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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时间之上——我的音乐大教室外一篇 

2020-09-17叙事散文笨小暖

时间的时间之上
——我的音乐大教室外一篇一十多年前,我有幸成为河北音乐大教室的音乐理论与音乐欣赏课的教师。那时我的四周很喧闹,来往的同事、朋友也算不少,只是我至今感到好奇的是,为什么有许多人的面容和影子我都记不得了。是十几年的时间积累得太
时间的时间之上
——我的音乐大教室外一篇


一   十多年前,我有幸成为河北音乐大教室的音乐理论与音乐欣赏课的教师。那时我的四周很喧闹,来往的同事、朋友也算不少,只是我至今感到好奇的是,为什么有许多人的面容和影子我都记不得了。是十几年的时间积累得太久了,还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很好地记住他们。这个疑问让我困惑,无可解脱。我不是无情,我更不冷酷,可我还是慢慢在遗忘。有许多次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忘了,我可以很贫穷,但我不能再没有记忆,想想吧,能想起多少,就多少。在我无数次肯定自己的微弱时,也就无数次拒绝自己示弱,无论对谁,还是全世界。而固执地闪烁在心底的光芒,它们就是那些在风里摇摇晃晃的烛光,越是微弱不堪,越容易点亮我的全部,如奇迹一般,一个个影像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有感觉了。   瞬间,那些记忆也被微弱的烛光点亮,有如幻灯片一样来回闪现,或重叠,或与一个原境分裂,组合,再分裂。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场景的艺术,它让我们在回忆中把持着较大的自由,就仿佛是那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透明的,我在其中可以骄傲、任性地行走,或者哭哭笑笑,没有任何视线把我视为疯子,可我就是我自己这个世界里的疯子。我把太多的心事和思想都完整赋予给这个世界,除此之外的世界那都不属于我,我也不苛求什么。我知道,这世上之于我的光芒不多,之于我的故事也那样稀少,可这世上凝结着我太多的梦,包括地域风格的回归感,即本乡本土感,河北不是我的故乡,却比故乡还要热切地收留了我,在无数的梦境里,家乡以及所有的乡愁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它们常常在我梦里走来走去,当我睁开眼,它们就像那早春的烟雾,在还没有成形之前就被霜冻、封结。   与南南结识在早春还硬涩的寒风里,阳光不那么刺眼,可我还是感到眩晕。常常失眠的夜,让我站在白日朗朗的天空下不得不时刻用双手捂住视线看天,天空上究竟有什么我并不在意,这个动作,在许多不安的时刻遮掩过我内心的荒凉。我是个不太结交朋友的人,虽然过去从事摇滚乐队演出工作时不停地与乐队的队员打闹,疯疯颠颠像是很开朗的样子,其实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看到侵蚀入骨子里的孤独和沉寂,仿佛我生下来就是孤独和沉寂的,那些笑声、打趣声本不属于我,假使那一刻我陷入其中,也不是我的笑声和打趣,我是借着外在的声音和情绪掩住自己内在的所有气息,或者某个时刻我也曾感受到周围人群奔涌的喧哗和纷扰带给我外在和内在的填充,但那一切就像三月夕阳下的烟火,你闻到是闻到了可却没有烟火可以生一样。我的故事,就绽开在三月的烟火里,一直漫衍到夏的尾声。它们像是暗夜上空的礼花缤纷绚烂,抑如烟花之后的灰飞烟灭一般隐寂。我曾刻意把它们忘掉,可它们却常常大模大样奔涌过来,无声无息,带着十足的温度,和如初的光鲜。   我记得在那个早春的寒风里,南南,我的音乐大教室的同事,他主动和我打过招呼,我当时身陷在一堆同事的寒喧声里,觉着美好得不敢确定,似乎那些声音注定瞬间就会无影无踪,甚至怀疑是一场梦境。南南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把手伸给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没想到南南比我还不好意思,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急促松开了,我听到他不断重复一句话:“我握女孩子的手是有数的,我很少握,真的真的。”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说:“这是谁的手这么瘦,都是骨头。”