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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扛记

2020-09-17叙事散文谢君2017
两头扛记小时行走在浦阳江畔,沿江村庄有一幅好看的风情画,如今已随时光流逝而湮灭了。那就是村边瀑布般垂挂的一幅幅渔网,过一村准会看到。渔网从树枝高处拖拖下来,在吹拂起舞的杨柳树、老楝树的轻荫里,村女三五成群聚集,在树下各占一个位置,手中梭子翻

两头扛记

小时行走在浦阳江畔,沿江村庄有一幅好看的风情画,如今已随时光流逝而湮灭了。那就是村边瀑布般垂挂的一幅幅渔网,过一村准会看到。渔网从树枝高处拖拖下来,在吹拂起舞的杨柳树、老楝树的轻荫里,村女三五成群聚集,在树下各占一个位置,手中梭子翻飞,或织网或修网,编编挑挑之余亦说话含笑,闲谈些村中趣事。
早期的渔网,叫麻线网,是村女用苎麻线挑织。旧时诸萧绍三县,境内均产苎麻,其中以诸暨产的为最佳,纤维长而洁白,是织网最理想选择。这苎麻线在当年不但用以织网,在我印象中,用以做苎麻鞋和床架上挂起的麻布蚊帐也好像很普遍。这个网,有一大麻烦处,挑好织好之后,叫生网,还不能使用,需再经两道工序,叫浆网和蒸煮。浆网用生猪血,一顶网至少要一头猪的血。浆好之后再将渔网团起,团成蓝球大小,放入灶前饭镬里蒸煮。凡渔网抲鱼下水三次,需再浆再蒸。一顶麻线网使用起来大约可以用到2年时间。
到了70年代以后,塑料工业兴起,麻线网就淘汰了。渔网用尼龙锦纶,拿它织一张网柔软轻密,手感很好,再没有生血腥味。这尼龙丝网最早发源地在邻县绍兴,萧山打渔人听说后,就划小船过去买,当年一顶轻网,2斤重不到要60元,相当于一个城镇工人两个月的工资,可谓价值不菲。但唯一的缺憾,是偷工减料,网眼稍大。于是结网技术看看明白,学罢自己动手创作,一顶网打打,一个妇女要化二个月时间,改买尼龙线,也要30元钱一斤,一顶网也是60元,但质量称心。
渔网一顶约五米长,二、三斤左右重量,网眼二指尖。打好后,网边挂以网坠锡锭,便于水中快速沉网。这锡锭,一枚枚沉甸甸的,在萧山人叫来是“鑞池”。这个鑞池作用,在于渔网收放,撒网时,网具在鑞池作用下打开,并沉入河底,收网时,网具又在鑞池作用下快速闭合。渔网按鑞池多少,分轻网重网,看抲鱼人自己的力气来使。渔民手中提网的,是一根结实的网绳,叫手纲,长短不定,通常在20来米左右。这渔网加了鑞池,撒网打渔,就不轻松了,手里提提二十来斤,水中拖拖湿淋淋份量更大,一般人打不了几网,不用讲弄个半天一天。
有了渔网,接下来便是渔舟唱晚了,其情其景,当年萧山几条江上是常见的。在我故乡地面,尖山下有一段横江,两岸青山夹峙,有山的地方,水下乱石多,乱石中间石坑洞穴多,这就最合鱼类的胃口,是藏身的地下坑道,也就是打渔的一个好去处。无论春夏之交,还是秋天冬日,远远望去,往往有一群小船一只只在那里得意奔驰,其中一人在船后划桨,一人立在船头撒网。似乎轻轻往外一抛,渔网便腾空而起,从天而降,在空中呈现为一个圆形覆于水面,于是水波粼粼,在渔网所罩的范围内,鱼虾尽数入网,白花花一片跳跃。
看那渔船天天空驶而出,满载而归,真是奇观异景。实际上,撒网打渔大有讲究。江道上,山水下来,潮水上去,两股水流绞在一起,水流急速有水流急速的撒网落处,水慢则有水慢的位置。你不会打,在江面随意撒网,打来空网,打去空网,打几网没有换个地方,还是空网,偶尔给你打着了,那就是条瞎鱼,该死之鱼。有时候,明明看见一条大鱼在江面上跑,不会打的,高兴的不得了,急急追去了,船头撒网,一网扔远,一个旋转,此时船撑的极快早已前进数米,一脚悬空之后回来就落了空,弄得好点摔在舱内,弄得不好就翻到江里了。
实际生活中,这碗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这个营生十分艰辛。渔民高筒半靴穿穿,一身尼龙雨衣,要到70年代以后。此前一年多数时光,泡在水里光着脚板,赤着胳膊,日晒雨淋,烂手烂脚。特别是冬天,茭白草编编草鞋一双,身上冰亭挂挂,走路喀嚓喀嚓,手在动作,却感觉不象在自己身上。当然,这一切在中国传统山水画里,都是可以忽略的,船放出江外,散在水流上,清江一条,扁舟一叶,那是诗意的,笠帽一顶,蓑衣一重,那打鱼人也早已个个是高人隐逸、江湖游侠。
