格发生扭曲,使他乖张,乃至暴戾。
老戴心底无私,为人善良,伸张正义,嫉恶如仇,刚正不阿。老戴瘦骨嶙嶙,伸胳臂挽袖子,二目圆睁,怒发冲冠,手持锨把,独自一人扫荡进犯校园的小流氓。如果把老戴手中那把铁锹换成长矛,再匹配上一匹高头大马,那就是典型的现代版唐吉可德。
可以说老戴的性格鲜明,优缺点参半。为了成人之美,我向李金英道出了一半,而掩藏了另一半。待到我意识到这种“掩藏”有些不妥欲吐真言相告时,她已经站起身来亟不可待地往外走了!我让儿子骑车去送她,因为老戴住在市中心,离我的住处好远。儿子归来后对我说,路上又几次发问于他:戴老师那人怎么样?儿子不会说出个所以然,因为那时儿子还是个不更事的少年,也不了解戴伯伯性情的怪异与孤僻。
可以说是李金英是带着一大堆问号于当日当夜投入到老戴怀抱的。没有大红喜字,没有婚礼,没有彩车,没有鞭炮,没有证婚人,不拜高堂,夫妻也不对拜,只有那晚夜色与那张床佐证他们是一老一少结合在一起的夫妻。
老戴婚后不久,骑着他那辆大金鹿,于校门口与我相遇,见面就得搭讪。支上了车梯,眉开眼笑,敬我一支烟(每次见面都是我抽他的而是他抽我的)。他的车轱辘话开始上转下转左转右转,突兀来了个急转弯:“那个味呀——!”说罢就用手在鼻翼下来回地扇,仿佛李金英那漫溢而出的“味”依旧在他的鼻子底下漫漶,依旧在刺激着他的嗅觉。老戴开始忍无可忍,甚至怒不可遏,他要迁怒于他人,李金英成了他老戴的出气桶发泄物。片刻,老戴又恢复了常态,又有了全新的眉开眼笑,嘴角还流露出几分甜蜜!因为再“味”也是一种幸福生活,他老戴已经拥有这种幸福生活,并应当珍惜这种幸福生活!老戴的表演诠释出他是个生性怪癖喜怒无常的老戴。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个秋天。我与老戴再一次邂逅于中文系楼前。他把大金鹿的车梯支上,递上一支烟,,与你亲近,与你交谈。其实那不是交谈,而是由老戴单方面叙述,他不容许对方发言。突然间话锋一转,提到了他与他的小夫人夜生活,赤身裸体“下跪在床,在床下跪”,肌肤在夜色中“发白发亮”。老戴说此话时,他瞪出的大眼珠子是两个大乒乓球,上下翻转,左右乱转。老戴挥斥方遒,老戴怒冲霄汉。老戴像一头咆哮的狮子,他要一口吃掉对李金英。他要百般诋毁李金英,不惜曝光夫妻的隐私,他要把李金英掀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而后快。
事出有因,只因为自李金英在《山东文学》刊发了一部中篇。老戴恐惧,老戴颤抖,老戴嫉恨,老戴仇视,老戴暴怒,老戴咬牙切齿,因为老戴心理失衡——他老戴已经写了一辈子诗歌,至今不见一行付梓于报章期刊。老戴开始打压,老戴开始残酷,老戴开始手持棍棒大打出手!老戴人格的变态与心理的扭曲,已经登峰造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老戴已经完成自身人性的异化,在李金英眼里,鼓胀出两个大乒乓球的老戴,几根秃毛于额头直立起来的老戴,恶狠狠地怒吼着叫嚣着张牙舞爪的老戴,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是一头狼!
人与狼不能共舞。离婚,不能说是离婚,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结婚。事情仅仅是李金英独自一人出走而已。李金英走了,身后留下了不满四岁的小女儿,因为她再疼爱孩子也得舍弃给老戴,因为她无力抚养那孩子!李金英回到了她的老家——高密。回到高密的李金英,心灰意冷,文思泯灭,不曾再写出第二个中篇!
老戴照旧骑着他那辆大金鹿进进出出(此时的老戴已经从市中心搬到学院来住),无论是购粮还是买菜,车子大梁上都坐着那小女儿。不久,住进医院,须要陪床者由中文系找人,找谁谁也不去,系书记只能自己出头,走进医院。老戴骨鲠在喉,要一吐为快。一会向书记狂躁,一会向书记谄媚,一会向书记发泄,一会向书记亲昵。老戴是老戴,又不是老戴。老戴完成了自我精神的分裂。他在输液,突然坐起来,伸出他的左手,一把拔下了扎在右手上的针管。老戴说,他仇视护士,怨怼医生,诅咒医院。老戴甩着血淋淋的手臂,大踏步跨出病房走出医院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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