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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尹伊之间

2020-09-17抒情散文青衫子
如果以老尹为原型创作一篇小说,我一定会设定他找老伴儿的情节。最先浮现的老伴儿人选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妇,年龄和老尹不相上下,个子比老尹高,由于驼背使原本的人高马大缩了水分。我想像着老尹和伊在一起的场景。伊定然会脸上挂起霜,眼里探出几把尺子把老尹

  如果以老尹为原型创作一篇小说,我一定会设定他找老伴儿的情节。最先浮现的老伴儿人选是我认识的一个老妇,年龄和老尹不相上下,个子比老尹高,由于驼背使原本的人高马大缩了水分。我想像着老尹和伊在一起的场景。伊定然会脸上挂起霜,眼里探出几把尺子把老尹量上几遍。这样的伊人不知道老尹能否吃得消。   没能有一个女人是老尹的一大遗憾。听说老尹是个媳妇儿迷。有段时间,他见谁求谁给他介绍个媳妇。以他的年龄春心如此荡漾令我诧异。单位几个年轻司机和他打趣,说有人碰见他和一个女的逛街,问他是不是晚上带回来过,然后怎么怎么,眉眼声浪里满是男人之间那种坏。老尹不恼,黑脸上泛红,豁牙漏气,沙着嗓子说你这些小子们……他乐得开这种玩笑,很享受那种玩笑带来的瞬间快感。而且临了不忘跟一句,想着给介绍介绍!   老尹是单位保安。由于单身,成了常驻。另一个保安老王有家室,不值夜班的时候天天回家。下班以后,整个院子静下来。老尹成了这里的主人,主宰着这里的一切,楼房、车辆、树木、花草、灯光、声响,还有无尽的寂寞。老尹排解寂寞的方式是看电视、听广播,蹲在单位大门外看热闹。大街上人来车往,鲜衣怒马,可惜和他没一毛钱关系。他坐一只小马扎,地上放一大杯子茶,手里擒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消磨时间。看看差不多到了饭点儿,去街上买几个馒头,回家造炊。炒菜熬粥都用电锅,水电都是公家掏钱,他可劲儿造。   老尹来的时候人已经老了。我对他的过去不太了解,据说在这里做保安之前在另一个单位待过,也是看大门。院里的人都知道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近亲据说有个老姐姐。他的外甥们偶尔来看他,陪他吃顿饭,小小的保安室里才像是有了家的气氛。他的外甥们都是普通农民,本本份份的,话不多,来就来了,去就去了,像是没必要留下一点影像。有时候老尹会来办公室打电话,冲着电话那头高声大气地说话,说是什么时候去,像是和谁约好了去哪里走亲戚。   老尹喜欢吃肉,自己买便宜的五花肉炒菜。以前院儿里的人从外面吃饭回来,经常给他打包,有肉食和面食,有时打一次包够他吃好几顿。后来形势趋紧,打包的次数越来越少,老尹明显情绪失落,像是原本属于自己的福利被取消了,他见了人也少了以前那种条件反射的热情。   放眼整个大院,离老尹最近的活物是一棵树,一棵槐树,站在保安室门外院墙边,绿荫如盖,正年轻,和老尹形成鲜明对比。树下停着一辆黑色报废汽车,轮胎瘪了,其中一只轮胎被卸走,用几块砖垫起来。每年秋天,树上长出一蓬蓬金黄色的槐米,树下落得星星点点。有的落在车盖子上。还有些鸟粪虫尸泥斑,脏兮兮的。墙边堆着老尹捡的废品;纸箱子拆开摊平,用绳子捆着,攒上一段时间卖掉,换点零花钱。常来收废品的中年汉子对老尹毕恭毕敬,递烟寒暄,老哥老哥的叫着,算是有了进门证。有陌生人来收废品会被老尹寒脸盘问,毫无疑问,这是老尹的地盘,对此,那棵树相当清楚。   对于那棵树的存在,老尹相当无视。这不怪他,从小在村里长大,见惯了海样的树木庄稼,这些平常事物根本构不成任何诗意的启蒙。秋冬时节,遇上风大,树叶子刮得到处是,还给他添麻烦。在上班的来之前,他得一下一下清扫归堆,扔进垃圾桶里,以保持大院环境的清洁。这是属于他的职责,用为数不多的钱牵着。对此,那棵树一无所知,只知道风起叶落,自己播撒的哀伤被这个老男人一一归拢,成为松散的块垒。   天晴好的时候,老尹会在车盖上放只用秸秆穿成的盖奁,上面晾晒切片的茄子干、萝卜干什么的,当过冬菜。一根旧包皮线在两堵墙间斜扯开,用来晾晒衣服。儿子幼时顽劣,和小伙伴在衣服间穿来穿去,还拿他晾晒的拖把当武器,惹得老尹瞪着眼珠子喊,哪来的小孩儿啊!放下,再乱腾把你留下,把你的小鸡儿割下来!儿子开始有点怕,后来见他只是凶喊也不再怕他,绕着车子和他转圈儿,气得老尹干瞪眼。