江上的这条小船,叫两头扛,这是萧山人的俗语,这种船的样子,在古书里记载的,大约叫划子或者瓜船。在诸萧之地,浦阳江上的抲渔船,中游与下游,以尖山为界,船形不同。尖山以上,渔民撑的船是“两头尖”,过了尖山,船只都叫“两头扛”。两头扛船形头尾高翘,与两头尖相貌相同,船上没有舱也相近,但两头杠船体更长更宽一些,约六米余长一米余宽,船上前后设两块木板作座位。船只行动的人力,两头扛为划桨,两头尖为橹篙。另外最重要的区别,是两头扛船只前后嵌有圆形短杠,下水时,前后各一人共两个人抬船,这个特征,也是船名的出处所在。
不过,浦阳江上两头扛,在各村之间,船形也是略有不同,永兴河入口处的罗墓畈村与三江口处的孔家埠村,这两个村地理很近,但船只仍有差异,孔家埠村船体要大些,那两头扛船,又称大踏浆船、河泥船,用脚踏浆,装重吨把,可以过潮,可以挟装河泥,可以在船上吃睡。
因结构有异,故出门在外,望见江上船只,是哪个村庄出来的,凭轮廓就能认出,风雨黑夜也可以分辨无误,偶然打从身边飘过,大家喊一声以示友好。有时瞧见对方一网下去,船侧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溅水声,知道他弄到了条大鱼,就羡慕道:“这网到门,手气不错啊。”那边不露声色,蒙混道:“没有抲,今天没有抲。”“那你哗啦哗啦什么声响?”“收网回去,你想这样冷天气鱼哪里呆得住。”有时近在咫尺,明明看到对方快小半船鱼了,但对方还是硬不承认,还要骂老天:“真是天数,一夜头光板一个。”
那时人迷信,你要讲有抲,后面就没得抲了,转了手气,鱼就算罩住了,也会跑掉。
两头扛出江,一年四季不停,从早春两岸青山摇曳生姿,到夏天时刻万木竞秀,到深秋江山一片炽红,直到大雪纷飞将一切笼盖,无论水波大兴,白浪滚滚,还是波平如镜,寂然无声,水天茫茫都是自己的天地。
江河中,凡珍肴美味的好鱼,都是由海入江的。像身形美丽的鲥鱼,机灵鬼似的翘嘴鲌,神色凝重的桂鱼,体态端庄的鲈鱼,活泼明亮的黄尾巴(黄潮鱼),羽毛般轻柔的刀鲚,尽往沙堆里钻的蛇头鲻鱼,这批好鱼都从江海里上来,逆流钱塘江、逆流富春江、逆流浦阳江,愈是雨后急流,愈是活跃,一直冲到中上游急滩、河坑、石头堆里产卵,随地住下,甚至从江河窜进灌溉渠,在下大雨暴雨时,扑腾到稻田里去。这个活动,叫鱼汛,时在春末夏初,当河水日趋和暖明亮的时候。而到了秋天,农历八、九月份,黄稻时节,西北风一吹,这时鱼又顺流直下到下游地方去了,归于江海河口水域。故而,夏半年是两头扛出江的重要时期,江上船来船往,日夜在打渔,那些天,不出去跑跑人是不会安静下来的。
夏天退去,瑟瑟的秋意降临,过了捕捞季,打鱼要看经验和眼光,你有经验眼光,不管到什么江,都能抲到鱼,你有经验眼光,江底下就是鱼类隐居的山头,鱼类啸聚的司令部,弄好了,让你弄的一条船都装不下,扔进舱里,鱼就给你跳出来。萧山有个地方,叫三江口,旧称渔浦,这里富春江水下来碧悠悠的,浦阳江水下来淡黄黄的,两股水很明显,相会之后就变成白澄澄的,浩浩荡荡叫了钱塘江,因三江汇合,旧时岸上闻堰镇也热热闹闹,商家云集,是一个大码头。这个地方,江心10余米水底深处,藏有一堆大石头,是鱼群热闹的地方。没有经验的人,就是找不到,有经验,一出船就找到,找到了一网下去十来条。
萧山两头扛惯常活动的地段,在几条河流之间,富春江上揺船一直到太平、中埠、场口,浦阳江到尖山、欢潭、新江口,钱塘江多在九溪、六和塔下。打下的鱼沿江售买,边抲边卖,沿村沿门卖,到街上、村庄、人家屋里去,今天抲今天卖。从前江河,处处是天然的渔场。那时江鳗根本没人吃。河豚萧山人叫气鼓鱼,抓上来肚皮鼓起,一见就扔掉。七八寸长昂嗤鱼也少人问津。富阳那边人还不吃刀鲚(刀鱼)。这些东西大家就在船头送送人,有人不好意思要,就讲:“都是水底下白捞捞的,你不要,扔扔回江里去。”