这句话在几个月后得到证实,南南抱歉地笑笑说:“你怎么知道。”     二     我所感受到的春暖花开的日子并不多。从北方我的城市西行,再向南迂回,直入南北交汇处——此端,我的另一座城市,所有的幸运感只来自一个又一个暖冬,而春天的转换实在太快了,今天还漂浮着杨花,明天已经是赤膊衣薄如丝了。春暖花开,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文字上的错觉,甚至会与面朝大海这四个字亲密相关,我的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春暖花开,更没有机遇上的面朝大海,少年的我如何微弱无华,青年的我还是一样,几乎没有更改过。我把手递给南南,接受了他的问好,之后,好几天的时间都没有看到他。直到有一天,我抱着书本穿行在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路上,听到一阵阵大提琴的音阶练习声,那声音低沉,不那么美,枯燥的音阶上下来回爬行。我稍微在那声音里站了一小会儿,就继续前行,进入大厅我才准确判断出琴声的位置,那是一间舞蹈练功室,厚厚的木地板蒙着层层灰土,凌乱的衣裳和道具堆在一处,南南就陷入在那凌乱之中,孤单至极地拉琴。   我想起,南南不仅是声乐出身,还拉一点点大提琴,这是天生的,他的农民式的家庭环境什么也没影响过他,他仿佛就是脱生在一个固定的地点而神魂另有所在似的不断转换身份,你听他谈起麦田里的庄稼时他讲得眉飞色舞,好像除了他一个人知道麦子的习性与收割的场面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他需要对任何一个别人讲述;再或者就是谈起中国美声派,假使不是小时候家境贫寒,能够及时补充牛奶和牛肉,他不比大师们差到哪儿去;再有,大提琴,南南说大提琴不适合自己拉,大提琴代表男性。这话说完会遭遇一通轰笑,大家就说:你不是男人吗?我冲南南点点头,证明我是听到声音才推开这扇门的,然后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一声,以示不再打扰。关上门,我推开另一扇门,我的课开始了。   我曾抱怨生活太平淡和枯燥,除了上、下课,唯一感到生动的是行走在通往音乐大教室的那条林荫路上的。我意外发现一个奇迹:原来一个人可以自己被自己打动:一个孤伶伶的影子,一小段走来走去的场景,哪怕那个地端有多么荒凉、多么不起眼,它都有可能因为某一种存在而突然生动起来。许多年过去,我曾想起那一刻的感受,便毫不怀疑自己的直率,我告诉自己:原来人会自己恋上自己。像往常一样,我把书本抱在胸前,因为不做班,到时间去上课就是了,所以我的行头都很简单,从我住的四方形小房子到音乐大教室,都被归属在一个小区之内,来往的路很是比直,从一端,到另一端,大约要步行十几分钟,我在这十几分钟的路上,刻意留意了自己形单影只的样子,不,我不知道是如何跳出身体之外远远打量自己的,总之,我被自己感动了,那个春天我感动过了,不为别人,只为自己,那几乎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点自私了。我相信,这个世界是多姿多彩的,而有太多的自我情绪被埋入沉浮的集体中去,所以偶尔为自己小小的感动,哪怕被人称为自恋也没什么了。可我没想到这小小的自恋,让我无法扩展心思去接纳别的,比如爱情,甚至一点点与爱情有关却根本还无可触及的情绪以及亲昵我都会拒绝到底,直到有一天我发出惊讶的呼声:是这样的吗?可惜我是。那个时候以及未来更多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      三  
  春天,依旧的厌食习惯,这让我失望和难过。或许是我的食物都那样单一甚至简单到极点,我不生火,属于我的人间烟火还没有抵达,在此之前,我游荡的生存不可能让我固定到起火的地步,所以也就粗糙地过了。我在跑进大厅时看到南南,他突然冲我热情地打招呼,在此之前他也是用一样的声腔和我打招呼的,我却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感到一股热烈气息。他说:“嗨,跑这么急干嘛,还没到时间。”对了,还没有介绍南南的样子,至少我该为这故事的主人公致以相应的描述:南南,留着与时代不同的中分寸发,这时常让我想起《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虽然那个演员是偏分的头发,可南南在我想象中几乎与萧涧秋所有个性中的弱点那样相关。他甚至总是带有一些女气,讲话的声调温柔和尖利,语速不是很快,但性格蛮让大家喜欢。那个春天,南南留中分的头发,上、下一身淡墨色的越野服,很休闲的样子,我以为他穿了情侣装,然后冲他打趣:“呵呵情侣装。”   