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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唯在暖处寄情怀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阳光应该不是虚假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对自己说。我还想说:“你若不信,你可以摸摸关着的门和窗户。”但我没有说,也没有那样做,我想那是多余的。包括睁开眼睛看,都是多余的。自说自话?我真的病到头脑昏聩神志不清了?伤寒症让我四肢冰凉,即便暖
  “阳光应该不是虚假的,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对自己说。
  我还想说:“你若不信,你可以摸摸关着的门和窗户。”但我没有说,也没有那样做,我想那是多余的。
  包括睁开眼睛看,都是多余的。
  自说自话?我真的病到头脑昏聩神志不清了?
  伤寒症让我四肢冰凉,即便暖在被窝里,依然两腿僵直浑身发抖。自窗而入的阳光已把被子烘烤到热气腾腾了,我又必须谨遵遗嘱:不要晒太阳。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自己尽快暖和起来。
  节令上的冬天到了,天气上的冬天还没有来,尚不是非要取暖的时候。出于早日康复的考虑,出去走走很有必要。我很羡慕那些身体强健者,他们的衣着依然坚持着极简主义,外套也是不系扣子的,从街上走过,上衣的两襟就像鸟的翅翼那样忽闪着,给人有风在吹并且风很强劲的感觉。
  确乎有风,但不是很大。冬日的晨风向我提示这个冰冷的季节今年来得很早的。路上的行人,他们的表情却不是十分的冷漠,与阳光不卑不亢地呼应着。他们依然忙碌或者更加忙碌,并且忙碌到了简化微笑的地步。也许初冬的风真的不是十分的冷,冰冷的只是我作为病者的感觉而已——我病了,年度伤寒像老友故交一样按时来探望我。确乎是我的常客,多年前,我就对这位常客不再厌烦和憎恶了,我早已说服自己要与伤寒一见如故,要像接待老友一样向它嘘寒问暖,问问它,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有没有生过什么病,比如伤寒之类。
  作为病者,我对它的感觉是有形有色有嗅觉的。它是不规则的、圆滑的、团状的;它是晦涩幽暗的,它是火烧火燎的,带着煤烟一样的焦糊味儿。它在跟我较劲,想把我包缠起来深藏在冬日里,它首先要扼制我的呼吸,然后终止我的思想。我当然要与它抗争了,虽然我知道它只是在跟我玩游戏,并且一直玩了这么多年,从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意思,我也相信我不会被它轻而易举置于死地的。
  到最近的诊所求助于大夫。大夫给我测血压、看舌苔、量体温,再问我的感觉,我就向他一一陈述我的感觉,却无法肯定是不是说了“不规则的、圆滑的、团状的、晦涩幽暗的、火烧火燎的、带着煤烟一样的焦糊味儿的”那些话。大夫给我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给我几小包药片,有红的,有白的,有绿的,有黄的。最后,他收了我的钱。收钱的时候,大夫的微笑告诉我收费是理所应当的。
  凡药三分毒,那些色彩斑斓的药片又让我惴惴不安起来,让我想到了有毒的蘑菇。但我必须满怀希望将其服下,并竭诚委托它们去全力以赴杀死侵入我体的伤寒病毒。没办法,平息身体内部的动乱我是无能为力的。这么说,是我自己愿意让它们去完成一场屠杀,虽然结果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毕竟是正义之师的正义之举,我的良心上是没有负罪感的。
  也许,整个过程跟人间的境况相类似吧。哀鸿低徊的战场,经过一个血色的黄昏再经过一个恐怖的长夜,就会迎来一个和平宁静的黎明的。那时候,我的身体也许开始变回正常。
  好像整个过程并再不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为一场正义之战提供了战场和必要的武器装备。想起来,我的身体确实也像一块土地,既是我的灵魂的栖息地,也是病魔们暗中觊觎之地,那里是它们繁衍子嗣壮大队伍的极好场所,应时而动,它们终于发动了这场战争。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我的灵魂要求我赶快行动起来振作起来,动用诸如求医问药之类的手段把这场动乱尽快平息。