在我故乡浦阳江流域上下,有不少吃江水饭有名的村庄,从兔石头至义桥三江口,流长60余华里,沿江最出名的,除径游新江口外,数一数还有进化下颜村、傅家墩、临浦东西周、义桥罗墓畈、孔家埠等。这几个村庄,两头扛多的达四、五十条,每当抲鱼回来,一根绳子塘外杨柳树上拴拴,船底向天岸边扑扑,场景很是壮观唯美。这班村庄渔民,两头扛整天划划,时间长了,几十年下来,也都带了一点传奇色彩。拖进小船一条四五十斤的胖头鱼换了一斗两升米,打过9斤8两重的鲥鱼孝敬杭富轮船上的王姓女船长,抓过30斤的红须娘鱼精(鲶鱼)美滋滋卖到闻堰街上,这些都不足道,不过运气稍好。
江湖之上,真正高手在风浪中。两头扛船体也属轻小,江中静泊,人稍有倾斜要掉落江中,能够在风浪时出没,在三江口、在富春江上、在六和塔下,并驾驭自如,方显身价,值得夸耀夸耀。
浙东江河中有个奇怪东西,搞得《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在江边闻信而寂,此物叫江潮。绍兴有个人叫王充,记得有个奇事,讲蔡邕到浙东走了一趟,突然学问大进,非同寻常,大家钦慕称奇,后才明白是得了王充之书。我这老乡喜论说细微,在《论衡》中讲,浙江、山阴江,江上皆有涛。此处所谓“浙江”即钱塘江和富春江,“山阴江”即古代的浦阳江和西小江。有了这东西,江上就少有风平浪静的时候。钱塘江上,潮汛之大,潮浪之高,在江河宽阔处,10华里路外都看得见。富春江上也很危险,潮水来时声浪隐隐响若火车开来,有的潮头也有一二米高,潮头可一直推过富阳县城,直到中埠、窄溪才没有潮头。浦阳江上,要到尖山之上,潮头才小。
那时,人手里还没有手表,并不知道钟头,渔民在热热闹闹的打渔声里,一不留神,一个不速之客悄悄来到了身边,这个不速之客一来江湖风急浪高,打渔人裹在一个个浪潮里,一会前浪打一打竖一竖,一会江水涌一涌盖一盖,一会后浪再赶来托一托,人船若隐若现,忽上忽下,如一片叶子。把那岸上的人看的惊心动魄,空气凝滞,直看到潮浪过去,打渔人远驰而来,两耳一阵欢呼之声,大家的心情才顿时平静下来。
风急浪高,这才是两头扛世界中的传奇,那些打渔出名的村庄,迄今没有人浪沉,最严重的一个情形,是有一回罗墓畈的黄国乔、黄关水一条两头扛,一不留神,被潮浪冲进了一堆乱石头上,大家都以为横浪吃翻人没了,当潮水从石堆两边分流时,这条船奇迹般的又逃了出来。
近山听鸟语,近水懂鱼性。在浦阳江上,罗墓畈有一个渔民你也不得不服。此人大名黄岳桥,收网上来时,渔网还在水底,一听鱼触网的动静,就知道网里是什么鱼,如果有条鱼在网外,只是夹在网口里,也能判断。有一次在江上赌东道,黄岳桥网绳手纲一提,讲:“有条翘嘴鲌。”再往上拉,讲:“有三条鱼,一条翘嘴鲌,一条黄尾巴,一条扁鱼。”把网拖进船里,一看,果然是这三条鱼,把人看得惊呆了。鱼有力气大小,性情也各异。翘嘴鲌性情暴躁,最容易受惊,向外挣扎纵窜飞跃,“泼刺、泼刺”搅得水花四溅。黄尾巴在水里力量惊人,用身子磕打几下爆发力大,还有一股不屈不挠的韧性,挣扎强烈,“哐哐、哐哐”搞得渔网往下沉。扁鱼相对安分,在网中撞得尖,尾巴掀腾水声不响。
进化下颜村,在烽火连天、弹雨纷飞的抗战时期出过一个吴小水爆破组,在浙赣铁路线上炸日本军车,远近闻名。此村还有一大特色,渔民水性极好,浦阳江上,凡有抲鱼人不小心鱼网扎在水底,就要请下颜人下水捞取。这村渔民打鱼也怪,划条船出去,先将那渔网就往乱石头堆里打,然后潜水下去摸摸,鱼儿受到惊吓逃窜,从石缝里跃出,于是全部撞进网里。据说那里早年间有个人,叫颜伟林,最富传奇色彩,此人身怀绝技,下雪天也能潜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可达6、7米深,在水底下最长可呆十分钟之久,方圆左近无人不识,浦阳江上声名远播,这样的天赋,在江河里,哪怕水面辽阔,哪怕水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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