对此,那棵树不为所动,自顾静立或是随风摇摆,塑造属于一棵树的诗意。   儿子和树一天天长大,老尹一天天变老,连同那个老妇。   那个老妇是另一个单位的锅炉工,脾气大,嘴不饶人。每个去打水的都得守伊的规矩,陪着笑脸。水开没开,该不该灌,什么时候灌,都得伊说了算。同老尹一样,那里是伊的一亩三分地儿。我见识过伊的厉害。好在伊属于刀子嘴豆腐心,遇到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开心得爽朗大笑。伊有一次问我,你妈最近又来了吗?我诧异自己几乎没和伊说过话,伊竟然能将我们母子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母亲对伊的评价是这个人有点恶。   隐约听说有人给伊介绍过老伴儿,没成,一直单着。伊在儿子家里吃住,女儿住得也不远。对于自己的条件,伊有着百分百的自信,说是家里有地,烧锅炉还有份工资,儿女们孝顺,都给钱……伊的诉说极有主见,极有画面感,这种以伊为主角的诉说缓解了打水人等水开的焦虑。伊在和别人述说这些的时候有一次正在锅炉房里洗脚,免费的热水泡到脚脖子,里里外外充盈着一种高姿态,连那双脚都是大大的,白晃晃的,没有一点裹足的痕迹,也没有一点隐私。洗完以后霸气地把水往煤堆上一泼,把炉口盖子钩开,铲进几铲子煤,复又将炉口封上,看了看锅炉上的计量表,说行了,开了,打吧!水票扔盆里,小壶一张,大壶两张!没票的拿钱买!小壶一毛,大壶两毛!   与老尹不同,伊有子女,有家庭带给自己的温热,在一定程度上,那些温热强过作为活物的一棵树,即使那棵树秋天时候能结出金黄色的槐米,像是女人发髻上配带的花饰,即使那棵树的叶子随风摇摆,塑造出属于自己的诗,更甚至于,秋天时候,那棵树以叶落的方式播撒属于自己的哀伤。   我知道,老尹有属于自己的哀伤,那些哀伤藏匿在他并不高大的身驱里,像一只只寄生的虫子,牢牢地嵌进去,愈来愈深。每逢夜深人静,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那些哀伤便悄悄地爬出来,充满了整个院子,连同那棵作为活物的树。老尹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可以陪他说说话,吃吃饭,逛逛街,以女性阴柔的方式驱赶那些无形的虫子。   我也知道,伊也有属于自己的哀伤,那些哀伤并不会因为有了家庭子女的陪伴而消减几分,那份哀伤与男人有关,因为缺少了男性的护佑而日渐长大,像锅炉膛里的火,燃起,燃起,将一罐又一罐的冷水煮得沸腾,烟气弥漫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那些属于老尹和伊共同的哀伤里,他们共同变老。   看着老尹和伊日渐老去的样子,我难以拼凑起他们的过去,难以拼凑起他们的童年青年影像。这于我是个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一步一步从时间长河里走过,经历每一个春夏秋冬,经历每一场花开花落。他们是如此普通,和那棵普通的树一样,和所有树的普通一样,和所有生命的普通一样,生如草芥,去如尘土。甚至于,随着生命的日渐苍老继而离去,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印记会越来越少,越来越轻,像是一滴水不经意间被风干。可是又能怎样呢,放眼四野,绚烂极少,多是平常。此时,若有一声接一声至澄至澈阿弥陀佛的诵经响起,这种平常这份普通更会有了一份足以慰籍人心的温热。这种时候,他们和作为活物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生命无所不同,即使他们一天天日渐老去。   近些天院子里安静下来,少了机械的嘈杂声。那棵树不见了,因为盖房子被去掉。保安室也不见了,新建的保安室设在大门旁。原来的大门去掉,换成了电动的。院子里有了新气象。我看过院子的建筑效果图,挺漂亮的。谈起最初设想,一个声音说,别人说这个院子太乱了,净出些恶事儿,那个看门的老尹大年下死在这里……我解释说听说不是死在单位,是年初三去走亲戚,死在亲戚家。若是写小说,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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