  在更加微小但更具摧毁力的病毒面前,我的身体终究由不得我。那只是一大堆物质的组合,那是灵性的我必不可少的物质凭依,它不可靠,也不完美,来自外界的许多侵扰它都无法防御。如果我是确定而可靠的存在,那种存在多半是灵性的。
  外面的世界相当的昏昧,也在旋转、跳跃,随便走走,又回到屋里。只是隔了一层窗玻璃,射进来的阳光就不再是很温暖的。我曾告诉自己:睁开眼睛看看阳光,那是初雪之后重现的阳光。那是一场极轻极柔的雪,痛苦中睡深的我对之浑然无觉。早起的时候,我也只看到远山上浅白的影子。我又想起曾经做过的离奇古怪的梦。比以往生病的时候做的任何一场梦都离奇古怪。似乎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听到雨声的,断续的滴答声没有搅扰我的睡眠,但搅了我的梦。而醒来之后,脑子里也只是一大堆梦的残渣。
  双休日在病痛中很快过去,该上班了。
  我需要进入的那个房间的门窗都关着。当我正要伸手开门的时候,我又停下来了。好像是阳光拉住了我的手臂。回头一看,真的是它,它正朝我微笑。
  它好像另有所图。
  顺着它目光的指引,我就看到了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晴朗的天空。反光里,山的样子温顺矜持,山的轮廓爽朗清润,像年轻女人刚洗过的头发。或者,它不是爽朗清润的,它只是在过于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伤心地流泪,它的流泪仿佛在说,过于猛烈的阳光都是虚假的,特别在冬日里。我的脑子太昏沉了,根本无法接受需要思考的任何信息。我只记得那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从窗玻璃上看到落雪的大山的时候,雪早就融化了,看上去,雪后的大山像一个伤感的人那样泪眼迷离,仿佛被什么感动了,那种感动让它显得十分凄美。
  它在拭泪,或者它曾经拭过泪,而我没有赶上观赏它的第一滴泪,也就没有赶上观赏它的凄美。我想从心里悄悄安慰它,我能做的也只有悄悄安慰它了。就转过头去。但教学大楼顶沿上射过来的过于强烈的阳光又把我的目光逼退回来。再去看窗玻璃上反射的画面,大山和蓝天都含混不清了,凄美的景况变成了辽远苍茫的景况。
  推门进去。同室某君随后跟了进来。他问我好些了没有,我告诉他我好多了,然后,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我面红耳赤涕泗滂沱的样子一定是极其滑稽可笑的。
  我摸过门板,已被阳光晒热了。我却对那种温暖产生过怀疑。内热外寒之疾难道已经让我变到如此昏聩不明的地步?即便在雾霾遮天的时候,我也不曾怀疑和蔑视过阳光的,那些日子里我的脑子的确很清醒的。病中,我怀疑过也蔑视过了。暴戾的夏天早已过去,阳光正在重现亲和的亮度和温度,无论怎么说今天都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雪霁,那种光景是足以让我的灵魂开始无声地狂欢的——确实也狂欢过了。狂欢中,我感到伤寒和冬天确实都不是铁板一块,它们也有凄美一笑的时候。就像暴戾的夏天一定会过去,阴冷的初冬一定也会过去。以后的日子虽然更趋干冷,但毕竟还会有风轻云淡的日子的。
  淡淡的雪光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未去,恍恍惚惚的,就出现了“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慕寒”的意趣。
  唐人祖咏感到很冷吗?并且是灵魂感到发冷?他应该看到了与我所见极其相近的雪光,也看到过雪霁。却不知道他是否也怀疑过非难过阳光。他是否抚摸过阳光照亮的门板?是否与我一样发现仅仅凭物取暖是无法彻底解决问题的?我真替他着急。他确乎应该让自己的灵魂停止颠沛流离,也让灵魂停止颤栗,尤其,他应该让自己的灵魂停止漂泊,他应该让灵魂发出自己的光来。当然我很理解他的难处,他只看见了科举一条路,只有那条路上有一些光亮,其余地方都是极端黑暗的。还算幸运,他得中了,成了唐朝又一个新贵。他从浩荡的皇恩那里得到了可靠的热源,他的灵魂和肉体开始暖和起来,从此告别许多新贵都曾经历过的寒冷和悲哀,一句“谢主隆恩”就把他们的寒士生涯做了很好的绾结。我却以为他和他们更应该为自己的才华暗自沾沾自喜,真的应该!但他们无法确认也无勇气接受自己的个体生命本有独立的价值和独立的可能而必须有所依附。他们依附了皇恩和科举。