南南不解释什么,只是关切地寻问我是否还厌食,我说是啊还那样但我习惯了,南南正式约请我和他一起郊游。我以为只是说着玩,可几天以后,我们就一起出发了。时值四月,阳光适中,这个城市多少有了暖意和色彩,那些挂在杨树枝上的毛虫就快要成熟透了,地下滚落了一大堆夜晚被风吹落法国梧桐上结的干硬干硬的圆球,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些圆球,它们很可能最初是结在枝子上,以半绿的色彩呈展而出,可北方的风沙令它们一夜变得焦黄,脆硬,足可当弹弓使用了。幸运的是泥土里的小草都钻出来了,眼前一片生机。   我站在四月的阳光下。夺目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只好低头打量脚面,脚上的鞋子是刚换过的黑色舞蹈鞋,一身黑色的风衣,裹白色的厚布棉裙。那时我很爱穿裙子,冬天穿尼裙,春天穿棉裙,夏天就穿又薄凉快的短裙。南南曾问过我为什么要在脚腕上栓一条红线?我告诉他红线是幸福的意思,我要把幸福栓在脚上,陪我一起走在路上。事实上,这个习惯我一直保留在今天,此刻,我相信由于我对幸福观的一度虔诚,我就没有理由不幸福。我深刻地记起那次郊游路上南南对我讲起关于他的经历,那很可能是编辑过的一个故事,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南南要把那个故事拼命安置在自己的生命里。   所谓经历,在《时间的时间之上》第一篇里已经讲过,现在再概括一下:南南十五岁的时候梦到村子尽头那块散发着湿热气息的泥地上,白菊疯长之处有个女孩出现,她叫英兰。在梦里他那曾经起誓非英兰不娶,醒来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算命瞎子重新安置了南南的未来,并在南南疯病的时刻阴差阳错地算出英兰的生辰八字,然后一通操办,竟办了场阴阳两间的婚礼,南南十五岁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亲。最后瞎子说南南要走出这个村子,一定会遇到那个英兰,幸好市合唱团选中了南南,他从此转移到城市念音乐附中,彻底离开了农村的一草一木。但他确定是农民的儿子,所以也就没有太多气息上的改变,除了人秀气一些、女气一些之外,很懂得农活和作物知识。然而南南还是抱定了英兰的存在,而从此誓不肯娶,仿佛十五岁的那场娶亲是多么正二八景的事似的。     
四     四月的阳光暖和地照着,果园子里的树枝上绿了一层,远处浇地的水泵发出溪水一般的流动声,似乎在身旁不远处就有一条汩汩的小河从东流到西,四月一下子在我眼前变得诗意和浪漫。和着这流动的水声,我向南南提问:“那个英兰到底在哪儿?”南南若有所思,他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巨大的谜团。直到有一天,那时已经是五月。南南约我在舞蹈练功房,他要对我说一件重要的事,时值正午,外面的杨花都谢了,可还是依稀有毛绒绒的东西漂来漂去,我想那可能是杨树们最后的一批种子,已经近于无形。我还是从通往音乐大教室的那条林荫路一路穿行而过的,我看到头顶上一飞冲天的鸟儿和我一样欢快,甚至盲目,对生命中任何一丝情绪的抵达从不质疑和思考。其间,一路上,我还听到许多商店门前播放的音乐,有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以及维瓦尔第的二重奏,我相信这条路一定是被音乐大教室的气息同化了,那些店主多半是曾经从艺而此刻转行的自由人,生活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却无可剥夺他们的信仰。借着四月的阳光,我跑进大厅,推开厚实的木门,我以为南南一定在拉琴,可在路上我并没有听到。南南是一脸惶恐地迎接了我的视线,我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南南把手指抵在嘴边,说:嘘。   接下来是南南神奇的提问。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你大概在来的路上见到英兰了吧?”   我:“嗯?什么什么?,英兰,她在哪?”   我几乎忘记了那是个原本就虚幻甚至无可考证的人,而一股脑陷入虚幻,我开始帮他营造和延伸这个虚幻。对不起,我一向擅长帮别人营造和制造虚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类似的擅长,我像一个游魂,被洗了脑的游魂,不安和无措地开始四处张望,我以为会在哪个角落就能看到传奇中的英兰从里面钻出来,满脸尘土,上面挂满时间的碎片。然而没有,没有英兰,这让我觉得更应该帮他找到英兰。