  推开那扇洒满阳光的门板之后不久,孩子们开始陆续进校。起初像涓涓细流,随即如大潮涌动,仿佛那座高大的教学楼将要在浩大的潮流中浮起、漂散。
  两个小时以后就该我上课了,我将走进那间只有四十八平米却拥挤着七十个学生的教室。天啊,与其让那间教室很快安静下来,简直不如让我重新修建一间更大的教室!那间教室最终也会安静下来,但那时我早已气喘吁吁创造力也白白地耗尽了,感觉自己一定是嘴脸歪斜的。
  那些孩子们也是来赶考的,或者是打算去赶考的。
  孩子们看上去丝毫也不觉得冷。他们在课间嬉笑、追逐、跳踉、纠缠是不分季节的。他们不知道也不怎么关心将来的那场“考”,也不明白“一考定终身”将会是怎么回事。他们更不会想象无法预知的结局不会都有聚光灯追随的,要么,他们都将如一个小零件那样被安装到一台超大机器上,以几十年不变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要么,他们会像不合格的产品甚至残次品那样离开流水线,去接受生活的再次熔铸,变成社会这台超大机器所需的加工原料,最后变成非主流产品或者副产品,成全社会和人生的多样性。
  他们现在真的不知道这些,也就不会感到祖咏曾经感到的那种冷意。
  不觉得冷,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在他们也就是熟视无睹的。我不行,我感到冷,想站在阳光下发呆。但晒太阳又是不利于寒热之疾的,我只好在房间里对着外面的阳光发呆。
  看阳光把城市照亮,把山岭和天空照亮,把高飞的寒鸦和低飞的鸽子照亮,把课间狂欢的孩子们照亮。虽然并未照到我的身体,我却希望自己早一些暖和气来,脑子里也不要那么昏昧。我清楚记得触摸门板的感觉,阳光在门板上好像生根了,长出了绒绒的嫩叶,摸上去,柔滑、绵密,很温暖的,像春天旷野里的一片芳草地。
  那么,我感到过温暖了,我的伤寒得以治愈就是有希望的。再说,早上出门前,我服过中成药了,医嘱有云,其中几味中药会助我身体提热的。
  我没有忘记那间四十八平米的教室里拥挤着七十个孩子,我很快就要去那里上课了。如此初冬,外面很冷,教室里面却是热气腾腾的。我有些畏惧,这一次,又该怎样让他们尽快安静下来!岂止那间教室,所有班级、整个学校、所有城区学校,全被挤成那样子了,这个事实从另一个角度展现着更加空洞更加寂寥的乡村!
  孩子们,你们到底需要什么!
  天大晴,真是个好兆头!
  这样的阳光应该属于那些赶考者,那些赶考者也应该有闲暇和心境伸出手来摸摸阳光,也应该摸摸阳光照亮的门板、树木、墙壁以及人的衣裳,摸摸别人热乎乎汗津津的手,摸到无忧的童真,摸到真正自由舒展的日子。
  这么多年来,我的寒热之疾俨然我的老友或者常客,每至冬季,它就准时来到,我已无法对它表示厌烦和憎恶,来了,我就安静地接待,容它与我共处数日。除了医生给我的药物,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可以缓解我的痛苦的,那就是走进教室,看那些顽劣到极点的孩子们一个个向我转过脸来,大肆吵嚷慢慢地平息下来。等到所有的孩子确认我已经进教室并且站在讲台上了,就向我投来纯朴到透明的目光,等我说新的开场白。他们纯朴到透明的眼神里,无怨无忧无悲无痛的天国浮现出来,那是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的去处。
  那一刻,我原谅了所有与赶考有关的无知与盲目,忽略了所有与赶考相关的风险与灾情。我反复告诫自己也劝勉自己:那些孩子,他们人生的当下是真诚而纯洁的,我无法给他们更多的幸福与快乐,但我有义务以与他们真诚相处的方式填充属于他们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应该在他们遭遇变形世界之前让他们先看到原形的世界!
  2016-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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