我也压低了声音问   :“你确定吗?”   南南点点头。   我又问:“你确定你看到她了吗?或者她真的被你确定为看到了吗?”   南南还是一脸的无措,不知如何应答了;   我还要追问下去:“你说,她可能跑到哪儿去呢?要不我们到林荫路上去找找?那里阳光很好,至少不觉着冷。你的英兰不是很怕冷的吗?”然而我还是想把这些问题不停地问下去:“你确定吗?你确定你看到他了吗?或者她真的被你确定为看到了吗?我们要不要到林荫路上找?如果不到林荫路上找她一定在这里,如果她一定在这里就不会在林荫路上。”   直到我把自己问得头疼,于是我想结束这场游戏,我对南南说:“你自己找吧。英兰根本就不存在。”南南忍不住放声痛哭。我不知如何劝解,这比找到英兰还要麻烦,一个大男孩在女孩面前痛哭。但是,南南突然说:“你就是英兰,你一定是英兰,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英兰!”我开始拼命想证明我不是他要找的英兰,大概他生了幻觉或者错觉。可他还是固执地说我就是英兰,那个他找了许久的英兰。我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由一个异乡的流浪人一下子成为本地土生土长的英兰,这让我眩晕和不安。
     五
  我在那个瞬间保持了沉默,注定我会用很长的时间来向化解和更正。我从那个春天开始更正我不是英兰的事实,用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五个月以后我离开了音乐大教室,五个月的五个月再五个月,时间的时间之上,南南在这个世界就此无痕。暂不提起。还回到五月。在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路上,象白杨树那样笔直罗列的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杂货铺,大都卖些烟草、糖果、文具之类的,大概是受音乐大教室每天传递而来的音乐感染,杂货铺的门前大都放一些低价的唱机,里面时不是播放西方古典音乐作品,出于欣赏和偏爱,我大都习惯走走停停,侧耳听听,有的作品我能及时叫出名称,有的连我也忘记了。但那个气氛很舒服,有如穿行在异国他乡的感受。   比如我听到门德尔松的《无词歌》,竟不知不觉滋生一些幻觉。我看到自己整夜未眠,胸前抱着厚厚的手稿,披黑色风衣,脚踏或黑或白的舞蹈鞋,如果有黑色,我一定要搭配白色,再配一抹红色的细线,拴在脚腕上,以示我行走的道路会幸运和幸福,之后我就行走在通往柏林博物馆的路上,喷泉在我的视线里喧乱和迷离,发出诱人的流动着的光泽,让人想起在此之外更远的地方,水车林立,田园青翠。然后我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表,我是个懂得节约时间和自律的人,从那个场景到达柏林博物馆需要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后的再十几分钟,我的体验速记就可以完成一页。在我的错觉和幻想中,从我存在的、带有喷泉的那一地端开始,到柏林博物馆,最终的距离按时间算,正是我从我住的宿舍二楼跑下来,跳到林荫路上,再从林荫路开始前行,一直到我要抵达的音乐大教室时间正好相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劳累却又满足的自己,无论是音乐叙述还是文字,能沉浸其中,再劳累也是幸福,那幸福甚至胜过了我给自己脚腕上栓那一根红线时所渴望过的幸福。   然而,那是我的幻觉;异乡才是眼前的真实。我抱着的手稿依旧转换为教案和乐谱,我也在劳动,每天写写画画,只是那时还没有改行,七年后,我才放弃音乐投身于文学队伍中,就此无返。而就在我每时都路过的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杂货铺,有许多铺主都曾经是音乐人,他们在以音乐为生的路上实在难已完成生计,才迫不得以改行,并把希望寄托在保证生存之后的那微小的一小片空间里去,比如依旧信仰音乐,崇尚摇滚乐或是古典,门前播放的声音是那个身份的唯一证明。   许多年后,我才更深地体悟到了他们内心的热烈和无奈,也就从不怀疑自己在异乡最初几年的本真性情,我曾与他们一样热爱过某一门艺术,甚至视为生命的信仰,但我比他们放弃得要晚,在投身于文学艺术中去的时候,我才重新思考了艺术的更多至深和现实精神。而在此之前以及之后的所有时光,我几乎让自己完全沉浸于世情之外,当我与记忆中的某一段相遇时,才清醒惊讶地发出叹息:原来还有这样的场景,并深深怀疑场景中的那个我是否与场景中的一切有关。我像一个梦游人一样,在某个暗夜甚至黄昏与魔症的南南相遇,在热烈的交谈中断之后又彼此忘记,仿佛有关南南的一切都只是个梦,一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梦,假使暗夜的时间再长一些,我愿意就此梦下去,一直梦到我和他最初相认的时光,时间的开端与终点都没有音乐大教室的痕迹了,我和南南的相识也就自然而然地从时间和地域之中渐渐剥离,宛若存在了时间的时间之上。  
  六  
  我在那个梦魇似的中午亲手营造了南南的幻想,却把无数的麻烦引到了自己身上。我开始每天找一小段时间向南南解释一个我绝对不是什么英兰的问题。   我说:“南南,英兰应该在东边,或者就在你的村庄不远处;英兰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英兰;你都娶过英兰了,我还没出嫁;英兰长得什么样子呢?一定是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双眼皮,我不是,我是小小的单眼皮,没有高高的鼻子;我我我,我就是我,绝对不是英兰。” 南南总是叹气,他失落地望着我绽飞出来的一系列引证,不安与难过。他像是在对着空气低语: “你刚来我就认出你是英兰,你不肯说,我就等你;你还不说,我就替你说。你不是英兰那么英兰是谁,你是谁?你就是英兰。”   紧接着他又清醒过来,笑哈哈地去办公室和其他同事聊天儿,聊生活,我坚信他永远不肯告诉别人我是谁,他聪明得不肯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失态和张慌,隐蔽一种接近于病的精神状态。但我也相信我绝对不是英兰。有时,我们还会吵架。他总是找各种理由陪在我身边,同事们还曾取笑过他很女气。接下来我表示气愤,我压低声音再次宣布:   “去你妈的英兰,我绝对不是英兰!”
  “你不是英兰,那英兰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不要以为不承认自己是英兰我就会真的相信你不是英兰。”
  “那我就真的是英兰也不是你幻想和做梦诞生出来的那个英兰,是另外一个英兰!”
  “英兰就是我的英兰,你不是就没人是。”
  “我不是你要的那个英兰,我是另一个与你无关的人幻想里的英兰。”
  “英兰是我的对象,你就是英兰。”
  “如果英兰注定要成为对象的话,那个梦见我的人一定会在某一天来找我,我就是那个另外的人的英兰!”   再接下去,就吵累了,划拳,谁输了谁请客,到林荫路上吃冷饮。我习惯在每天播放巴赫室内乐作品的小杂货铺冷饮摊前休息,半杯七喜咽下去,阳光再次洒在身上,觉得身体软软的,像覆盖在河流之上的浮萍,安静,自由,随波逐流。都说空腹喝甜品容易头重脚轻,神思恍惚,断掉了的话题,我不想再续了。南南接着续下去,只是我懒得争论了,他说什么,我就嗯一声,之后就望着林荫路的尽头发呆。大概那会儿我的印象中真有个叫英兰的女孩在我眼前几进几出,我甚至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骄傲:被追的滋味蛮好玩的,可惜我不是英兰,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成某一个人的英兰。也就是那个时刻的迷离和放松,南南以为我真的就是他的英兰。   他围着我跑前跑后,一会儿递补来一方手帕让我抹鼻子上的汗珠,一会儿又端来橙汁让我继续陷入恍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南南是有病的,他的病挺重,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而在许多年后我再次想起南南的精神状态时,就会无不热烈地愿望:假使只是精神上的症状该有多好,可惜他还患有绝症。一开始许多同事包括我都对此一无所知,后来我常看到他悄悄吃药,并说是营养药,才有了怀疑,再后来,再后来是许多年后我接到他离世的消息时才如梦清醒地知道他患有脑癌,据说存在脑子里的肿物最后压迫得他面目全非,我的泪水毫无遮掩地奔涌,小声对着天空诉说:“对不起,真抱歉,南南。”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我的记忆总会在自己即将补充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无痕。然后,我想,拼命地想,记忆总会在我们一起吃冷饮的摊子——那个时不时播放巴赫室内乐作品的杂货铺的门前中断。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有许多人的面容和影子我都记不住了?是十几年的时间积累得太久了,还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很好地记住他们?”  
  七  
  或许真的是我没有很好地记住一些什么,南南就是我所有没有很好记住的内容之一。他的面容,我早已经想不起来,有时,我会拼命想,想得头疼。“同事南南就站在我面前,那一年,他留着与时代不同的中分寸发,上、下一身淡墨色的衣裤,我以为他在穿情侣装,忍不住笑他:情侣装。南南,比我长两岁的大男孩儿,他从乡村来……”这大概,是我对他唯一的能构成记录的模样,接下来,是他的声音,他细细的声音,让人觉得他真的投错了胎,他该投生成女孩才对。有许多次,音乐大教室的同事们都亲昵地称他妹妹,或者姐姐,但我想我还是没有与他开过那样的玩笑,单是由一个春天的正午帮他营造了幻想,带给我无休止的解释,我还敢再说些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度过,我在那个春天来到音乐大教室,一晃几个月过去,天气越来越凉了。接近秋天,我判断一切的情绪,包括病态的精神状态总该有个冷却的时候,南南也不例外。他渐渐有意识减少他的提问,我也就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但我知道我快要离开音乐大教室了,在另一座城市的战友热切让我与他们的乐队重新组合,我知道,我的文人式的生活又要宣告结束,等待我的,依旧是撒野式的摇滚乐演出和相关创作。我甚至还想过:我已经变得很斯文了,还能再到台上疯狂吗?大概会的,大概也不会,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我不想把这个计划告诉南南,对于他的病态,我真的手足无措。   沉浸在音乐大教室的所有时光就这样一点、一点接近尾声了。那些年,我拼命努力,想让自己的动荡有所缓解,我甚至期待自己成为文人,每天写稿维生。当然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要命也没想到它会成真,命运就这样安置了。我无数次重复一些失落的情绪,告诉自己:属于我的美好总是不能长久,或者,那些光,那些光实在是微弱到底的光,以至于它们存在的时候我都觉得有些怀疑,无法确定它们是否真的抵达过,是虚幻还是真切,所有美好的影像,大都转换成风里摇摇晃晃的烛光,而那些微弱的光却恒持亮在心底,越微弱,越容易点亮内心,这对我来说就是个奇迹,我念念不忘那微弱的光,沿着这微弱的光影,我找到从前,所有从前的、哪怕一丝一毫的记忆印象。   那个高热昏迷的南南,他有过奇妙的爱情幻想经历,也就是他家乡的封建迷信色彩,让他在记忆最清晰的时刻完成了一次毫无根据和理由的婚礼,(在算命瞎子的道场里,把捏算出来的英兰的八字与南南的八字交织在一起,放入火盆,阴间不知,阳间无痕的婚娶),可它就驻守在了南南心里。南南心里的英兰,最后以千屈百转的过程突然降临到我头上,我判断,南南是敢于幻想的,或者:“:爱情可能就是像南南那样,在梦里相遇,然后在现实中寻找相遇的那一刻。”可爱情还是永远闪亮在心底的光,英兰,就是长久驻守在南南心里的那束不灭的光芒,我确定我不是南南的英兰,虽然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南南是谁,但我确定我就该是英兰,只是不属于南南的英兰。英兰,渐渐成长为我心底爱情的象征,以及全部的依托。南南一直以来守护的,正是他心底的爱情。
     八     八月的天空是灿烂的,高远,湛蓝。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道两旁,那些枝繁叶盛的白杨、古槐、以及法国梧桐树,它们拼命地绿着,浓郁的绿色几乎就要滴淌汁子,天也晓得属于它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天空总是那么湛蓝,风也是那么平静,在轻轻抚过的瞬间,传递一声声细碎的、如歌咏般的声音,蝉叫得更猛烈了,与微风抚树叶的声音达成交响,此起彼伏。那是个下午,我手里拿着信件读来读去,显然我下定不了决心是留还是去。生活对于我来说,有许多年的时光并不真正属于我,我的生活总是一头连着家乡,一头连着异乡,而我就站在家乡与异乡的夹层里,游离不定。 远处吹来的风和我的心情一起落寞和荒凉,但我还是很激动的,我向来在命运的转折或抉择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就是激动,不,是冲动。我原本想在临走之前,请音乐大教室的同事们聚一聚,这里面,也包括南南。而出奇的意外是,南南在八月的某个下午悄悄失踪了。许多年过去之后,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就是那个八月的下午,本来大家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时候,南南被走廊上立着的一个影子带走了。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他在当时也向校长请了长假。   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了南南的消息。我顾不得打听,因为我要走了,我知道我转身以后意味着什么,选择自由职业,需要太多的勇气,我有了勇气,却也就此有了抱怨这勇气的依据。于是,我在茫然中浑然无觉地办理了一切手续,没有和大家举行告别仪式就急促离开了。我以为哪一天会回来找南南聊天,吃冷饮;或者和音乐大教室的许多同事一起说笑;再或者在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路上来回奔跑,自由,无拘无束。可我还是没有转身回来,甚至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把曾经的一些内容和场景渐渐遗忘。   如果不是那个偶然的集会,大约没有人能找到我,并无意告诉我南南的死亡。南南是去接受手术治疗,同时接受心理治疗。我不知道他在医院受到过什么难以忍受的痛楚,也或许是无意的恍惚,从十层高的楼顶像飞一样降落下来……有许多次我想象他离开时的场景,那几乎是无声无息像早期的黑白幻灯片一样,一片洁白、透亮的羽毛从高处缓缓飘浮下来,那羽毛实在太轻太轻,比灵魂还要轻,所以我相信,南南落地的瞬间已经成佛而去,他在天上回望人间,注定没有看见我奔涌而出的泪水和辛楚,那是一个成年女子凝聚在骨子里的全部重量。
   九
尾声     那一天,南南约我郊游。外面的阳光令我睁不开眼睛,我低头看拴在右脚腕上的红线,与光着脚穿的一双黑色布鞋,披黑色的半大风衣,裹白色长裙……   借着四月的阳光,我跑进大厅,推开厚实的木门,我以为南南一定在拉琴,可在路上我并没有听到。而南南是一脸惶恐地迎接了我的视线,我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南南把手指抵在嘴边,说:嘘……   “你不是英兰,那英兰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不要以为不承认自己是英兰我就会真的相信你不是英兰。”
  “那我就真的是英兰也不是你幻想和做梦诞生出来的那个英兰,是另外一个英兰!”
  “英兰就是我的英兰,你不是就没人是。”
  “我不是你要的那个英兰,我是另一个与你无关的人幻想里的英兰。”
  “英兰是我的对象,你就是英兰。”
  “如果英兰注定要成为对象的话,那个梦见我的人一定会在某一天来找我,我就是那个另外的人的英兰!”
  ……
  记忆延续到此刻,我无法再叙述下去,我感到胸口沉厚,压着无可解脱的重量。
  南南是有缺陷的,但他具备敢于幻想和述说的精神。在他骨子里,始终突出一种游离于世情之外、在时间的时间之上的气氛和思想,这是当初不忍伤害他的唯一理由。我的记忆不得不时常穿越在那条通往音乐大教室的林荫路上,我走过去,再走回来,走回来,再走过去,在走来走去之间,我希望能依稀记起一些什么。我确定南南就是从这条林荫路上消失的,像一片洁净的羽毛一样消失了,他的无返,是时间的无返。时间它不会往返。除了记忆,还有什么更可靠的内容来做依据。我就是这样一直活在虚构里,陷入,再陷入。活在虚构,它是我的命,我不能停止虚构,一如我不能停止工作,生生不息,直到最后一丝呼吸。   可是,听,那个声音低低响起,宛若南南常拉的大提琴练习曲,近了,远了,远了,近了。在热切的聆听中,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脆弱和无助,突然再度泪流满面。那会儿,我不断抬头看天,小声说:对不起,抱歉,我,我真的不是英兰。    完毕。   暖。2010年4月19号。面对并记录。

[music]http://magazine.sina.com.cn/flash/yocc/20071212/xin.mp3[/music] [ 本帖最后由 笨小暖 于 2010-7-31 17:04 编辑 ] 笨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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